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布短衣,不施粉黛。
一双手绞在一起,比之先前粗粝了许多。
“夫人自出了府,就好一阵坏一阵的。”菘蓝红着眼圈说道:“请了大夫,都说治不好。我……我银钱不够,也请不起名医诊治,不知是不是耽误了。”
薛钊施了清心咒,将柴夫人缓缓安置在床榻上,右手食指点在眉心处,渡过一丝真炁细细体察,俄尔便皱眉收回了手。
回首看了眼菘蓝,略略颔首,他道:“坐下说话吧。”
菘蓝忙道:“我去倒些水来。”
薛钊扶着柴如意在桌案旁落座,抬手便摘下了斗笠。
菘蓝端着两盏清水回返,放在薛钊与柴如意面前,随即站在一旁局促道:“家中没备下茶,委屈小姐……与薛先生了。”
柴如意略略颔首,扭头看向薛钊,后者便从袖子里取出笔墨纸砚,放置在桌案之上。
他解释道:“你家小姐伤了嗓子,说不得话,只能笔谈。”
“要不要紧?可看过了大夫?”
“额……倒是不要紧,大抵过上一些时日就好了。”
提笔落墨,薛钊瞥了一眼便道:“你家小姐问,自她离去,家中都发生了何事。”
忽而觉着他与柴如意坐着,菘蓝却站着,有些不合适。薛钊便起身,将圆凳推到对面:“菘蓝,你坐下说话。”
菘蓝推却一番,却耐不过薛钊执意如此,便只好局促落坐。
贴身婢女娓娓道来,有些颠三倒四,说到动情时还会啜泣几声。那所说内容,倒是与杏花娘说的相差不大。
唯独有件事杏花娘没提,或许那小女娘根本就不知。
柴如意消失后一个月,李荣自璧山回返,见了发癔症的柴夫人一面,便将石灰硝制的人头摆在了柴宗文、柴世良父子坟前。
那人头的主人姓罗,璧山头一号青皮。此人以自家女儿为饵,使了仙人跳引马世清入瓮,而后敲骨吸髓。
马世清家中原本还算过得去,这般盘剥下来,不过两年光景便败落了。
那姓罗的得知马世清与渝城柴家有亲,威吓一番,探知了柴家情形,顿时就起了歪心思。
年后派了书童照料马世清,那书童实则是姓罗的嫡亲侄儿。
李荣在璧山月余,将其中内情探知了个七七八八,随即趁着月黑风高,一刀将这姓罗的青皮枭首,又一把火焚了其家业,随即提着硝制人头回返渝城。
祭过了柴家父子二人,李荣纵马而去,从此不知所踪。
至于那勾结匪类的马世清,李荣不曾提过,菘蓝也就不知。薛钊心中暗忖,李荣此人出手狠辣,只怕那马世清便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柴如意面上古井不波,眸中略略释然,继而再次提笔。
笔墨尚不曾落下,便听外间喊道:“容娘可在?嬢嬢给你送衣裳来了!”
“哎,这就来!”菘蓝应了一声,道:“是送来浆洗衣物的嬢嬢,小姐与薛先生稍待,我去去就来。”
她快步出了屋。
一滴墨迹晕染了纸笺,笔尖略略停顿,继而写下好似稚童般的字迹:“我娘可能医治?”
薛钊摇头:“神魂无恙,这等实病,我治不了。”
“我要报仇!”
薛钊扫了眼,点头道:“好。”
“先生不阻我?”
“为何要阻?”
“谢谢。”
笔墨搁置,柴如意起身行到床头,身形定住,继而幽魂自泥丸宫遁出。
“乱来!”薛钊连掐法诀,剑指点出,柴如意的幽魂瞬时便覆上了隔绝天罡煞气的黑罩。
绿僵能抵御寻常天罡,只怕阳光直照。幽魂却不同,白日现身如同找死。
幽魂略略赧然,道了万福,回头看着床上的柴夫人,探出手指点在其眉心处。
“娘——”
一片混沌中,柴夫人循声而行。
“娘!”
一道身形破开混沌浮现身前。柴夫人辨认了一番,忽而笑起来:“是如意啊。”
柴如意上前,神色哀婉:“娘,女儿回来迟了。”
柴夫人拉住她的手,慈祥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娘就知道你会回来。”
柴如意咬了咬朱唇,忍不住问道:“娘,我与兄长……娘为何总记挂着兄长,平素都不过问女儿。”夶风小说
柴夫人便道:“你说我偏心?呵,傻孩子,你兄长文不成武不就,平素最爱意气用事,不盯紧了谁知他会不会犯糊涂?如意你却不同,你自小聪慧,自懂事起就从不让娘操心。”
柴如意啜泣道:“女儿聪慧、懂事却成了错,反倒不得母亲疼爱。”
柴夫人抚着其头道:“小如意委屈了,娘给你赔个不是……可是啊,哪家哪户不都如此?懂事的,父母放心,便撒手不管;不懂事的,反倒要牵肠挂肚……等如意来日成了亲,有了孩儿,便知晓娘的苦衷了。”
顿了顿,又道:“再者说,都是从娘身上掉下的肉,娘何时不疼爱如意了?只是啊,这一碗水难有端平的时候。”
“娘——”长长呼唤一声,柴如意扑在柴夫人怀中。
柴夫人便轻轻拍打其背脊,安抚道:“我的儿,苦了你了……”
幽魂收回手指,神色难明,也不知是悲是喜,亦或是悲喜交加。
“诶?香奴莫要捣乱,弄坏了衣服要赔钱的!”
