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朗沉思着。
他站在他旗舰的舰桥之上,蓝白相间的制服穿戴的很整齐。
这身衣服是战犬们在出发前托人制作的,它来自一个古老而久负盛名的制衣匠家族,他们的先祖据说曾给帝皇做过衣物。
战犬们并没有为这件衣服付出什么,那个家族在听见这套衣物是要献给一位即将回归帝国的原体后,便直截了当地将一切抛之脑后了。
衣服本身很宽松,但却显得严肃而优雅,两种颜色交相辉映。带来了一种平衡而微妙的气质。它简朴,但绝不失大气。
安格朗平日里不说话时就很严肃,而现在,借由这身衣服,以及那些垂在脑后的钢辫,他的严肃中便被迫地增添了一些更为可怕的东西——但战犬们的原体并没有让这种东西模糊他的表情,他仍然显得平静。
“大人——”
“——你再拿那个称呼叫我一次,我就把你扔出去,卡雷利安。”安格朗转过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相较于常人来说不那么温和的微笑。
他看向他的角斗士兄弟,后者耸了耸肩,用努凯里亚的一句谚语做了回答:“猛兽不会对石头下手。”
“我可不是什么猛兽,而你也不是石头。”
“我倒宁愿做个石头.”角斗士说。“我现在看见伱船上的这些大窗子还是觉得头昏。”
“看习惯就好了。”安格朗咧嘴一笑,声音残缺,但面容仍然平静。“这些星星可不会像沙子那样蛰你的脚。”
“是啊,但它们会吓死我。”卡雷利安叹了口气。
他以凡人的身份站在安格朗身边,但并不显得卑躬屈膝,而基因原体也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他们交谈起来真的就像是一对兄弟。
卡恩把这件事尽收眼底,然后移开视线,对在舰桥门边站岗的另一名战犬轻轻地点了点头,后者以一个幅度微小的颔首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尽管二人都没说话,但卡恩能猜到他在说什么。
‘我也听不懂努凯里亚语!’
“真的吗?你第一天上船的时候可是一整夜都没睡,克莱斯特都告诉我了。她说你一整晚都盯着窗子外面看个不停。”www.chuanyue1.com
卡雷利安笑了,角斗士用一种装出来的古怪语气粗声粗气地说了一长串的脏话,安格朗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不是卡雷利安的本事,是一个死去的、名为科鲁尔的角斗士的本事。
他在还活着的时候总是会这么讲话。被鞭打的时候说,被人揍的时候也说,吃不饱饭也要说,吃饱了还要说。除了睡觉,他的嘴巴就没停过。
当然,他已经永远闭嘴了。
但世界上仍然有人记得他。
不过,在笑过之后,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角斗士和他的巨人兄弟低着头,共同凝视起了舰桥那黑色的金属地面。在他们上方,有一面被鲜血从蓝白染红的巨大旗帜正在缓缓飘荡。吉尔·伯德温和其他战死者的在其上密密麻麻地排列。
“那个人——他真的死了吗?”过了一会儿,卡雷利安如此询问。
“是的。”安格朗说。“他死了,卡恩亲眼看见了他的消逝。”
“卡恩?”
安格朗侧过头,用大拇指指了指他身后的人,代替了回答。
卡雷利安再度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再度开口:“他救了你,安格朗。”
“我知道。”
“还有那些蓝色的战士——极限战士,是吗?还有他们,他们救了我们。”
“是的。”
“有多少人死了?”角斗士问。
“很多。”安格朗平静地回答,心中闪过了一个庞大的数字。他没有将它说出来的唯一理由,是因为卡雷利安并不理解这个数字的概念。他只需要说很多就够了,角斗士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
“都是为我们而死?”
