朝廷如今有两家势力最大的外戚。
一家是张家,一家是周家。
周太皇太后的弟弟周彧五十多岁,受封长宁伯,跟张延龄一样,身列都督同知。
大明有制,历代皇后、太子妃、王妃都是从贫寒之家甄选。这是为了防止外戚势力坐大。
所以张、周两家外戚的水平都不怎么高。
从敛财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他们的水平之低。
两家之前使用最原始、名声最臭的方式敛财——兼并百姓土地。Μ.chuanyue1.℃ōM
今年春天,弘治帝委婉的提醒了周太皇太后和张皇后,让她们管束下娘家子弟,不要再夺占百姓土地。
皇上发了话,兼并土地的路子断了。
两家另辟蹊径,瞄上了京城的渔市。没错,两家显赫的外戚,干起了高启强的生意:卖鱼!
京城的勋贵、富户、上等百姓家在冬天是有海鲜吃的。
塘沽口的渔民打了鱼、虾、蟹,会加上冰运到京城。
南城的猫腚眼子街是京城最大的渔市。
张、周两家跟后世的黑涩会没啥两样。直接派家丁手持木棍,打跑了整条街的一百多家商贩。
然后两家共同开办了一家渔行。垄断了京城的海鲜生意。
只有我们张、周两家的渔行才可以卖鱼!我张鹤龄说的!
垄断了下游市场,他们还嫌来钱太慢。又派出恶仆,前往塘沽口专司收购货源。
该给渔民一两银子,他们至多给三钱。简直跟海匪一般。
若渔民敢把渔获卖给旁人。两家的家丁二话不说,直接把渔民往死里打!
他们的行为,用后世的话说属于典型的黑涩会以暴力手段垄断行业上下游。
堂堂外戚侯、伯,为了挣钱简直不要脸了!
这日,周彧气势汹汹的进了寿宁侯府。
在客厅里,周彧怒道:“张鹤龄,你当我是傻子是吧?这个月渔行获利了四千两。你就给我一千两?打发要饭的呢?”
“说好的两家二一添作五呢?”
别小看海鲜生意。两家垄断整个京城的海鲜生意,又控制着货源。
一手低价收,一手高价卖。渔行的流水、盈利是个不菲的数字。
张鹤龄笑道:“老国舅稍安勿躁。谁跟你说本月获利四千两的?”
“最近塘沽口风浪大。打上来的鱼都半死不活的。卖不上价钱。这月只赚了两千两。”
张延龄插话:“对对对。咱们说好了二一添作五,一半儿正好是一千两。”
周彧一拍桌子:“我比你们大三轮!你们却拿我当小孩子糊弄?”
“你们以为我派在商行里的账房是聋子、瞎子?本月有四千两盈利,只多不少!”m.chuanyue1.com
“别废话,赶紧拿银子!”
张鹤龄火了:“我们哥俩就拿伱当傻子了,怎么着吧!不服你可以退了股本啊!咱们一拍两散!”
周彧大怒:“渔行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凭什么让我退股本?要滚蛋也是你们两個小杂碎滚蛋。”
张延龄冷笑一声:“呵,对不住,我们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不是什么杂碎。你骂我们杂碎,就是侮辱国母皇娘!”
周彧将茶盅狠狠摔在地上:“皇后又如何?她见到我姐不一样得称一声‘皇祖母’?”
“你们两个小杂碎,还得称我一声舅公呢!”
“小杂碎,连你们舅公的银子都敢黑?”
张延龄撸起了袖子:“周彧,我曰你先人!给脸不要脸是吧!有本事单挑啊!”
周彧老当益壮,老而弥坚,属于典型的坏人变老。他也撸胳膊挽袖子:“单挑就单挑啊!”
张鹤龄却道:“你很能打嘛?能打有个屁用啊!混京城要讲势力,讲背景。”
“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要打架也不能亲自上阵。”
“周老头,这么着吧。三日后,咱们各自带人去猫腚眼子街,较量一番。”
“你别管我们带多少人。我们也不管你带多少人。”
“到时候咱们打一场群架。谁输了,谁让出渔行。如何?”
