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巾军驻扎的山丘北面,一座更高的土丘顶,几棵矮松旁,赵莽和赵陀藏身在此已有一个多时辰。
俯瞰望下,方毫等人一切动静尽收眼底。
赵莽看到鲁达独自往西面山麓走去,低声道:“爹,可要趁现在,去劝那和尚回头?”
赵陀苦笑道:“那浑人若是肯听劝,早和我一块走了。现在过去,和他嘶嚷起来,只会打草惊蛇。”
两人继续蹲在矮松旁,观察下方丘顶情况。
夜色下,远远望去,像两块顽石矗立。
赵莽仰头望天,只见月牙挂在天边,有铅云渐渐汇聚,估摸再过半个时辰,这支贼军就该启程奔赴杭州城。
忽地,赵莽指着下方道:“爹你快看,是钱丰和高志高县尉!”
赵陀探出头仔细看去,下方一处平整草地,升起一堆柴火,旁边映照出几人。
钱丰和高志也在其中。
赵陀低叹道:“钱文杞遇害,钱丰倒是活了下来,也算天不绝宦塘钱氏!”
赵莽四处观察地形,压低声道:“方毫用高县尉做人质,才让高进俯首听命。如果能救出高县尉,就能说服高进相助我们。
爹,我想试试!”
赵陀微微点头:“你想怎么做?”
赵莽一指山丘南面,“请爹想办法,把贼军往南坡引,我趁乱潜下山,找到钱丰和高县尉。”
赵陀四处观察了下,笑道:“好办!你且等着!”
“待会我们在哪里碰头?”
赵陀想了想,指向南边:“据此二里地,有一土地庙,待会不管成不成,咱爷俩在小庙汇合!”
赵莽递过破夏刀:“爹把它带上!”
赵陀拍拍腰间另一口仿制刀:“有这个,足够了!你自己当心些!”
“也请爹小心!”
父子俩相视一笑,赵陀猫着腰,从西面灌丛密布的坡地下山,绕到贼军驻扎的南麓坡下。
赵莽眼睛不眨地俯望着,只见赵陀在夜色掩映下,迅速朝西面山下移动,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作为西军老卒,常年在山地作战,即便退籍二十年,即便瘸了一条腿,他依然是那么矫健。
赵莽耐心静候着。
大约两刻后,山丘南麓传来骚动,贼军举着火把蜂拥下山。
远远看去,黑夜里,宛若一支由点点星火组成的长蛇,蜿蜒身躯在山丘间游动。
赵莽收回目光,借助矮松、灌丛遮掩,迅速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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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何事?”方毫喝问道。
王铁山提刀跑上草坡,满头大汗。
“回禀圣公,有两名把守进山道口的弟兄被杀!”
方毫惊怒道:“何人所为?”
王铁山忙道:“还未追到!仇道人已经带人去追!”
鲁达抄起戒刀:“圣公安坐,洒家去瞧瞧!”
鲁达招呼一队红巾军,往南麓坡下赶去。
方毫对王铁山吩咐道:“你再带一队人,从西面下山,沿途围过来,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得令!”王铁山匆匆而去。
有圣教老卒赶来:“禀报圣公,有十几人想趁乱逃走,在山下被拿住,请圣公处置!”
方毫大怒,“一群混账!乱我军心,统统杀了!本公亲自监刑!”
吕将忙道:“圣公不可!眼下军心浮动,一味杀人,逼迫太甚,只会适得其反!”
方毫不耐烦地道:“不杀何以立威?你休要多说!”
他跟随老卒赶去处置,方七佛手持禅杖紧跟在旁。
吕将无奈,吩咐余下人留守山顶,看好高志、钱丰,紧追方毫而去。
一棵枯松下,余杭县尉高志斜靠树干,目光呆滞地望着杭州方向,怔怔出神。
他面庞憔悴,髯须凌乱,两颊深深凹陷,颧骨高高凸起,整个人消瘦一大截。
他披头散发,额头隐约可见几个青记小字。
身上破衣褴褛,几处斑斑血迹。
不远处,几个红巾军围坐火堆,嬉笑着说些下流荤话。
钱丰给高志送来两个蒸饼,一囊水,几个兵士看了眼,就不再多管。
只要高志不寻死觅活,他们才懒得多管。
不吃不喝也不怕,每日摁住灌一顿,死不了就行。
“高县尉,你还是吃些吧,免得待会方毫回来,又命人拿稀粥灌你。”
钱丰蹲在一旁,小声劝说,扭头看了眼,从怀里摸出只烤兔腿。
“高县尉,我专门给你藏的,快吃吧!”
高志惨然一笑,指指自己颅顶,声音沙哑:“钱少郎,你行行好,拿块石头往这一砸,好让某早些解脱......某死了,高进也就不用再受贼寇挟制......”
钱丰苦笑:“高县尉何苦如此,好赖活着,总比丢了命强。活着,才有希望报仇......”