“不。”安格朗低声回答。“是为我而死。”
“你是我们的兄弟,如果他们是为你而死,那他们也是为我们而死。”
“这不一样,卡雷利安。”安格朗轻轻地说。“他们是我的子嗣,他们的血管中流着我的血他们是为了来见我才被厄运缠身的,和你们无关。”
“那么,他呢?那个叫卡里尔·洛哈尔斯的人?”角斗士仰起头,紧紧地盯着他的兄弟。“他的死总归是与我们有关的。”
安格朗叹了口气。
他知道他的兄弟姐妹们想做什么。他们想战斗,想复仇,就像他们过去一直所做的那样。
奴隶角斗士们在沙坑中会被逼迫与任何东西战斗,有时是互相战斗,有时是和危险的野兽战斗。死在另一个角斗士手中是一种幸运,但若是死在野兽手中,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抱怨,他们知道,有人会为他们复仇。
“我知道我们现在已经帮不上你的忙了,安格朗,或许我们从来就没帮上过.但我们不会就这样待在你的船上,慢慢地变成大腹便便的贵族。我们还是角斗士,我们从前为尊严与生存而战,现在也是。”
角斗士严肃地看着他的兄弟,几乎可称之为凝视与逼迫。
安格朗则平静地回望,摇了摇头:“你觉得我让你们上船是为了让你们变成贵族吗?”
“如果不战斗,我们迟早会变成和那些奴隶主一样的杂碎。”卡雷利安厌恶地说。“我们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但我们绝对不是蠢人,也不会让自己变成瞎子。”
“我们以前就看得出来你和我们的不同,所以我们现在也看得出来你的这艘船和你的这些战士到底是什么。你们是军队,安格朗,而这支军队都是由巨人组成的,这样的巨人——”
他伸手指了指卡恩和舰桥上的其他战犬。
“——他们穿着这样的铁甲,握着那样的利剑。而他们都听你的话,所以,你是什么?”
安格朗终于皱起眉,低声怒喝:“我不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畜生!”
“但我们呢?”角斗士问。
安格朗愣住了,他第一时间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兄弟到底在说什么,短暂的半秒钟过后,他方才开始理解。
“我们相信你不会变成那种人,但我们呢,安格朗?”角斗士再次重复。
“我们和你不一样,你受了多重的伤都能康复,你可以用一只手将那些巨兽打倒——承认吧,安格朗,你是我们的兄弟,但你和我们从来就不一样。”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明白了。你不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东西,但我们呢?我们只是角斗士,安格朗,我们必须要战斗,我们必须记住我们自己到底是谁,否则我们就会忘记。你邀请我们上船,出于兄弟姐妹间的情谊,我们跟来了,但你不能要求我们放弃我们与生俱来的自由。”
角斗士卡雷利安伸出他的右手,四指并拢,弯曲,大拇指伸出,做出了一个古老的手势。他看着他的兄弟——看着那个远比他高大,也远比他高贵的兄弟,以最强硬的姿态要求了尊严。
“我们必须要战斗,角斗士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
安格朗沉默了,三分钟后,他伸手握住了那只手,紧紧相握,以角斗士间的发誓方式。
然后,他转过身,用高哥特语叫来了他的现任八连长。卡恩快步走到他的原体身边,并透过目镜看了一眼卡雷利安。
他的原体缓缓开口。
——
“我增设了一支新的辅助军。”安格朗对着罗伯特·基里曼的全息投影说道。
基里曼沉思了一会,全息投影栩栩如生,他脸上的每个细节都在那淡蓝色的科技造物中清晰可见。过了一会,他点了点头:“你的兄弟姐妹们?”
“是的。”战犬们的原体闭上眼睛,用双手撑住铁台后,叹了口气。
舰桥上现在已经空无一人,来自马库拉格之耀号上的技术军士和船员们暂时离开了这里,安格朗礼貌地请求他们离开了,他需要一阵独处的时间。
“那么,你有话想说?”
