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
饮马庄,郑家大宅。
“二哥到底怎回事?恁多天了,连一个都头都收拾不了!”
右臂被吊在胸前的郑三在厅内走来走去,一脸急躁不耐。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坐在上首的郑大气定神闲的抿了口茶。
“稍安勿躁个卵球!断的不是你的胳膊!”
郑三骂骂咧咧,却还是坐回了椅子上。
郑大嫌弃的看了三弟一眼,沉声道:“二郎是官,不是匪!桐山又不在蔡州治下,他需通过别人向桐山施压!”
“通过别人?蔡州白知府都被驳了面子!你们天天吹嘘二郎多厉害,现下家里有了事,他屁用也不当!”夶风小说
郑三愈发暴躁道。
静坐不语的郑六瞥了一眼三哥,心道:平日里就你吹嘘二哥最多.......
郑大皱了眉,呵斥道:“总需等些时日!二郎已托京官向唐州知府说明此事了,我郑家岂能平白咽了这口气!”
“等等等!初六事发,今日已十四了!等了快十日,等出个甚?你们能忍,我可忍不住了!”
郑三说罢,大步走出正厅。
余下兄弟几人面面相觑。
“三哥这暴脾气......要不要让爹爹出面说他几句?”
“随他去吧.......爹刚收了那小桃红,那有心思管这些闲事。”
前宅跨院。
寄人篱下的原玉泉山二当家毛彦荣带着一众喽啰,坐在屋内没滋没味的吃着酒。
郑三推门而入时,和毛彦荣对视一眼。
后者向喽啰们使了個眼色,喽啰们随即起身离席。
屋内只剩了他两人,郑三附耳说了几句。
“去桐山县?”毛彦荣听了,眼神惊疑不定。
郑三当即皱了眉低声斥道:“你整日里嚷嚷给你那三弟报仇,现下又怂了?当初伱们灭那戚家满门时是何等英雄,短短两年就没了胆气?”
毛彦荣默默不语.......两年前兄弟三人手下兵强马壮,喽啰四十余,现今,却只剩了十几人,能一样么?
见他迟疑,郑三的语气却反倒变得和善起来,“明日仲秋,夜里他们定然饮酒作乐,你若趁后半夜......”
郑三面授机宜一番,毛彦荣心知自己在郑家眼里就这么点价值了,若再推诿恐惹对方不满。
不由试探道:“三公子,要做到何种程度?”
“那姓陈的都头必须死!家中女眷若方便了就绑回来,不方便了直接杀掉!事成后,我与你钱粮,助你再立山头!”
郑三下意识抚了抚的断臂,语调低沉阴冷。
毛彦荣一咬牙,道:“好!”
......
八月十五。
仲秋节。
今年桐山县的节日氛围远胜往年。
因县内依然聚集着大量不能回家的外来客商,四海商行为缓解大家的思乡之情,特意组织了一场名为‘四海杯’的蹴鞠比赛。
参赛队伍分为‘南队、北队、桐山队’。
北队队员由来自淮水北的商队挑选组建,南队队员由淮水南的商队组成。
所谓北队不就是齐国商人么,南队自然是周国商人。
如此一来,参赛队员好像变作了代表国家出战,令人兴奋,却又心照不宣的不说破.......
比赛嘛,有竞争也有惺惺相惜。
两国经过七八年的隔阂,齐周双方的年轻人本已变得陌生,可这一番接触下来,让不少人突然重新认识到.......对方和自己说着同样语言、穿着同样衣服、过着同样节日。
淮水南的周国人不是南蛮.......
淮水北的汉人也不是人人都愿做金狗.......
本就同文同种,只不过被人为的分为了两国,过去也被人为引导着敌视对方。
酉时中。
天色向晚,西方天际懒洋洋飘着一片半明半暗的云彩。
十字坡市场外,人头攒动,车马穿流。
“倒倒倒,往左来一点,好,就停在这个白框框里。”
“噫!你这人,怎占了两个车马位!”
