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到了这时节,总是苏州丝织最忙的一段时间,年节就要朝贡,再加上路途遥远花费的半个月,所以秋后收上来的那些蚕丝,就得在个把月的时间里全部织完。”
有些轻微颠簸的马车上,李明珠一边转着手腕处的小饰品,一边像往常一样解释着李家的生意,坐在对面的顾怀收回看向车帘外的目光,点点头:
“一个多月的时间,确实太紧了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一年四季,也就冬季才有这么多绣娘可以安心纺织,不管是李家还是其余三家,靠自家那点伙计都是吃不下朝贡这么大生意的。”
李明珠抿抿嘴唇:“等到开春,百姓就要忙耕作养蚕,入夏治水的徭役就下来了,秋季事情就更多,也就只能等到冬天,把仓库里一年到头收上来的蚕丝织成布匹...”
这些时日绝大多数的行程,都是在这般闲聊中度过的,就算去拜访别家也多是无聊的事情,虽然偶尔也有例外的小插曲,但李明珠的神色却是这些时日以来最严肃的一次:
“相公可还记得今日要去哪里?”
顾怀想了想:“是苏州织造商贾一起宴请京中来的户部侍郎?”
李明珠笑了笑:“若只是京官差遣地方,倒不用这么大的阵仗,更不用做着朝贡生意的四家一同宴请,之所以这般庄重,只是因为这位侍郎每年都会来商定朝贡布匹的价钱。”
原来是这样...顾怀明白过来,难怪李明珠从昨日起就一直在提及今天这场出行,此刻拨弄饰品的动作也暴露了心中的某种紧张。
做惯了生意的人,其实很难会这般失态,再大的风浪也只会下意识地权衡利弊,但想到前些日子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以顾怀前世商海沉浮积累下来的经验,很容易就想出了李明珠紧张的理由。
苏州四家一同吃下朝廷朝贡的生意,各自都有自己的供货渠道和加工手法,朝廷派个官员下来谈价,四家都会很有默契地以当年自家的年景决定市场份额,大体上算是个相安无事一起挣钱的局面。
但李明珠今年是有动作的,这个在后世可能还在读大学的女孩子,很有魄力地把手伸向了在闹造反的两浙,囤积了大量蚕丝,准备在和朝廷议价的时候重新划分一下市场。
想来不过也就是压价之类的手段,看起来拙劣却有些大巧不工的味道,凭着提前几年的准备和充足的库存吃掉其余几家的一部分。
就算结局是两败俱伤,但李家吃掉的市场份额就不会再吐出来了,而其余几家就没了竞争的资本,要么熬过今年之后再拼一拼手段,要么就放弃朝贡这块蛋糕转向下沉市场。
简单但是直接,这种做生意的风格倒是让顾怀想到了以前的自己。
他笑了笑:“看来不像前些天那样随便敷衍一下就行了。”
李明珠也跟着笑起来,被这番话冲散了些紧张,她将小饰品套到手臂上:“相公还是随意敷衍一下就行,终究还是个宴请,不会谈太深的,大部分细节还是要等到之后去拜会时再商谈...呵呵,而且妾身还是很有把握的呢,相公和之前一样稍微等等就好。”
后半句话透着股俏皮和自信的小女儿姿态,想来也是,筹备了好几年,官面上肯定也是早有准备,虽然不清楚是用交情还是银子打通的,但多半是没什么问题。
闲谈间马车缓缓停下,宴请的地点在苏州城最大的酒楼,眼下还不到用饭时分,酒楼前就很热闹了,穿着奢侈的商贾进进出出,见到李明珠下了马车,立刻便有人迎了上来。
一番寒暄,顾怀才知道眼前的人出自苏州王家,算是做朝贡生意的四家里和李家关系亲近的一家,其余钱郑两家的人则是远远的看着这边,神情有些阴晴不定。Μ.chuanyue1.℃ōMm.chuanyue1.com
如果光论辈分,王家的家人应该是李明珠父亲那一辈的人,算起来李明珠还得叫一声世伯,但既然是生意场,很多客套自然也就免了,聊起宴请的事情,才知道那位户部侍郎到得比众人还早。
王家家主生得有些胖,一笑起来眼睛便眯成了缝,先是夸了一番李明珠这两年操持下的李家蒸蒸日上,然后便话风一转:
“今年来的这位侍郎,可不是熟面孔,今天才第一天到,准备的宅子都还没去,就直接来了醉香楼,看起来倒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给李明珠提了个醒,两家的人便一同往酒楼里走,介绍到顾怀的时候,那王家主也就认真打量一番,然后说几句夸奖的场面话,不过等他回头去和李明珠聊生意时,身后的某个年轻子弟有些鼻孔朝天,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这些日子苏州城里好些相熟的士子都在说,世兄拒了所有文人雅会,一副唯恐在人前露面的样子,当初那让世兄名动苏州的词...难道真是买来的?”
