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塘镇通往余杭县城的土路上,赵莽埋头赶路。
路边村舍连片,田亩间阡陌交错,鸡鸣犬吠声偶有响起。
丁壮们大多随赵陀赶往鹅头山,还有些正在田地里忙活,留在家中的都是些老弱妇孺。
不时有蹲在自家土院门口的老倌,热情地朝赵莽吆喝,想叫他到家里喝口水,唠两句,赵莽干笑着摆摆手,忙不迭溜走。
也有河边草地放羊的小孩“莽哥儿!莽哥儿!”地大声叫唤,想叫他过去一块玩耍。
更有水田里拾掇禾苗的农妇,似乎经常以逗弄赵莽为乐,站在田里扯着嗓门嚷嚷:“赵大郎!俺家翠娘今年满了十六,和你正好相配,赶紧叫你爹赵保长上门提亲!俺们上你家去也行!”
周围田地里劳作的农妇们一个个笑骂起来。
“呸!你家翠娘黑不溜秋,屁股没二两肉,也敢配赵大郎,不嫌寒碜!”
“论样貌,当然是我家五娘最俊!赵大郎,赶明儿来俺家坐坐!”
“赵大郎,俺家小妹比你大两岁,明儿个就带去你家,请赵保长过过眼!”
“都闭嘴!赵保长早相中王铁山家的四表妹,哪还轮得到你们这帮碎嘴婆娘~”
赵莽被一帮嬉笑无忌的农妇逗得满脸通红,顺着田埂一溜小跑,留下身后一串哄笑声。
走出镇子坝口,回到大路,赵莽才算松口气。
回头看看四面环山的小镇,宦塘河从中穿过,远远望去波光粼粼如一条玉带,河两边是平整广阔的田地,绿油油禾苗连片如毯,长势喜人。
赵莽打心眼里喜欢这处安宁祥和的小镇。
太平盛世年代,在这里做个小地主、乡贤之类的倒也快活。
只可惜,如今的世道,恐怕难有太平。
赵莽摸摸腰间刀把,思绪有些纷乱。
来到大宋短短几日,经历、见识到的事却比他上一辈子加起来还要发人深省。
原来,一个人有罪与否,只在别人张口之间。
一群女人的生死命运,由一张轻飘飘的奴契决定。
一个小小巡检司寨都头,就能毁灭一户传承百年的一县大族。
钱氏是一等户,本县首屈一指的富户,可钱氏已经几十年没有出过举人,连考上州学的都寥寥无几。
钱氏在州府的关系,仅仅是那个买度牒做了假道士的表姑父。
对于草泽百姓而言,钱氏无疑是庞然大物。
对于稍微掌握权力的人来说,钱氏不过是待宰肥羊。穿书吧
用钱丰的话来说,巡检司寨在路、州衙门高官眼里就是个夜壶,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用,平时扔在角落无人问津。
庞都头不过担了个剿贼名头,就能在县里作威作福。
封建时代等级森严,赵莽此刻才深有体会。
一份县廨布告,一行行文字,落到百姓头上,就成了足以压死人的大山。
赵莽握紧刀把,心里沉甸甸的,好不容易重活一世,他可不想像钱丰父子一样憋屈、窝囊。
“‘明王降世,圣公临朝,红巾护法,永乐天下’!~~”
突然,道路前方涌来一群人,兴奋地叫嚷什么,赵莽回过神,疑惑望去。
一群十几二十多岁的青壮,约莫十二三人,穿短褐、草鞋,应该是附近村子的农家子弟。
赵莽注意到,他们头上裹缠红巾,兴高采烈地谈论什么。
见到路旁突然站着个高大汉子,腰间像是挎着刀,这群青壮也吓一跳,随即露出机警目光,全都闭上嘴巴,一声不吭地从赵莽面前跑过,顺着路边田埂小径走远。
赵莽正琢磨刚才听到的口号有什么含义,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前,伸手朝他肩膀探去。
赵莽心中一凛,下意识沉腰跨步,右小臂夹紧上臂,用力挥摆以肘向前,左臂握拳护于胸前,震脚盘肘猛击面前之人头部!
那人反应极快,抬手曲臂护住脑袋,嘭一声闷响,赵莽右手臂肘与那人手臂狠狠相撞。
那人脚下没站稳,朝一旁连晃几步,宽檐笠帽下传来一声惊呼。
赵莽这才看清楚,面前穿黑衫戴笠帽之人竟是高进。
他背上还背了把弓。
“怎么是你?”赵莽收起架势。
高进抬了抬笠帽,忍不住道:“这是哪门拳法?以前怎么没见你用过?”
赵莽拍拍手道:“家传老拳,岂能轻易用?把你打坏了,还得赔医药费。”
高进皱眉,沉默了会,道:“你真是赵憨子?”
赵莽瞪眼冲他挥拳头:“老子的头疼病已经好了!”
高进若有所思,紧盯着他,似乎在审视、思索什么。
赵莽被他看得发毛,刚要发飙,又听他嘴里蹦出来一句:“刚才那拳法刚猛强劲,颇为厉害!”
赵莽一愣,干咳一声:“你刚才挡的也不错,换做别人早趴下了!”
高进深深看他一眼,还是一副冷淡口吻:“你爹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赵莽指了指鹅头山方向:“听说钱氏佃户要上县里闹事,我爹带保丁赶过去瞧瞧。”
“几时回来?”
“不知道,半夜?明天?”
高进沉着脸不说话。
赵莽从他神情里看出浓浓忧虑,说道:“县廨发下布告,又是加税又是征劳役,我爹让我赶去县里,找高县尉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高进沉声道:“叔父一整日不曾露面,县廨由巡检土兵把守,无人能进!”