“是的。”安格朗说。
他仍然闭着眼睛,面容颤动,屠夫之钉的影响将会永远地伴随他,而安格朗已经开始逐渐习惯这种被减轻的疼痛了。
罗伯特·基里曼的全息影像转过身,对周围做了些手势。过了一会,他才开口。
“那就说吧,兄弟。”
安格朗睁开眼睛。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我们和其他人不同的?”他艰难地问。
“这是个好问题。”罗伯特·基里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从我弯着腰进入教室,但仍然会顶住头的时候开始。”
他笑了起来,笑容并不严肃,但却显得很苦涩。
“实际上,我一直都在不断地被提醒这件事。我曾想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玩,但他们拒绝了我,理由是我‘大的像个怪物’.我那时很伤心,但我现在也意识到了,对于普通人来说,我们的确就是怪物。”
安格朗没有回答这句话,他知道罗伯特·基里曼说的是对的。
“我现在非常理解这件事。”基里曼继续说道。“一个对基因原体一无所知的平民若是看见我们,他的第一反应绝对不会是尊敬。”
“他会怀疑,会惊讶,甚至会恐惧。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学识高低.要理解并接纳我们,对于他们来说,是很困难的,安格朗。平民们会敬仰你,会将你当成神祇来敬拜,甚至会对你下跪,对你使用过的东西冠以神圣二字,但他们就是不会和你走在一起。”
罗伯特·基里曼抿起嘴,露出了一个哀伤而平静的微笑。
“有人曾说基因原体是没有缺陷的完美生物,我不知道是谁说的,但我想告诉他,我们也是有缺陷的。我们拥有太强的力量,却在情绪与反应上和常人无异我们的缺陷就在这里,我们超脱于常人,但我们必须和常人同行。”
他仰起头,全息投影传来阵阵波动。他的声音开始变得轻柔而缥缈,仿佛从远端传来。
“.否则我们就会成为某种可怕的东西。”
“成为怪物吗?”安格朗低沉地问。
“不,比那更糟糕。”基里曼说。“会成为被冠以神之名的怪物。”
“洛珈·奥瑞利安?”
“.”
基里曼愕然地看向安格朗,后者勾起嘴角,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被骗了——马库拉格之主不由得哑然失笑。
“洛珈可不是怪物,他热情而良善,虽然我不喜欢他的信仰,但我尊重他,一如他尊重我一样。”
“我没有见到他,所以我会在亲眼见到他后再告诉你,我同不同意你的话。”安格朗说。“至于现在.我们离诺斯特拉莫还有多远?”
基里曼叹了口气,他抬起右手,摘下桂冠,将它擦了擦:“我们没有进行亚空间航行,所以,如果依照马库拉格和诺斯特拉莫之间所需要的航行时间来判断的话.我们应该还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已经过去四个半月了。”安格朗抱起双手,表情严肃。“而我仍然没有想出要如何面对康拉德·科兹”
我也没有,兄弟。
站在马库拉格之耀号的舰桥上,罗伯特·基里曼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同样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素未谋面的兄弟——初次见面,你好,我带来了有关你养父的死讯.他死在一场.我无法告知你缘由的灾难中,我们没有找到他的尸体,而且我们也没办法告诉你真相。我们很抱歉。
然后呢?只有抱歉而已吗?
基里曼痛苦地闭上双眼,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事已至此,便再没有了争辩的余地。ωWW.chuanyue1.coΜ
他再次开口。
“.我到时打算不带任何人和他见面。”基里曼说。“他会情绪失控,他一定会——他或许会试图攻击我,而如果我军团的任何一人在场,情况都可能会变得糟糕。这已经一种政治上的严肃问题了,安格朗”
“你还在考虑政治吗?”
“我必须这样。”罗伯特·基里曼如此回答。“否则我的理智就会一遍遍地不断地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基里曼定定地看着他兄弟的全息投影,缓慢地说:“我害死了我们兄弟的养父。”
安格朗侧过头,没有再说什么,除了一句话。
“我到时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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