周彧想了想,说:“好!一言为定!”
弘治朝臭名昭著的外戚与民争利、合营商事、两家忿争,导致的聚众斗殴闹剧,即将上演。
张鹤龄两兄弟平日里招摇过市,横行不法。本就招揽了许多地痞流氓之类。
这回跟周彧打群架,两兄弟开出了打胜每人十两的赏格,打败了也有五两银子拿。
地痞流氓踊跃助拳。
加上府上的家丁、恶仆,三天内他们码了整整一千五百人。
周彧打堡宗时代就是国舅爷。把京城当成自家地盘。亦不遑多让,码了整整一千人。
如此声势浩大的“备战”,怎么会逃过锦衣卫的耳目?
这日,锦衣卫指挥同知值房。
钱宁找到了常风:“常爷,寿宁侯府和长宁伯府好像要打群架。”
他将探知的消息告诉了常风。
常风不以为意:“两家只是斗斗嘴装装样子罢了!打不起来的。”
“两个是皇后的弟弟,一个是太皇太后的弟弟。我就不信,他们能不顾体面,像地痞一般街头斗殴。”
“他们总得要些脸面。”
常风犯了错。他低估了张鹤龄兄弟、周彧的恬不知耻。
钱宁视常风为自己的主子。从来不逆着他说话。
钱宁道:“常爷说的是啊。双方毕竟都是国舅。应该打不起来。找找嘴上痛快罢了。”
常风道:“不过这两家也太下作了些。连渔市这种市井之利都不放过。”
钱宁附和:“谁说不是呢!前几日贱内跟我抱怨,说厨娘采买鱼、虾,价钱涨了三成。就是他们闹得。”
常风道:“有机会我得好好说说那俩小王八蛋。”
常风没把钱宁送来的消息当回事。正所谓大意失荆州。
三日之后。猫腚眼子街。
双方两千五百人浩浩荡荡,人挤人,人挨人,从南北两个方向站满了整条街。
既然是打群架。双方头目开打前自然要相互叫嚣一番。
周彧高喊道:“张家小子,你们才当了几天皇亲国戚?京城这潭水太深,大风大浪的,你们把握不住!”
张鹤龄冷笑一声:“别忘了我们做的是什么生意!卖鱼的!风浪越大,鱼越贵!”
张延龄一声暴喝:“弟兄们,打!”
双方人马像两股洪流一般,朝着对方猛冲。
不过双方尚存一丝理智。他们的打手拿得都是实心木棍,无人带铁器。
片刻后双方打成了一团。那场面真是贼血腥,贼暴力。
实心木棍虽不及铁器兵刃,抡在脑袋上也是要见血的。猫腚眼儿街上立马鲜血共长天一色,木棍与拳头齐飞。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五城兵马司巡街的兵丁。
兵丁又报给了上司徐指挥。
徐指挥带着几百人来到猫腚眼儿街,本来是想制止斗殴,抓一批领头的。
可当他看到斗殴的指挥者是两位小国舅和一位老国舅,立马偃旗息鼓。命手下按兵不动。
不多时,顺天府的钱巡检带了上百名衙役赶了过来。
钱巡检问徐指挥:“老徐,你咋不带人上啊。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竟然打成了这个逼灯样。”
徐指挥苦笑一声:“你知道双方的头子是谁?一面是寿宁侯、建昌伯,一面是长宁伯!”
“钱爷,难不成你让我抓他们?你自己有这个胆子嘛?”
钱巡检一咬牙:“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管。”
“可看这架势,再打下去可能会出几百条人命!到时候你们兵马司,我们顺天府都要倒霉。”
“咱们管不了他们,有人管得了。”
徐指挥问:“谁?”
钱巡检答:“锦衣卫!”
两刻功夫后,常风值房。
常风正喝着茶,看《四书释义》。
突然间,钱宁冲了进来:“常爷,可了不得了!打起来了!”
常风问:“谁打起来了?”
钱宁答:“顺天府巡检禀报,三位国舅在猫腚眼儿街打起来了!双方有两三千人!”
常风面色一变:“什么?”
