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从出现便微阖着眼,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模样,即便是皇帝亲自问安,也只淡淡“嗯”了一声,郁贵妃几次想同她老人家说话,都没有找着机会。
宴会才刚开始一会儿,太后便借着身体不适的理由,提前离席了。
纵观整个上位那一块,也就只有新得宠的玉昭仪最为风光了。
玉嫔被安排在了楚道行左下首的位置,按照她的身份来说,其实压根与于理不合,也不知道是不是礼部出了纰漏。
无奈,这个玉嫔八面玲珑,顶着令皇帝沉迷的美貌各种细语讨巧,又是敬酒又是喂食,逗得楚道行哈哈大笑开怀不已。
眼见着那副情形,自然也就没人敢多说什么,一个个装瞎当什么都看不见了。
唯有楚元胤,气得咬牙切齿,暗戳戳骂了好几句“妖精”,想当年这个玲珑不过是郁贵妃身边的一个丫鬟,勾引他七哥不成,眨眼的功夫就爬上了父皇的龙床,摇身就成了玉嫔。
当然,他的怒气也不仅仅只是冲着玲珑,今年礼部的人脑子就像进了水,所办之事没有一件按照章程走,玉嫔的位置安排也就罢了,楚元烨的位置安排更是扎眼,他竟然坐在百官之首,丞相沐睿居于其下,其他皇子连同楚元胤一起,都被安排在了另外一边。
楚元胤虽然不常进宫,敏锐洞察力却也不差。
他想着,六哥楚元烨非嫡非长,又没有名正言顺的名头便坐在那个位置,无疑是十分不妥当,要知道那个位置俨然就是储君之位!可是大殿之内,却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楚道行一副心不在焉模样,或许这件事情是他默许的,这不就等同于是在明晃晃地昭告天下,楚元烨已经是内定的储君太子了吗?!
堂而皇之坐在楚元烨身后位置的,是侧妃程湘水,正儿八经的誉王妃冷永宁却未见踪影。
再瞥向三皇子楚元德,此刻他就坐在楚元胤前面的位置,就跟眼瞎失了心似的,只顾着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一声不吭,在他身后也只陪着一名姬妾。
整个中秋宴,弥漫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诡异。
楚元胤十指紧握,七哥常劝他要冷静,说朝局复杂难测,不是他能玩得转的,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七哥说凡事都有他来谋划,可眼下这局势,七哥连中秋宫宴都没能获邀,他又能谋划什么?
回头再等七哥得知这件事情,估计大局早已定下,黄花菜都凉了!
楚元胤想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唰”的一下站了起来,顺势端着一杯酒,扬声道:“人月两圆,难得遇此佳节,儿臣敬父皇一杯。”
早在他站起来,说出人月两团圆那句话时,坐在上位的郁贵妃就紧张地捏住了帕子。
知儿莫如母,相对于这个打小就不寄予什么厚望,一直散养长大的小儿子,她再清楚不过对方什么属性,唯恐这小子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惹火烧身。
好在楚元胤也算沉稳了一回,没有提及到七哥,饶是如此,他的突然出声,也让宴殿突然静了一静。
彼时,楚道行正在跟玉嫔在调笑,乍然被人出声打断还挺不高兴,他沉着脸望过去,眯着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八皇子,一个没什么存在感,也不合他心意的纨绔皇子。
当着众人的面儿,楚道行也没多说什么,只淡淡“嗯”了一声,就把手里的酒给喝了,没有再搭理楚元胤的意思。
一侧的玉嫔当即娇媚一笑,一边斟酒一边奉承:“陛下海量,不愧是天下男儿中的英豪。”
“哈哈哈哈,好,好。”
跟楚元胤一句干巴巴的敬酒词比较起来,她的情趣直戳楚道行心的享受点,又一口气连喝了好几杯,将还站在那里的楚元胤忘得一干二净。
楚元胤咬了咬牙,话都已经出口了,自然不会就这么咽下去。
他想了想,遂继续咬牙道:“父皇英明,在您的治下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然,本该是盛世之相。只是……仍有那么些个宵小不长眼,非要不自量力以卵击石,妄图动摇国之根本。”
“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一而再地出声,已经让楚道行十分不满了。
大概是酒喝的有点儿多,楚道行的反应看着有些迟钝,直着眼睛顿了几秒钟,才不悦道:“什么宵小?什么动摇国之根本?”