外间传来菘蓝的声音,却是被香奴绊住。
幽魂冲着薛钊一福,随即化作一缕青烟遁入绿僵泥丸宫。一蹦一蹦回返,薛钊抖手便从袖袋里掏出了几枚银饼子。
柴如意也不客气,僵硬地收入手中。
俄尔,菘蓝进门,抱怨道:“俩月不见,香奴愈发顽皮了。小姐,你这是?”
柴如意将五十两银饼子塞到菘蓝手中,一旁薛钊道:“菘蓝,这些银两你先收下,这浆洗的活还是莫要做了。”
菘蓝低头看了眼,又抬头看向两人:“小姐,你这是……要走?”
薛钊便又道:“那官司只怕另有说法,我带你家小姐去寻老太爷的门生故吏,总不能平白让知府贪下了柴家家业。”
菘蓝顿时松了口气,喜道:“我就知道小姐有办法!”
“这些时日还要劳烦你照料夫人,待外间的事有了眉目,我再送你家小姐回来。”
“好,万事都托付给先生了!”
菘蓝盈盈一福,薛钊便牵着柴如意出了门。
………………………………
一日无话,转眼暮色四合。
薛钊牵着柴如意到得知府衙门前,他便松了手,任凭柴如意自行其是。
他正想着要不要将柴如意掷进府衙之中,便见绿僵眉心处一缕青烟逸出,俄尔凝聚成幽魂。
薛钊便皱眉:“破家之仇,你就去吓唬一番?”
幽魂比划了一番,随即穿墙入得府衙。
肩头香奴不安地挪动着爪子:“道士,我能跟过去瞧瞧吗?”
“去吧。”
左右这渝城之内,打得过香奴的不敢动手,敢动手的又打不过她。
香奴便蹒跚下来,追着柴如意的幽魂而去。
过得半晌,嗖的一声,一具小箱子丢了出来,薛钊探手接过。他看向墙头,俄尔便见黑熊也似的香奴攀行而出,身上还背着一口硕大的箱子。
“道士快来,发财了!”
咚——
香奴跳下,人立着奔行过来,一手捧着箱子,一手掀开,顿时露出内中数不清的金银。
薛钊怔了怔,打开手中小箱,里面果然装着厚厚一叠银票。
柴如意所谓的报仇……便是搬空知府的家底?
思忖间,街角传来禅杖顿地之声。
他扭头便见杏衣老僧拄着禅杖,手托铜钵行来。
那老僧停在三丈开外,口诵佛号:“阿弥陀佛,薛道长,贫僧广能有礼了。”
薛钊当即笑着抱拳:“原来是广能法师。”
若无这老僧点拨,燕无姝未必敢追自己到八面山。
那老僧瞥了眼绿僵,说道:“薛道长请恕贫僧失礼,敢问这邪物……”
“我养的。”薛钊回道。
“那薛道长引此邪物到此……”
“报仇雪恨。”
广能道:“薛道长既为玄元观高足,怎可纵邪物害人?”
薛钊略略思忖,便道:“法师,不知佛门可有众生平等之说?”
“《长阿含经》有云: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
《大般涅槃经》又云:以佛性等故,视众生无有差别。
佛门虽不曾有此说辞,却早有其意。不想薛道长竟读过佛经。”
薛钊便笑道:“既然众生平等,敢问法师,府尊是众生,那死去的柴如意可算众生?”
广能沉吟。
薛钊又道:“法师今日来阻柴如意幽魂报复,那当日府尊设套破家之时,法师为何不阻?
可见法师心中视人为众生,妖鬼畜生之流,只怕不在法师眼中。”
顿了顿,他正色道:“法师,你这是知见障啊。”www.chuanyue1.com
老僧广能忽而怔住,喃喃道:“知见障……众生平等……妖鬼畜生也是众生……”
老僧忽而丢下禅杖与铜钵,双手合十盘膝趺坐,俄尔眉心便亮起一点金光。那金光绽出耀目光芒,化作竖目,又隐于无形。
老僧睁开双眼,起身双手合十一礼:“阿弥陀佛,多谢薛道长点醒贫僧!哈哈哈,众生平等,众生平等,原来如此……”
老僧提了禅杖、铜钵,转身飘然离去,只把薛钊看得好一阵迷糊。这佛门顿悟实在玄乎,自己不过随口辩驳,竟让这老僧领悟了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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