钱丰说话声极小,报仇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时,他的表情无比狰狞。
高志低头看着自己两条腿,低哑道:“某已是废人一个,如何能报仇......只求高进能平安活下去,某也就死而无憾了!”
钱丰还要再劝,突然从枯松后,一片灌丛里传出响动,像是有人在低声呼喊,声音在夜风吹拂下,听上去飘渺灵幻:“丰哥儿~”
钱丰先是一愣,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再仔细一听,确实有人在叫唤,吓得一哆嗦。
那里黢黑一片,背靠土丘,荒山野地的,怎么会有声音喊他名字?
“莫不是山精鬼魈?”钱丰吓得脸都白了。
“高县尉,你可听见,那边、那边有人喊我?”
钱丰结结巴巴,往那片黑漆漆灌丛指了指。
高志心不在焉,苦笑了下:“某好像也听见了......”
一块小石头不偏不倚,砸到钱丰头上,他哎唷叫了声。
几个看守兵士回头看了眼,没有理会。
这下,钱丰能确定,那片灌丛里藏着什么东西。
他咽咽唾沫,折了根枝干紧握,小心翼翼走过去。
灌丛一阵晃动,一张人脸,很突兀地出现在其间,冲他龇嘴:“钱丰,是我!”
钱丰吓得“啊”大叫了声,踩着块石头,脚一崴跌倒。
几个看守兵士疑惑望来,见高志仍旧靠坐在枯松下,骂咧了几句没有理会。
钱丰怔怔望着那趴在灌丛里的人,嘴子皮哆嗦:“莽....莽哥儿?你....你还活着!?”
赵莽“嘘”地声,招招手:“近前来,莫要惊动那几个贼军!”
钱丰赶忙爬起身,小心翼翼回头看了眼,确定无人注意他,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了几步。
灌丛下便是山坡,赵莽趴在其中,用丛草遮掩,背后土丘阴影笼罩,不走近看的话,极难发现其中人影。
“莽哥儿!真是你?太好了~”
钱丰蹲下身,心头一酸,忍不住悲咽哭出声。
“莽哥儿,我爹死了,受不住折磨,撞墙死的!”
钱丰说话声打颤,攥紧拳头,赤红双眼,“我一定要为我爹报仇!”
赵莽轻叹口气,低声道:“放心,我们一定能报仇!
方毫阴谋已被两浙帅守张苑知晓,杭州城早已布置妥当,就等着这伙贼人送上门!”
“当真!?”钱丰惊喜不已,抹抹眼泪,“果真如此,也叫方毫死的太便宜了些!”
“对了,方毫在杭州究竟藏了什么宝贝?你可知道?”
钱丰忙道:“我知道,是摩尼教撤离杭州时,没来得及运走的大批黄金,值钱二十万贯!”
“这么多!”赵莽大吃一惊,来不及仔细盘算,二十万贯黄金到底有多少,但数量一定惊人。
“难怪他处心积虑要打杭州!”赵莽冷笑。
“方才是我爹在山下制造骚乱,你叫上高县尉,我带你们杀下山去!”
钱丰连连摆手:“不成的!高县尉双腿被打断,无法站立,我也浑身是伤,你带着我们两个,根本逃不出去!”
赵莽心里一惊,仔细看看钱丰面庞。
只见他整张脸淤青、浮肿,脑袋涨大一圈,五官都有些变形。
“方毫....畜生!”赵莽咬牙,掌中一块土石捏成粉碎。
“不救出高县尉,就无法说服高进帮忙,这该如何是好?”赵莽苦恼道。
钱丰挠挠头:“高进奉方毫之命潜伏杭州,和过军桥附近,一名叫做孙洪的乡兵都头联络,那些黄金就在孙洪手里!
无法救走高县尉,但可以让他劝说高进,暗中助你!”
赵莽喜道:“你有办法?”
钱丰四处看看,小声道:“你在此藏好,等我!”
赵莽耐心趴在灌丛间,一身衣衫被荆刺划烂,腿、胳膊有好几处被划破,他却仿若未觉。
过了会,钱丰装作拾柴禾,回到灌丛前。
“高县尉说,见到高进,把这两个物件交给他。”钱丰声音低沉,眼眶红红。
赵莽接过,一个大宋禁军造型的小人偶,有些年头了,表面棱角磨平,泛起一层油光,应该经常拿在手里把玩。m.chuanyue1.com
小木偶后背,刻着模糊小字:赠托山
另一件,是一块破布衣角,赵莽展开,借助月光,勉强看清,上面写了几个歪扭字迹,血淋淋的红色,看得人心惊肉跳。
“勿从贼!从贼,毋宁死!”
钱丰声音发颤,哽咽道:“这是高县尉用指血书写!高县尉说,若有机会破贼,无需顾忌我们死活!
