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宅院还是一如往昔,黑漆木门半开半阖,门前空地桂花树枝繁叶茂,翡翠般碧绿澄澈,在阳光映照下闪现鲜亮光泽,溢满勃勃生机。
桂花树根部堆满洪水过后清扫出来的黑泥,掺杂着破斗笠烂菜叶等各色垃圾,宛若一座座低矮土丘连绵起伏,间或大群苍蝇在上面嗡嗡盘旋,瞧上去有些不太谐调。
弥漫东宁府的粮食恐慌似乎没有影响到徐家宅院,徐国难远远望见扎着朝天辫,身穿紫罗衫的徐太平叉腰站在黑泥上面,摇晃鹿肉干训练豹崽赛虎攀爬跳跃,身形比往日更显跳脱。
见徐太平肌肤粉嫩动作灵活没有挨饿迹象,徐国难松了口大气,心中喜悦刚要开口叫唤,耳边忽地响起熟悉话语,转头望见刘雅萍与俞依偌挎着菜篮,轻声说笑从宅旁小巷拐出,显是刚从思明菜场买完菜蔬回家。
乍见亲人徐淑媛呆了呆,多日不见姆妈原本乌黑的头发多出不少晶莹银丝,眼角也已布满蛛网般的细密鱼尾纹,显是担心女儿安危睡卧不宁,日夜担惊受怕。
儿行千里母担忧,在爹娘眼里子女永远都是长不大的乖宝,离开父母羽翼就生怕受到伤害。
徐淑媛眸子有些酸涩,忙抬手拭去泪痕,牵着黄骠马笑嘻嘻迎将上去。
刘雅萍与俞依偌提着菜篮,边走边轻声谈论翘家出走的徐淑媛,言语之中甚是担心,生怕从没出过远门的宝贝闺女吃亏上当,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她不晓得宝贝闺女前往的是鞑子占据的虎狼之地,否则更要担心得睡不着觉。
正自说得热烈,陡见徐淑媛从天而降笑嘻嘻出现在面前,刘雅萍还道思女眼花,揉了揉眼睛细看,眼前穿着雪白裙衫,粗长黑辫垂在胸前的花不溜丢大姑娘不是日思夜想,常在梦中出现的宝贝闺女又是哪个。
手中菜蓝砰的一声掉落地上,两行喜泪顺着面颊滚淌而下,刘雅萍目不转睛盯着宝贝闺女,生怕一眨眼就会从眼前消失。
俞依偌手中菜蓝也跟着掉落地上,晶亮目光瞬也不瞬盯住含笑望着自己的梦中男人,咬紧唇皮没有说话,娇躯打摆子般不停抖颤。
徐国难万料不到会在家门口撞见亲人,见不少行人向这边投来好奇目光,惊喜之余微觉尴尬,低声道:“姆妈,依偌,咱们快些回家,有话等会再聊。”
听到回家刘雅萍蓦地醒觉,忙抬手拭去满脸泪水,笑道:“回家,咱们一起回家!”
伸手想拉徐淑媛,蓦地想起徐文宏的嘱咐,板起面孔瞪视徐淑媛道:“你这死妮子越来越胆大,这些日子偷偷摸摸死去哪里,回家瞧我不用棍子打断你的腿。”
话语凶狠面带笑容,落入徐淑媛眼中自然毫无威慑。
徐淑媛亲热上前挽起刘雅萍胳膊,嘻笑道:“女儿不是留下书信,说出去游玩散心,姆妈有啥子好担心。”
轻轻拍了拍黄骠马马颈,得意道:“女儿还从漳州牵回匹千里马,以后姆妈想回平埔社探亲,骑马一天就可以打个来回,再也不用坐鹿车奔波辛苦。”
刘雅萍目光瞬也不瞬盯视宝贝闺女,听了这话才把目光落在黄骠马身上。
她出生平埔社,闲常跟着父兄上山狩猎,见多深山猛兽却极少接触战马,见黄骠马高大健壮通体金黄,额头有簇白毛宛若满月,身高腿长极为神骏,心中也感到好奇,不住上下打量,点头笑道:“乖女儿好孝顺,以后娘也试骑一下,瞧骑马跟骑斑鹿有啥子不同。”
徐淑媛偷眼打量母亲,见面色红润声音响亮,中气十足显然没有挨饿,方才放下心来。
她为人爽直藏不住心思,靠近刘雅萍轻声问道:“娘,听说台湾缺粮,咱家粮食够吃吗?”
