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厅堂众官员目光炯炯望住自己,卢泽自是明白他们的炽热心思,思量半晌还是咽下扫兴言语,微叹口气道:“眼下东宁府兵力空虚确是动手良机,只是单凭区区千余人马还是奈何不了冯锡范,下官认为,若要动手除奸必须事先设法联络镇国公出动水师勤王,里应外合方有胜算。”
这话确是老成之言,众官员相互对视微微点头,反冯同盟最大的软肋就是没有掌握兵权,虽然洪德率军驻扎武定里带走了大半军队,然而东宁府作为明郑王城重地至少驻有万余兵马,全都听从冯锡范指挥调遣,如果没有重兵援应里应外合,即使出其不意实施斩首行动占据总制府,驻防兵马醒过神来也能立即反攻倒算,胜负如何还是难以预料。
军队打仗凭仗的是十打十的实力,阴谋诡计在绝对实力面前如同浮云,若是实力不如人即使诸葛孔明重生也是无济于事。
明郑陆师早就被冯锡范控制唯命是从,惟一有实力与冯锡范对抗的便是镇国公刘国轩,刘国轩掌控明郑水师,坐镇澎湖对抗鞑子入侵,是冯锡范惟一忌惮的定海神针,只是生性恬淡不喜参与党争,郑克塽虽然暗中派人前往澎湖与刘国轩联络,无论责以君臣大义还是诱以执政重权,刘国轩始终犹豫不肯明确表态。
听卢泽提起刘国轩,朱术桂眸光微现恼怒,随即环视众官员提高嗓门道:“卢都事担忧的确有道理,冯锡范兵权在手若无刘国轩实难对抗,老夫也不瞒你们,刘国轩已经答应只要时机成熟就会起兵勤王,如此一来可就有了胜算?”
镇国公已经答应起兵勤王对付冯奸!
众官员闻言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兴奋,如果刘国轩趁着兵力空虚率领水师突袭东宁府,反冯同盟里应外合举兵相助,冯锡范疲于应付想要不死也难。
冯锡范野心勃勃想要自立台湾王,司马昭之心早就路人皆知,若不是刘国轩统领明郑水师重兵在外,冯锡范早就悍然弑主自立,哪会一直拖延到今天。
想到刘国轩率领实力强劲的水师战舰登陆勤王,一旦除却冯锡范人人都能升官发财,众官员的心思更加热切起来,即使小心谨慎不主张立即动手的也都跃跃欲试,眼神炽热充满无知无畏。
卢泽冷眼瞧着一切,知道参与反冯同盟的官员没了惟一顾忌,必定迫不及待急着发动政变除却权奸,自己即使开口反对也是无效,听着厅堂里面议论纷纷嘈杂热闹,索性闭紧嘴巴不再说话。
权奸冯锡范真会无意留下破绽,眼睁睁瞧着刘国轩率军勤王里应外合无动于衷,莫非是故意设下引蛇出洞的罗网?
自己下定决心追随宁靖王反冯扶郑,这一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眼前蓦地现出徐家父子的萧索身影,响起“一切为了复兴华夏”的激亢言语,卢泽不自禁长叹口气,望着争吵不休的众官员,眸光越发显得阴郁起来。
众官员七嘴八舌谈论一阵,除了抓紧联络刘国轩定下起兵勤王日期,暗中调集人手预备里应外合外,再也提不出高明见解,朱术桂见议论纷纷始终不得要领,陆续打发众官员离开,暗使眼色示意卢泽留下,亲自替他斟了杯香茶,眯着眼睛上下打量。
“卢都事雨中漫步真是好兴致,只是眼下东宁府风狂雨骤,小心莫要伤了身子。”
听出朱术桂话中的取笑之意,卢泽低头观瞧,方才发现半边衣襟早被雨点淋湿,只是精神恍惚一时没有发觉,老脸微红道:“下官前往傅大人府上探病归来,想不到居然途中遇到倾盆暴雨,猝不及防淋湿了衣裳,让王爷见笑。”
“傅为霖病势如何?要不要紧?”
朱术桂故意留下卢泽自是为了拢络,当即解下外衫披到卢泽身上,状若无意开口问道。
傅为霖是刘国轩的亲家,身为清流领袖德高望重,朱术桂早就有心拉拢,只是傅为霖回到东宁府立即告病闭门不出,朱术桂身份特殊不便公然上门,委托他人旁敲侧击傅为霖却是模凌两可,直至如今也没有给出明确答案。
“傅大人病势大体痊愈,不劳王爷挂念。”
卢泽说罢见朱术桂若有所思,略一思索即明白心思,轻声道:“傅大人言语心灰意懒,想必不会参与朝政是非。”
朱术桂哦了一声,心里微感失望,他知道傅为霖为人圆滑老到,没有看到结果前不肯明确表明立场态度,晓得想要利用傅为霖劝说刘国轩已然无效,沉吟片刻从腕上撸下磨得发亮的翡翠念珠,递给卢泽道:“这念珠是本王早年前往肇庆朝谒,蒙永历皇爷亲手赏赐,据说已由得道高僧开光能够驱病避邪,二十多年从不离身,本王身份特殊不便公然前往傅府探病,卢都事见到时帮忙转赠。”
明知朱术桂学着曹操解衫待士有意市恩,卢泽心里也有些许感动,恭谨接过念珠揣入怀里,静静等待朱术桂开口。
见卢泽神色有些戒备,朱术桂苦笑道:“卢都事都事察言司多年,对东宁府当前形势心知肚明,冯锡范虽已调兵前往武定里,东宁府还是留有万余精兵,即使镇国公答应率军勤王,毕竟水师精锐打不得陆战,若与冯锡范公开对敌难操必胜。”
顿了一顿道:“只是气可鼓而不可泄,这些话老夫不便当众讲明,只能私下说与卢都事知晓,卢都事以后也莫要轻易泄露。”
听到这里卢泽惊讶抬头,他一直以为朱术桂不通军事,以为凭仗反冯同盟千余兵马就能里应外合对付冯锡范,想不到居然也是看得如此透彻,知道冯锡范绝对不易对付。
既然已经明白,为何还要不顾危险,想要断然发动政变除却误国权奸?