男人的语气,十分不善。
楚元胤这些话,其实是从他府中刚刚新招的幕僚那里听来的,父皇或许是糊涂了,才会一时被小人所蒙蔽,但倘若涉及他的权势国本,必定不会视若无睹。Μ.chuanyue1.℃ōM
他顶着父皇的威严压力,再联想到杜随口中的消息,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全然豁出去的架势,梗着脖子道:“回父皇的话,在伏霖山一带,常有悍匪出没为祸!山下百姓不堪其扰,叩天无门。”
其实按着幕僚的原话,是直接提天罗宗的,不过楚元胤自己留了个心眼子,给改成悍匪了。
即便如此,楚道行乍然听到他这话,也愣了愣。
男人那双浑浊的眼底似乎有东西在挣扎着,转瞬之间暴怒溢出,连带着手中纯金打造的酒杯也被狠狠砸了出去,厉声呵斥:“何人敢如此大胆?”
楚道行情绪爆发的有些剧烈,刚喊完他就涨红了脸,猛地捂着嘴巴咳嗽起来。
目睹天子之怒,席间众人无人敢触霉头,包括郁贵妃在内,全都跪了一起,齐声道:“陛下息怒。”
只有玉嫔,非但没跪,还不怕死地站起身走到了楚道行身边,一边伸手为他顺气,一边耐心哄劝道:“陛下圣体金贵,您可千万不能被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儿给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呀!”
如此大胆的行为,惹得郁贵妃等人生生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奇怪的是,楚道行非但没生气,反而像是一只被顺了毛的野兽,拍了拍玉嫔的手,喘着粗气连连点头:“爱妃说的是,寡人不生气,不生气。”
下首唯一没跪的人,大概就只有楚元胤一个了。
他甚至都没察觉出楚道行的异常,只觉着眼下或许是个机会,眼睛都亮了,觉得有戏!
楚元胤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趁机上前一步拱手道:“京郊之外天子脚下还敢如此放肆,可不就是胆大妄为至极?儿臣愿为父皇分忧,亲自带兵前去围剿,请父皇成全!”
楚道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气,再度在脸上云集,浑浊的眼底有什么东西浮浮沉沉,搁在身侧的手也蓦然收紧,五指虽然瘦骨嶙峋,却也十分有力,捏得玉嫔有些疼。
男人没有在意美人逐渐变白的脸,一双眼全然定焦在楚元胤的身上。
半晌,楚道行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一个字:“好。”
他说完顿了顿,似乎有些脱力的模样,足足停顿了好一阵子,才继续道,“寡人派人去协助你。段崇溯……”
新上任的礼部侍郎段崇溯,谁都知道是皇帝的人,他听到召唤,他当即从席间跪了一大片的人群中起身,拱手:“臣在。”
“你,且护好八皇子殿下安危,待你们剿匪归来,寡人……寡人……”
话还没说完,楚道行眼底突然有一阵迷茫之色,他扫视了一圈席间,似乎有些不太明白地皱眉:“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个都跪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起来,继续喝酒继续乐!”
听到这话,玉嫔最先反应过来,跟小猫一样挠了挠眼前人的胸口,泫然若泣道:“陛下,您都弄疼臣妾啦。”
盯着她那张娇艳欲滴的脸蛋,楚道行最后一点理智都没了,迷雾重重混合着浑浊,连忙心疼地拉过佳人的手,搁在掌心里细细地揉:“哪里疼了?寡人给爱妃揉揉。”
堂而皇之地调情,竟当周遭众人统统全都不存在一样。
郁贵妃霎时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摇摇欲坠。
连楚元胤也有点一头雾水,刚才父皇的话分明没有说完,等他们剿匪回来……又要如何?
父皇还没说呢!
丝竹乐声重起,已经没人在意这回事儿了。
楚元胤只能不服气地退了下去,颇为得意地瞅了眼只顾着喝闷酒的三皇子楚元德,伏霖山下小镇的那笔帐,他可都记着呢,且看他这回怎么替七皇兄报仇!
楚元胤这边踌躇满志,被他当成敌方的楚元德却压根不理会,这会儿毫无形象地半靠在身后姬妾的怀里,脸色绯红双眼晶亮,整个人看上去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的亢奋。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是不是他也效仿父皇,拿这里不当宴会,而是当在自己宫殿,可以随便肆意乱为了?