市管队的周祖林臂带红袖箍,手持小旗,正在市场停车场指挥停车。
今晚,四海商行在十字坡开办灯展,晚些还有烟火表演。
据说,今夜的灯展规模异常弘大,就连附近州府都比不上。
天刚擦黑,整座县城的百姓几乎倾巢而出,或乘车马,或步行,携妻带子连绵不断往十字坡涌来。
不止是桐山县城,附近州府亦有不少人今日上午便赶到了附近,只为一睹据说方圆三百里有史以来最大灯会。
如此密集频繁的人员流动催生了巨大的公共交通需求。
月初,周祖林的小舅子问他借了笔钱,周祖林心中有些不乐意,但碍于妻子的面子还是给了。
这小舅子拿了钱便买了头牛、套了车、铺上软垫,日常穿梭在十字坡到县城的路上载客拉人。
他要的价钱也不贵,每人单程三文钱,可耐不住人多啊。
方才,周祖林在停车场外偶遇小舅子,得知后者只今日一天便得了四百文.......吓了周祖林一跳。
.......小舅子是个机灵的,但这营生终究不如铁饭碗牢靠,待下次商行招工,还是让他来报名试试。
周祖林默默想到,往摩肩接踵的人群看了一眼,又想到,东家说了,人流量大的时候很危险,搞不好就要出现踩踏、挤伤等情况.......东家还说了,这几日一定要多注意‘异常’外乡人。
何谓异常?
正常商人来了市场,目光多集中在商品之上;游客则更多注意哪些稀罕玩意。
若有人习惯性的四处乱瞟、又快速移开视线、不时前后张望和同伴眼神短促交流......这种人就要小心了。
这是县衙苟步快给他们做上岗培训时说的。
喏,就像远处那几个人,不就是苟步快说的那种么.......嗯?
周祖林忽然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
四下看了看,看见十几丈外的周宗发,周祖林连忙走了过去,同时眼睛死死盯着那几名低头挤在人群里的汉子。
“发哥!有情况......看那几个人。”
“.......,你先盯着,我去报与东家。”
......
十字坡大酒店。
店外摆了一溜小方桌。
苗奎捏了盘中最后一颗花生放进嘴里惬意的嚼了嚼,吩咐儿子道:“鑫儿,去,再要一份花毛一体,加十个肉串、两个腰子、一壶糯米酿,今夜过节我与你常家伯伯好好喝上一回......”
苗鑫起身,问了一句,“还要那青鸟啤酒么?”
“不要不要~喝起来马尿一般。”
苗奎急速摇手道,显然青鸟啤酒给他的体验很一般。
坐在他对面的常德昌一直侧头盯着远处灯火通明的灯会现场,看了半天才回头悠悠叹道:“这桐山县,竟真如世外桃源一般啊......”
“谁说不是,小弟准备让儿子常驻于此,专门组织货源。”苗奎望着站在烧烤摊前等待烤串的儿子,不由自主的露出了笑容。
“我也有此打算,待我此次回返,便差我家二郎常驻桐山。”
“那感情好,到时让他们年轻人也交道一番......”
“哈哈,好说。”
常德昌捋须大笑。
他是齐国颍州人,苗奎是周国临安人,若不是这次西瓜节,这两人怕是一辈子也难有交集。
两人都是在桐山等货的商人,住同一间客栈,一二来去便混熟了。
常德昌本想贩西瓜,后又发现玉容香妆的口脂和香皂是好物件,可那作坊早已卖断了货,订单已排到了本月下旬。
他自然不会空手而归,干脆在此地暂留。
说起这桐山县,常德昌溢美之词仿佛不要钱的说了出来。
苗奎却不觉得他说的夸张......因为老常八月初六那日,被临县讹了大笔银子,后来气不过去桐山县衙报了官......
没想到,实没想到,当天本县都头和押司竟带人去临县把那银子讨了回来,且一分不少的还给了常德昌。
此等稀罕事,简直闻所未闻啊!
两人说话间,却见灯火阑珊处行来几人,为首那人正是陈都头,身侧跟了几名各有千秋的女眷。
一家人边走边看,不时回应一下各种招呼声。
玉侬标志性的‘咯咯’傻笑,一路不停。
“东家~”
“都头......”
“陈铁戟......”
“见过大娘子,见过陈姨娘,见过......”也有女眷上前和猫儿等人见礼,却不知该如何称呼也跟在陈初身旁的蔡婳。
“大家只管随意,我们一家随便转转,莫饶了大家兴致。”
陈初笑呵呵的回应道。
忽而,彭二哥从远处走来,在陈初身旁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
陈初边向熟人颔首微笑,边低声道:“终究是按捺不住了,二哥,悄悄带白毛鼠在远处看一眼,看看来的是不是玉泉山匪人.......”