朱术桂微叹口气,轻声道:“想要趁东宁府兵力空虚动手除奸的不是老夫,而是郑王爷!”
他在郑王爷三字上面特意加重语气,卢泽听得身子微震,就听朱术桂续道:“郑王爷秘密派人向老夫传话,说洪德奉令率军驻扎武定里,东宁府眼下兵力空虚,是联络刘国轩发动政变除却冯锡范的最佳良机,要老夫绝对不能错过。”
卢泽忍不住道:“郑王爷都晓得兵力空虚是动手良机,冯锡范没有可能不知道,下官担心冯锡范故意露出破绽,想要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听到引蛇出洞一网打尽朱术桂眸光现出赞赏,点头道:“卢都事能够看清这一点,说明见事确比那帮书生明白,冯锡范打老了仗,哪有可能留下破绽自处死地,说不得故意引蛇出洞想要一网打尽,老夫料定只要刘国轩率军登陆东宁府,冯锡范立即就会调回武定里精兵飞驰回援,趁机把作乱脏水全都泼到刘国轩身上,名正言顺发动政变,灭掉刘国轩取郑王爷而代之。”
说到最后朱术桂语气有些阴森,包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卢泽听得悚然心惊,知道必有下文,一声不响凝神静听。
他虽已下定决心粉身碎骨报答国姓爷厚恩,却也不愿意不明不白死于政变,极想策划周全以防不策。
朱术桂说得口干,随手取过茶杯一口饮干,压低嗓门诡笑道:“可惜冯锡范聪明反被聪明误,大明江山名义上还是由郑王爷统辖,国姓爷开疆辟基人心钦服,只要将计就计发动政变除却冯奸,郑王爷就能光明正大宣布亲政,冯奸手下群龙无首必定树无猢猕散,再也不能狗急跳墙反攻倒算。”
卢泽想了片刻微微点头,朱术桂说得确实有理,只要除去冯锡范郑克塽就能重掌权力,不过冯锡范既然打算引蛇出洞必定戒备森严,早就暗中提防刘国轩率军勤王,哪有可能故意留下破绽让对手一击而杀。
他蹙紧眉头刚要开口,朱术桂已瞧破心思,微笑道:“卢都事不说老夫也是明白,东宁府眼下还驻有万余精兵,总制府侍卫不下千人,光凭反冯同盟千余兵马无论如何不能成事,到时刘国轩即使率军登陆,冯锡范只要死守总制府,派兵控制郑王爷,再从武定里调兵来个关门打狗,反冯同盟想要不败也难。”
卢泽呼吸渐渐有些粗重,颤声问道:“王爷见事如此明白,为何还要——”
朱术桂面上挂着似有若无的淡淡笑容,伸指从茶杯蘸了茶水,在桌面轻轻写了四个字,目视卢泽意味深长。
卢泽瞧得明白,朱术桂写在桌面的是郑家死士四字,不由地啊的一声轻呼出声,郑家死士是郑芝龙亲自秘密设立确保郑家江山不落入旁姓的最后倚仗,神秘莫测诡异之极,普通官员连郑家死士都从听说过,卢泽掌管察言司多年虽然听得些许风声,但也从不晓得郑家死士的具体情况,想要暗中打听也是无从谈起。
仿佛郑家死士从来都是处于黑暗深处,只到关系郑家江山存亡的危机时刻才会悄然现身,卢泽印象中永历十六年国姓爷猝然身亡,在台诸将以郑经乱伦不堪袭位为由企图拥立国姓爷堂弟郑袭为主,郑经听从陈永华建议亲自率军渡海平叛,郑家死士突地现身占据王府囚禁郑袭,配合郑经军队占据东宁府袭位王爷,然而又是悄然消失不知所踪,自那以后无人知晓郑家死士的踪迹。
然而不知晓并不等于不存在,郑家死士犹如伏在暗处的毒蛇,时刻准备对蓄有异谋妄图强占郑家江山的篡逆权奸发动致命袭击,冯锡范之所以掌控朝政迟迟不敢动手篡位,也是担心发动政变之后郑家死士不死不休的袭击报复,否则以他的勃勃野心哪能拖延到现在。Μ.chuanyue1.℃ōM
虽然郑家死士战场上面当不得大军堂堂正正一击,然而若是潜伏暗处伺机偷袭刺杀,即使冯锡范武功高强也必头疼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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