天子脚下,几千人规模的斗殴已经不是斗殴,而是谋反。
常风一拍脑瓜:“是我大意了!集合在卫的所有袍泽!带齐兵刃!再去武库拿五十条火铳!咱们去猫腚眼儿街!”
常风带数千锦衣卫袍泽火急火燎的赶到了猫腚眼儿街。
两千五百地痞、恶仆,已有至少一千人倒在了地上,痛苦的哀嚎。斗殴还在继续。
张鹤龄两兄弟、周彧跟没事儿人一样。翘着二郎腿,在街的南边和北边刺溜刺溜喝着茶。
常风大喊一声:“停手!”
他的声音马上被喊打声淹没。
斗殴的人有三个国舅撑腰,视官府中人于无物。
常风大喝一声:“火铳队!点火绳!给我放铳!杀他一批!”
“嘭!嘭!嘭!”南镇抚司的铳手放了铳。
他们放的不是空铳,装填了实心铁铳子。
五十枚铳子飞出,立时有十多名地痞倒在了血泊中。
双方地痞全都愣住了,停了手。
常风大喊道:“锦衣卫的,给我上!全给我抓起来。有胆敢拒捕者格杀勿论!”
锦衣卫的力士们冲了上去。有几个胆大的地痞竟敢反抗,立马被长枪捅了个透心凉。
其余地痞见状,纷纷扔下了木棍,束手就擒。
张鹤龄、张延龄走到了常风面前:“常大哥,你来的正好!周彧那厮侮辱皇后,还胆敢跟我俩打架。你把他抓起来。”
周彧也走了过来:“吆喝,我倒要看看谁敢抓我!常风,我艹你娘!你敢放铳杀老子的人、抓老子的人?”
常风皱眉:“长宁伯,你们在京城大规模斗殴。我是秉公执法!”
周彧怒道:“我知道你跟这俩小杂碎关系好!有本事你把我也抓了!我倒要看看,你是否有吞天之胆!”
“你要不敢抓我,就把我的手下全都放了!”
常风还真不敢抓周彧。
锦衣卫是皇帝的家奴。而周彧,按照辈分系当今皇上舅公!
常风可以下令铳杀周彧手下的地痞、恶仆。却不能抓皇上的舅公。
常风沉默不言。
周彧大笑道:“呵,我当锦衣卫的常屠夫是个胆子大的人呢!原来也是个胆小鬼。”
“我就站在这儿呢!你来抓我啊!来抓我啊!”
常风继续沉默。
就在此时,一声暴喝传来:“锦衣卫不敢抓你,我敢抓你!”
喊这一嗓子的人身穿正七品服色,三十出头。
此人是南城巡城御史,蒋冕。
明代设巡城御史五员,隶属都察院。负责巡查东、西、南、北、中五城治安、刑诉、缉捕盗贼等事。
五城兵马司,名义上由五城巡城御史督率。
这是个芝麻粒大小的官职。大致相当于后世的区治安办主任。
蒋冕大步走到了周彧面前:“长宁伯,你竟敢在天子脚下带上千地痞参与斗殴。天理国法何存?”
“我要抓你!”
周彧看到蒋冕的服色是七品,不屑的说:“哪儿蹦出来个充大个的?你是个什么东西?”
蒋冕正色道:“我是吏部任命的南城巡城御史,蒋冕!”
周彧冷笑一声:“原来是个下贱的七品御史。就凭你也敢抓我?”
蒋冕怒道:“我是朝廷七品命官,并不下贱。在南城地界,只要有人犯了王法,我就得抓。不管他是不是皇亲国戚!”
周彧怒道:“你抓我一个试试!”
蒋冕命令手下的兵马司兵丁抓捕周彧。兵丁们面面相觑,无一人敢动。
蒋冕没有说话,从一名兵丁腰间拿起一根铁链。上来亲手锁拿周彧。
周彧边反抗边骂:“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我艹你娘!”
蒋冕始终年轻力壮,没几下就把周彧制服了,栓上了铁链。
要知道,若干年后蒋冕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何况一个皇亲?
常风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蒋冕。他做了常风不敢做的事。
张鹤龄一拍手:“抓得好!这老东西该抓!”