莽哥儿,你放手去做,只要能把这伙畜生斩尽杀绝,我....我死也值了!”
赵莽把两件信物贴身收好,伸手和钱丰紧紧相握:“畜生必死!但你,也必须给我好好活着!”
钱丰咧嘴无声笑了,抹抹眼睛,用力点头。
赵莽趴着慢慢往后退,直到半山坡才爬起身,猫着腰一路遮掩躲藏,身影消失在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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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莽下山不久,红巾军也在鲁达率领下直奔杭州。
按照梁山和摩尼教约定,鲁达率军攻打西瓦子门,接应宋江一行。
摩尼教徒则在东水门制造混乱,趁乱逃出城与方毫汇合。
方毫、方七佛、吕将等率领三十余帮源洞老卒,在距离杭州不到二里地时,正式与鲁达分道而行。
赵莽和赵陀在土地庙碰头,顾不上歇息,即刻动身赶往杭州西郊。
四更天时,西瓦子门笼罩在夜幕下,只有城头几点微弱灯火忽明忽暗。
“轰”地一声炸响自城头传出,紧接着响起怒骂声、刀兵交击声,城头亮起火光,有官兵在城墙甬道厮杀。
深夜里,突兀响起的喊杀声传出极远。
早已潜伏多时的鲁达率领千余红巾军,推楯车、抬云梯冲向西瓦子门。
红巾军冲到城下时,城头突然冒出大批弓弩手,箭弩“唰唰”密射,城下红巾军大片倒下。
鲁达躲在楯车后,指挥人手架设云梯。
城头再度传来喊杀声,有几根绳索沿城墙缒下。
城门洞内的喊杀声也越发响亮。
鲁达心急如焚,听这响动,城里起事响应并不顺利。
“和尚!”有大吼声自城上传下。
鲁达躲在楯车里,单手举圆牌,紧贴城墙,仰头大吼:“可是公明哥哥?”
城上又传来喊话声:“官军人多,不可恋战!我缒城而下,你在下面接应!”
听声音,当真是宋江,鲁达大喜,忙招呼人手在城下用圆牌围阵。
一个人影从城头吊绳缓缓滑落,刚一落地,鲁达率人拥上前,圆牌四面合拢。
直到这时,才有零星几根箭矢射来,撞击在圆牌上发出“哚哚”闷响。
“大哥!”时隔数月,再度与宋江相逢,鲁达满心欢喜,两眼泛红,竟忍不住哽咽起来。
宋江用力拍拍他宽厚肩头,对望时眼神却有些闪躲。
“切莫恋战,快走!”宋江黑脸在夜色下看不清神色。
鲁达忙道:“杨青脸、张泥鳅、徐大枪几人哪里去了?”
“他五人随摩尼教徒在东水门起事,等到了玉皇山自会相见!”宋江低声答道。
鲁达惊讶道:“咱们此前计划可没有这一出!不是都说好在西瓦子门接应?”
宋江沉声道:“内城有变故,我们只有分头行事,等到了安全地方再细说......”
便在此时,西瓦子门隆隆打开,滞塞门轴转动发出一阵“咯咯”声响。
门洞内,重甲步卒手持旁牌结成方阵,旁牌间隙架设大枪,犹如铁桶刺阵,踏着整齐步伐向前开进。
红巾军蜂拥冲上前,迎面与重甲方阵相撞,四面大枪齐刷刷刺出,更有钩镰枪兵从下方探出枪头,斩腿砍腰,一路碾压,留下一地残骸死尸。
“快走!”宋江大吼,拽住鲁达扭头就逃,爬上两匹马,挥打马鞭朝西南方逃去。
红巾军彻底溃散,另有一队骑军从城内杀出,四处追杀逃窜贼军。
很快,城头传来鸣金声,骑军收队,重甲步卒开回内城,百十个夫役出城收拢尸体,清理战场。
一切,都是那么风轻云淡,仿佛刚才的乱战没有发生过。
西郊旷野里,赵莽和赵陀目睹这一场乱战发生。
赵莽对战阵之事,还处于一知半解状态,却也看出,这场突袭战,只能用“潦草”、“儿戏”一类词形容。
赵陀摇摇头,面色凝重:“不对劲!这仗,打得太假!”
赵莽深以为然,连他这个门外汉都能一眼看出门道,更遑论赵陀这位沙场老卒。
“追上鲁达!不能让宋江带走他!”赵陀道,“可没有脚力,只怕跟不上!”
夜色下,有两个溃逃的红巾军骑着骡子仓惶逃来,赵莽咧嘴低笑:“这不就来了!寒碜了些,好歹能骑!”
父子俩抢来骡子,匆匆往西南追去。【穿】
【书】
【吧】
同一时刻,西瓦子门北面不远,一条土沟里,仇道人爬出来。
方才城下乱战,他也瞧得清清楚楚。
四处看看辨清方向,仇道人往东水门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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