以往跟着李明珠一起出去拜访,硬要纠结顾怀文才的人倒也有,只是都没有这般难听的话说出来,他大概也是信了这说法的,再加上王李两家算是世交,他与李明珠又年纪相仿,之前家里长辈也讨论过婚事,如今被横空出世的顾怀捷足先登...
这番话已经进了偏厅的李明珠等人是没有听到的,但几个王家的小辈都停住脚步站在一边等着看笑话,顾怀倒也没有生气,随口敷衍了几句,对方却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有些烦人...顾怀倒是不知道这几日苏州城已经起了他买诗词只为搏出名的传言,但知道了也不会做什么,文人交际一直没去,在旁人看来大概就是心虚--都是些无聊的事。
于是连敷衍也懒得敷衍了,加快了些脚步,等到越过珠帘,便看到了正厅里已经开始的宴席。
既然是最大的酒楼,雅间自然是极豪奢的,四周点了火盆,偌大的正厅里众人分席而坐,坐在上首穿着官袍的人年纪不算大,看起来有些严肃,几位家主坐在附近,正小心翼翼地陪他说话。
作为客人,到得比主家还早,这种场早,却还穿着官袍...顾怀寻了个偏僻席位坐下,对那边的议论不太起兴趣。
能看出来这位侍郎是那种刚刚握住权力,恨不得向全世界展现的那种人,新官上任,难免是想做些事情的,也不知道李明珠那边...
一旁有歌舞,酒菜也是上佳,如果不去考虑正厅里的众生百态,倒也不觉得这宴席无聊,顾怀断断续续地想了些事情,一杯酒才喝下去一半,那边便传来了几声严厉的训斥:
“低上三成?不要以为本官不懂织造行情,户部往年存账,本官也是看过的!”
这声音吸引了顾怀的注意,只是抬头看去,顾怀的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几家家主和那位户部侍郎一开始的谈话氛围,是很和谐的,但现在分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李明珠孤零零地站着,钱郑两家的家主袖手阴阳怪气:
“就是,李夫人,胃口太大...是要崩牙的。”
“若是一般生意,李夫人这般豪爽,也就罢了,可这是与辽国通商,若是急功近利出了问题...”
李明珠抿了抿红唇:“吴侍郎,这价钱是家中掌柜打了几日几夜的算盘算出来的,李家完全承受得起...而且这对朝廷也是一件好事。”
大概是想起之前收到的一些打点,吴侍郎的脸色好了些,出京之前,他是知道今年朝贡份额怕是有些变化的,但怎么也没想到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李家家主,胃口竟这般大!要以比往年低了三成的价格,吞下以前几乎三家的份额,他若是点了头,虽然确实能从中获利不少,但若是出了问题...
“朝贡之事,干系甚大,万万不可如此冒险,本官能做主,今年李家分走一半份额,不可再多了!”
收了钱却不办事,好大的官威...
孤零零站着的李明珠像是被抽走了许多力气。
顾怀想了想,站起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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