画面让人长针眼,楚元胤本来不想多看。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坐在楚元德身后那个姬妾,是真的很好看,隐约还有点眼熟的样子,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重点是……她的行为看着也很奇怪,好像无力地攀附着楚元德,又好像是压制着三皇子,不许他乱动的样子。
楚元胤有些不太确定,想再仔细观察一下,却在同时感受到来自异处的目光注视,似有人正盯着他……
那目光的存在感极强,隐隐杀机四伏。
楚元胤心下一震,连忙扭头回望,恰好撞上了百官首位上楚元烨脸上的意味深长,对方勾着嘴角,神情莫测,甚至还冲着他举起手中酒杯,遥遥示意。
楚元胤半点面子没给,嗤之以鼻,宠妾灭妻的东西,不配跟他一起喝酒!
纵观整个中秋宴席,除了楚元胤那一段小插曲之外,其他被邀请的朝臣以及家眷们聋的聋瞎的瞎,就是来纯干饭的气氛组,推杯换盏笑语盎然,竟也意外地和谐。
而郁贵妃也成为了继太后之后,第二个先离席的人,她身体似乎不太好,站起来向陛下告罪离席时摇摇欲坠,我见犹怜。
只可惜,楚道行几乎连看也未看她一眼,全身心投入到玉嫔的柔情蜜意中,随便摆摆手就把人给打发了。
自古君恩最难测,向来都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郁贵妃离席时,贝齿紧咬着下唇,克制着内心的情绪。
楚元胤看的实在心疼自家母妃,不由跟了上去,结果刚起身走了没几步,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对方面色生硬,以一副刚正不阿的架势拱手询问道:“不知八皇子殿下打算何时启程?”
来人是兵部侍郎段崇溯,刚被皇帝指派协助楚元胤去伏霖山剿匪,在席众人全都听见了的。
“不急,你且先回府等本皇子消息。”
眼下楚元胤可顾不上这个,只挥了挥手,丢下这句便溜了。
段崇溯也不在意,人都没影儿了,还是拱手恭敬,恪守礼节道:“是。”
郁贵妃一行人走得并不快,楚元胤没一会儿就追上了她,远远喊了一声:“母妃。”
郁贵妃听到声音回头,随即挥退了身边的宫人。
宫人们也很有有眼力劲儿,不远不近地站着,继听不到这边说话,也不让人随便靠近。
等楚元胤走到跟前,郁贵妃首先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责问:“你七皇兄近来究竟在做些什么?怎的还没半点要起复的迹象?!”
闻言,楚元胤生生刹住脚步,突然就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七……七哥他……”
他心里明白,七哥近来的日子很不好过,别看七哥被夺权之后就彻底一副摆烂的姿态,对什么都不管不顾,看似一心只想把七嫂给追回来,可实际上七哥心如明镜,对一切事情都了如指掌。
外面那些人,甚至包括父皇,他们都害怕七哥起复,明里暗里将七哥压制的死死的。有人甚至为了诛心,故意为沐府和陈家安排了那桩婚事。
但这些事情……楚元胤都不能告诉母妃,他担心母妃的身体承受不住。
楚元胤的纠结,全都被郁贵妃看在了眼里,她哪里会不明白其中深浅,这前朝后宫其实本就是一体,子凭母贵,母又何尝不是凭子贵?
她也是适才在席间被气着了,尤其是陛下面前得宠的那个玉嫔,先前还曾是她宫里头的人,还勾引过她的戟儿,郁贵妃一想到过往种种就感觉恶心,这才有些失态。
她这会儿再冷静了下来,沉沉叹了口气:“胤儿,你别太在意,刚才是母妃太过冲动了。”
皇帝对戟儿的忌惮,她又何尝不懂?好不容易才夺了戟儿手中兵权,将人压制下去,自是不可能这么容易让他重新得势。
郁贵妃想到这里,又是忍不住的发愁,心事重重:“等回头有机会,母妃去找你六哥说说情,看他能不能帮你七哥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提到楚元烨,郁贵妃心头又何曾不是百感交集,谁能想到在她膝下长大的养子,一朝无意间上位,直接就夺去了亲生儿子努力多年才奠定下的所有呢?皇帝的宠信,朝臣的支持,甚至连太后那边,对他似乎也有些……与众不同了。
这事儿换成是谁,心里头都不会感到舒服的,可养子也是无辜,她觉得楚元烨这一路也是被动的。
郁贵妃深知,帝王多疑,谁又能料到被楚道行多年视若无睹的儿子,会不会又是另外一枚用来制衡的棋子?