“出了啥事?”赵莽吃了一惊。
高进摇摇头:“我也不知。从昨日起,庞都头便率领土兵进驻县廨,说是方便统筹全县事务,有利于追剿贼寇!”
赵莽道:“这么说,布告说的事全是庞都头的意思?”
高进点点头:“我得知后也觉得不可思议,便去县廨找叔父询问,没想到被土兵拦住,还想将我当场擒拿,被我打翻几人才逃出县城。”
赵莽瞠目结舌,满脑子浆糊。
余杭县廨被一群土兵把守,县尉高志不见人影,连县警头头高进也成了被缉拿的对象?
难怪这家伙穿黑衣戴笠帽,一路东躲西藏。Μ.chuanyue1.℃ōM
整个余杭县,越来越诡异!
“刚才有一群头戴红巾的青壮,你可遇见?我怀疑近来县里发生的怪事,和这伙人有关,本想一路追踪,又不敢跟太紧。”高进沉声道。
赵莽手一指:“往东边去了,那些是什么人?”
高进摇摇头:“以前都是县城周边普通农户子弟,往后,可就不好说了。”
“啥意思?”赵莽一头雾水。
高进面色凝重:“‘明王降世,圣公临朝,红巾护法,永乐天下’!这是此前方腊借摩尼教之名起义作乱,蛊惑人心的口号!”
赵莽震惊道:“你是说,方腊余孽在余杭县死灰复燃?”
高进道:“又或许是,有一伙摩尼教妖人,早已潜藏在余杭县!钱丰父子被抓,钱氏被抄家,利用布告煽动百姓,也许正是他们所为!”
赵莽怔了怔,不自觉地握紧刀柄:“如果被你说中,余杭县只怕要大乱!”
高进看他一眼,系紧笠帽,把帽檐往下压了压:“要是害怕,就和你爹躲到杭州去。”
赵莽拍拍腰间刀:“撮鸟怂蛋才怕!谁敢打我赵家主意,老子剁了他!”
高进撇撇嘴没吭声,走到大路旁纵身一跃,稳稳落在田间土埂,朝那伙红巾青壮消失的方向追去。
“喂~钱丰和他爹可还活着?”赵莽扯着嗓子喊了声。
“死不了~”远远的,传来高进回话,很快不见了人影。
赵莽稍稍放心些,他对钱丰印象不错,希望他父子二人能够挺过这一劫。
想了想,赵莽折身往回走。
高志下落不明,县廨被巡检土兵占据,连高进都成了逃犯,说明余杭县城已经不再安全。
只有等赵陀回来再说。
为躲避过于热情的小镇乡亲,赵莽特意绕远路,穿过冷冷清清的草市赶回家。
所谓“民聚不成县,而有课税者,则为镇”。
在大宋,镇和乡的主要区别有二,一是镇靠近县城,所辖范围较小,百姓居住更加集中。
乡距离县城较远,百姓居住较为分散,乡所辖的范围也更广。
二是镇子通常形成一定规模的商品经济,乡则几乎没有固定交易场所。
宦塘镇距离余杭县城只有十五里,镇子草市每逢初一、十五较为热闹,其余时候大多冷清。
所谓草市,其实也只是在枣树林中间拓出一条道路,两边加盖一排土房,当作铺面租售。
赵家也有两间,具体位置赵莽记不清。
这会儿,整条草市街,只有寥寥几家铺子开门做生意。
相隔不远,听到当街正中一间隐隐传来争执声。
那铺子外边搭建棚子,在街边立一杆幌子,随风飘扬的布幌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酒”字。
听到争执声,旁边几间铺子做生意的乡亲都朝酒铺赶去。
赵莽也跟上前看看出了何事。
酒铺棚子下,几个乡亲围住一个魁梧汉子,头戴帻巾,穿灰色破旧僧袍,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此人是个秃头。
酒铺主人是个半百老倌,正撕扯着汉子僧袍,骂骂咧咧地吵嚷什么。
几个乡亲也围拢,对秃头汉子指指点点。
酒倌老头眼尖儿,瞧见赵莽在街边探头探脑,拉扯秃头汉子往外走。
“赵大郎!你来的正好!这假和尚说是来拜访赵保长的亲戚,跑到俺这骗酒喝!你来评评理!”
赵莽愣眼,盯着那秃头汉子,依稀觉得有些眼熟。
汉子扭头看见赵莽,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身子轻轻一震,揪紧僧袍不松手的酒倌老头,立马像针扎般缩回手。
汉子大踏步走到赵莽面前,茂密髯须下咧嘴露出一口大黄牙,嗓门如雷:“你小子可算回来啦!洒家等了你爷俩一下午,口渴难耐,这才跑到草市寻酒吃!”
赵莽震惊地发现,这秃头汉子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身材之雄壮可谓罕见。
“你....你是....”赵莽脑子有些糊涂,还是没想起此人是谁。
秃头汉子牛眼一瞪,上下打量,一拍脑门道:“洒家忘了,你小子是个憨子!”
“....”赵莽嘴角微搐。
秃头汉子压低声道:“前些日,你和一伙巡检土兵、县廨弓手,合力把洒家堵在县城北山神庙,你小子还打了洒家几拳,别说,劲头不小!
还有个领头的年轻弓手,箭术奇准!
洒家一不留神,被你们一帮小崽子当场捉住!想起来没?”
赵莽愕然,嘴巴渐渐张大,猛地后撤一步指着他:“你你你....你是~”
汉子摘下帻巾,摸摸大光头:“洒家鲁达!你小子得管俺叫一声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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