“好。”彭二抱拳离去。
陈初一家继续前行,坐在路边方桌旁常德昌哈哈一笑站起身,拱手道:“都头,赏脸和老朽吃一杯吧。”
陈初抬眼一瞧,想了一下才记起,这位是被郑三等人勒索过的颍州商人,便笑呵呵的走了过来。
苗奎赶忙起身行礼。
陈初把人按回座位,笑道:“你们坐,随意聊聊。”
“都头,你喝点甚?”常德昌没想到陈都头这么给面子,不由笑成了一朵菊花。
“兰芝姐,给我来杯扎啤,不要算到这桌上......”
“哎呀!都头何故如此客气!可是看不起老朽!”Μ.chuanyue1.℃ōM
“哈哈哈,常大哥说的哪里话,不占百姓一分一毫是我们的纪律......我若犯了错,可是挨板子的,哈哈哈......”
“那也太不通情理了,都头帮我讨回了银子,一顿饭都没请都头吃,老朽心里过意不去!”
“为百姓服务,这是我们分内事嘛......”
陈初陪着说了会话,问到来了桐山有何不便?有没有遇到刁难、有没有感觉那些程序繁琐影响了效率.......以及告诉对方,鹭留圩现下需要哪些外来货物,下次可贩运过来。
盏茶后。
陈初见周宗发站在不远处,似乎是在等自己,便笑着起身告辞。
自觉极有脸面的常德昌笑的面皮微红,又是把桐山县、鹭留圩好一阵夸赞。
隔了一会,苗奎低声对儿子道:“鑫儿,去帮我要一杯啤酒。”
“啊?爹爹方才不是说那啤酒如同马尿么?”苗鑫愕然道。
苗奎却脸色一沉道:“胡说!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了?”
一旁的常德昌会意,哈哈一笑,也道:“给我也来一杯马.....啤酒,陈都头爱喝的,自然是好东西,哈哈哈。”
名人效应么?
.......
“嗯,我已知晓了,你回去让周祖林别跟了,有同僚盯着呢......”
这边,陈初对周宗发嘱咐道。
那伙‘异常’外乡人刚进鹭留圩范围一刻钟,已被两拨人盯上了。
这鹭留圩,已被经营的铜墙铁壁一般......
周宗发却略一犹豫,低声道:“那好,东家你自己小心些。身边多带些人为好.......”
“嗯,去吧,我心里有数。”
虽然陈初带着猫儿、蔡婳、玉侬、虎头四名女眷。
但身后还跟着大宝剑和铁胆.......
陈初依旧像没事人一样,带着几人闲逛。
灯会现场外。
沿路尽是些附近村民摆起的小摊贩,有卖吃食的,有卖凉茶的,也有套圈、夹娃娃......
夹娃娃的游戏规则为:用一双长三尺的竹筷,夹回一支娃娃便归客人所有,中途掉落则算失败。
不管成功失败都算钱,夹一次十文钱。
‘娃娃’用布帛缝制,内里填充碎布头,有男女童形象玩偶、孙大圣形象玩偶、小狗小猫......
为了讨好彩,那机灵的摊贩主人还说,夹到娃娃来年便能生出好儿女。
这种软绵绵的可爱玩偶很招女儿家喜欢。
摊位前挤了不少女子。
虎头等了半天,终于轮到了她,可她人小手腕没力气,尝试几次都没有成功,凭白给了别人几十文。
“阿姐阿姐,你帮我......”
有点着急的虎头把三尺长筷递给了猫儿。
早就跃跃欲试的猫儿径直接了筷子。
“阿姐,我要孙大圣!”
虎头指示道,可猫儿......听见了只当没听见,筷尖直直夹上了一支男童布偶.......
并且,一次成功!
那摆摊妇人见多识广,一眼就看穿了眼前这位小娘子的心思,不由笑着道:“娘子,来年定然生个大胖小子......”
这话,让猫儿没忍住抿嘴笑了起来,双手捧着布偶细细看了半天。
却惹的一旁的蔡婳有些不爽了。
却见她弯着媚目娇笑道:“哟,陈娘子好会夹.......”
“......”
猫儿觉得蔡婳又开车了,却没有证据。
有了上次被说‘闷骚’的吃亏经历,猫儿抿着纤薄嘴唇不搭理她.......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哇~”
“嚯......”
灯会会场内,忽然传出一阵不知多少人齐齐发出的惊叹。
灯会好像正式开幕了。
玉侬拉着猫儿虎头赶紧往会场内跑。
蔡婳跟在后边,不疾不徐。
陈初在原地稍占片刻,看了看远处张灯结彩的鹭留圩,又看了看脚下灯火通明的十字坡。
呵呵一笑,道:“灯火不觉天,亦是杀人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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