如此想来,只觉烨儿也不容易。
况且若不是楚元烨,她如今人还在冷宫里头关着呢,也算是没有白养他一场。
思及这些,郁贵妃心里头还算是好受了一些。
楚元胤的想法却与其相反:“母妃……”
提到楚元烨,其实他心里头并不怎么开心。
楚元胤现在对六皇兄有种说不出来的抵触,总觉着六哥实是虚伪的小人,但皇祖母跟母妃都信任楚元烨,甚至连七哥也不排斥跟他来往。
可他却知道,这个楚元烨分明就是伪君子,看他是怎么对待冷永宁的便知了?
楚元胤胸口有些闷闷的,不过话到了嘴边却又变成了劝慰:“母妃你也别太伤心了,父皇他只是一时糊涂……”
有些话说出口,只是徒增了母妃的烦恼,还不如不说。
郁贵妃一声冷嗤,干脆截住了话题,径直道:“你七哥他……近来怎么样了?”
跟一开始的质问比较起来,这句话里头明显就带着点儿温情了,终究是她的皇儿,还是关怀的。
楚元胤心下一暖,不由就笑了,不加思索的直接回道:“母妃您放心,他很快就能重新追回七嫂啦!”
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都是先成家后立业,想必母妃也很关心七哥的终身大事吧?
至于七嫂那莫名其妙的劳什子婚约,他相信,七哥一定能解决!
他这边想的得意洋洋,不料听完话的郁贵妃却气的牙痒痒,敢情她在深宫担忧不已,她的好皇儿现在却还只顾着儿女情长?竟然还吃了回头草?难不成这天底下的女人全都死光了?
郁贵妃原本对沐云歌还算是不错,可是对方御前求与戟儿和离的事情,惹得她十分不满。
虽然沐云歌后来也曾拼死相救,就当作她是功过相抵。
可眼下这种时候,楚元戟还只将精力放在对方身上,全然不顾自己这个母妃的死活,这就有点过分了。
郁贵妃越想越生气,还是没能压得住心底的怒火,咬着牙低呵:“回去告诉你皇兄,不论落到何种境地都切不可忘记母妃和太后对他的教导,什么儿女情长?哪里比得上千秋大业来得重要?留着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他现在绝不能退缩,也不可以退缩!”
母妃前后两张面孔,让楚元胤有些懵。
他就是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自己揣摩错了母妃的心思,刚才说错了话,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似失望,又好像有点难过……
楚元胤很想告诉母妃,其实有些事情他也可以做到,他也可以护着皇祖母、护着母妃,甚至是保护七哥。
可是他们每一个人,好像从来都没想过他能当担大任,想过要将希望放在他身上过,好像他生来便合该无用。
楚元胤的俊脸变得阴沉颓废。www.chuanyue1.com
沉浸在情绪里的郁贵妃并没发现他的变化,还在咬牙切齿:“告诉你皇兄,母妃的性命全在他一念之间!”
楚元胤无声叹了口气,他很想告诉母妃其实七哥也很累,但是对视上母妃那双燃烧的疯狂眼眸,他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咽下所有的苦涩,沉沉点了点头:“嗯。”
回去的路上,格外寂静。
不远处就是设了中秋宴的承欢殿,甚至听得见远远传来的热闹声,可楚元胤就是觉着无比的孤单。
他仰首看天,头顶玉盘冷冷清清,形影单只,像极了此时的他。
突然之间,楚元胤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人。
那个让他乍见惊欢,再见倾心,后来的每一次相见都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的女人。
想到玉槿言,楚元胤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孤单了,他心跳如鹿撞,跟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恨不得立马出宫去找她。
今日中秋团圆夜,也不知道玉槿言那丫头有没有想到他?
同一轮皎月之下,距离京城甚远的黎州,一处院落内。
院子中央摆放着一张供桌,上头的贡品算不上精致,种类也没那么多。
玉灏拜过月,又燃了香递给身后的人,淡声道:“你也来拜拜月神,祈求她保佑你娘亲平安,万事顺遂吧。”
玉瑾言站在阴影里,没动半分,口中讥讽:“拜月神拜的是团圆,若都像这么许愿,她该忙不过来了。”
她顿了顿,又继续开口:“至于您说的那个人,我已经太久没见过她,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模样了。”
这回的语气,明显带着几分怨气和寂寥,
闻言,玉灏沉下脸,神情明显不悦:“你娘的牺牲是为了大业,你该懂事。若不是看她的面子,就冲着你之前做的那些糊涂事儿,你以为殿下真的能饶了你?”
这话一出,玉瑾言明显心虚,又不想怯了声势,嘴硬道:“我做了什么糊涂事儿?再说了……他是你们的殿下,又不是我的……”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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