蒋冕却从兵丁手中拿来了另外两条铁链:“寿宁侯、建昌伯,你们也得跟我走一趟!”
张鹤龄色变:“你连我也敢抓?”
蒋冕道:“难道你不该抓嘛?你们三位国舅欺行霸市也就罢了。还为争夺渔市大打出手。”
“我抓的就是你们!绝不会畏惧你们的皇亲身份!”
张鹤龄怒道:“常大哥,让你的人杀了他!锦衣卫杀一个七品芝麻官就像碾死一只臭虫。”
常风却道:“人家蒋御史秉公执法。我为何要杀了他?你们两兄弟的确该进大牢吃两顿牢饭。”
张鹤龄气得火冒三丈:“常大哥,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姓蒋的,你要抓就抓吧!你可别后悔!我保准你吃不了兜着走!”
蒋冕给张鹤龄两兄弟也套上了铁链。
他一身浩然正气,将三位显赫的皇亲押走了。
钱宁有些发急:“常爷,您就眼看着那小御史抓走三位皇亲?”
常风道:“人家执法如山。难道三位皇亲不该抓嘛?”
石文义请示:“常爷,如何处置参与斗殴的地痞?”
常风道:“全都抓起来!”
石文义迟疑:“诏狱关不了两三千人啊!”
常风道:“他们也配进诏狱?全部押在卫里校场上便罢。”
这场风波很快就传到了弘治帝的耳朵里。
三位国舅,一个侯爵,两个伯爵。竟做下如此骇人听闻的事,还被一个小小巡城御史抓了。皇帝的脸面何存?
乾清宫内,弘治帝召见了常风。
自然,摔罄、龙啸素质二连是少不了的。
弘治帝罕见的痛骂常风:“常风,你是干什么吃的!他们在南城斗殴,锦衣卫难道提前没有获知一点风声?”
常风叩首:“臣失职。”
弘治帝又骂道:“那个御史叫什么来着?真是大胆,敢一次抓三位国舅!”
弘治帝骂完了常风骂蒋冕,就是不骂小舅子和舅公。
常风道:“南城巡城御史名叫蒋冕。皇上,请恕臣直言。蒋冕是在秉公执法啊。有道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皇亲?”
弘治帝此刻明君的格局尽失:“可他们是皇后的弟弟,太皇太后的弟弟!”
“常风,你立即传朕口谕,让南城兵马司把他们放了!”
这是圣旨,常风不能违抗。无奈之下只得去了南城兵马司。
两刻功夫后,南城兵马司大牢前。
常风发现,偌大的大牢门前没有一名狱卒。只有蒋冕一人,坐在牢门口的一把椅子上。
他的手中拿着一柄出了鞘的腰刀。
蒋冕怕自己关了皇亲,连累了狱卒。干脆给狱卒们都放了大假。他亲自看守牢门。
常风走到蒋冕面前:“蒋御史,皇上口谕,命你立即释放寿宁侯、建昌伯、长宁伯。”
蒋冕正色道:“常同知,恕难从命。”
常风一愣:“皇上口谕即是圣旨。你难道要抗旨嘛?”
蒋冕声如洪钟:“包庇作恶皇亲的圣旨,乃是错误的中旨。臣子可以不遵!”
小小七品御史,竟有如此胆色。这让常风大为意外。
常风不仅不怒,反而对蒋冕心生敬佩。
常风感慨:“好一位铁骨铮铮的御史。御史言官我见多了,你这样有骨气的很少见。”
蒋冕微微一笑:“常同知,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屠夫恶名。你若想从大牢里强抢三个犯罪的皇亲。那请你踏着我的尸体打开牢门。”
常风摇头:“我敢杀贪污纳贿、横行不法的二品堂官。却不敢杀一个秉公执法的七品御史!”
“这样吧。我回宫复命。就说你拒绝释放一侯二伯。”
蒋冕道:“走好不送。”
常风走出了南城兵马司。他现在担忧起蒋冕的安危来。
不放人的事禀告给弘治帝,弘治帝必定龙颜大怒。要是一怒之下杀了蒋冕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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