刘雅萍面现忧色,悄声道:“目前还够吃,幸亏亲家晓得岛内短粮,暗中设法送来二十多袋米面,方才不用像乡邻一样发疯般到处抢购。现在台湾啥都疯涨,每日买菜花费着实不少,”www.chuanyue1.com
叹了口气,指着菜篮道:“青菜以前二文一斤,现在要二十五文;春笋以前八文一斤,现在要五十文。咱家底子厚实暂时还撑得住,有些街坊无钱买粮开始饿肚皮,听说乡下已经饿死了不少人,长久下去怎生得了。”
俞洪德凭借徐国难出面说情逃过一劫,之后又大把撒银子到处行贿,居然没有受到粮仓走水牵连,以“罪无可恕,事出有因”革职留任,依旧担任户官度支从事,负责掌管岛内粮仓。
他久历官场生性狡猾,瞧出明郑已是大厦将倾,借口年老辞官致仕,宅在府里逍遥度日,整日与粮商往来贩粮生利,以户官度支从事的老面子,私下弄些粮食自不为难。
俞洪德还算有良心,生怕徐家缺粮闺女挨饿,把暗中弄来的粮食偷偷送来一些,才免了徐家老少饿肚皮。
听姆妈担心街坊挨饿徐淑媛嘻嘻而笑,没有多说返回途中看见的惨象,她不是大慈大悲治病救人的妈祖娘娘,只要家人平安无事,旁人苦难只能置之不理。
徐国难瞧着两人亲热模样,故意落后半步与俞依偌走成并排。
见妻子吃力弯腰想要捡拾菜蔬,失笑道:“依偌,这些菜蔬值得甚钱,快与为夫回家才是正经。”
听丈夫叫唤闺名,俞依偌面颊火烫浑身发软,嗯了一声还是低头捡拾,与徐国难错开半步走向徐家宅院,不时偷偷抬眼打量徐国难,目光充满爱恋。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与徐国难分别一个来月,俞依偌早已尝够相思苦涩滋味,目光牢牢盯在丈夫身上,竟是片刻舍不得移开,仿佛稍一错眼徐国难就会如同春梦不翼而飞。
谁道相思苦,相思已成疾,闺阁少妇思夫盼夫的缠绵心思,岂是没有尝过相思酸甜味道的外人可以轻易揣测。
刘雅萍徐淑媛母女谈笑风生,叽哩呱啦说着各种奇闻逸事,俞依偌面对日思夜想常在梦里见面的丈夫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低声问道:“国难,有没有戴开光貔貅?”
徐国难微微一笑,伸手扯开衣颈,一只神态威猛的貔貅悬在胸前昂首高嘶,睥睨不可一世。
奉命潜伏漳州不可能携带暴露身份的物事,开光貔貅随处可见,又是妻子满腔心意,徐国难自然而然戴在了身上。
秋波流转瞄了眼开光貔貅,俞依偌见丈夫没有忘记临别嘱咐,心中极是喜悦,横了一眼轻声道:“你倒还听话,等会想吃啥,回家我做给你吃。”
徐国难本来满腹心思,见到妻子娇羞模样全都抛到九宵云外,抬眼扫视周围无人,刘雅萍徐淑媛自顾说话,压低声音调笑道:“为夫想要吃娘子,是不是回家就给我吃?”
听到丈夫调情言语,俞依偌鼻息急促娇躯发软,一颗心砰砰跳得愈发厉害,向四周张了一张,咬着嘴唇轻如蚊蚋道:“你想吃,回家就给你吃。”
说完情话赶忙把头低下,大团红晕沿着面颊直透脖颈,恍若烧熟了的醉虾,美艳不可方物。
徐国难呆了一呆,想不到向来腼腆害羞的妻子居然如此胆大,大庭广众就敢回应自己的情话。
一时有些情动,瞄了瞄周围没有过往行人,情不自禁伸手握住俞依偌手掌,感觉干硬粗糙,显是日常劳作所致,眼角不自禁有些潮湿。
俞依偌娇俏地白了丈夫一眼,挣了挣没有挣脱,只得任由徐国难握紧,芳心甜蜜如饮醇酒,宛若风筝随风飘荡不能自己。
两人晕晕沉沉向前行走,徐太平正在专心致志训练豹崽赛虎攀爬桂花树,嘴里不时呼喝发出号令,有板有眼颇有教官威严。
一个多月不见,猫仔般的赛虎已长大了一圈,灰褐皮毛隐现深浅不一的暗色斑纹,狭长眼睛射出淡金光芒,隐隐有了百兽之王的威严。
赛虎随着小主人的叫唤不停攀爬跳跃,淡绿眸子牢牢盯住不停晃动的鹿肉干,时不时有涎水滴落在黑泥之上。
虽只离开东宁府一个多月,徐淑媛却也感受到了“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游子思乡苦涩滋味,着实想念粉嫩可爱的调皮侄子,得意洋洋抖了抖缰绳,高叫道:“平安快些过来,瞧二姑给你带回什么?”
听到叫声徐太平猛地转身,见到黄骠马呆了一呆,细长眉毛乐得耸成一团,忙不迭把鹿肉干丢给赛虎,手舞足蹈猴子般急窜过来。
赛虎张嘴咬住,一口就吞下鹿肉干,紧跟小主人蹿到众人跟前,目光不善盯住从没见过的庞然大物,低伏身子弓起背脊发出嗷呜低鸣,跃跃欲试似要扑上。
只是黄骠马腿长体壮不亚黔之驴,赛虎未得小主人号令,虽是发威低吼却也一时不敢冲上。夶风小说
黄骠马也是第一次见到云豹,虽然体形悬殊不构成威胁,却也扬蹄抬腿做好迎敌准备。
陡地扬颈长嘶声音清越,赛虎出其不意倒退数步,眸光微现怯意,随即站定冲着黄骠马呲牙咧嘴,恍若猫仔发威徒具声势。
徐国难没有理会豹马对恃,见徐太平跟以前一样调皮跳脱,歪斜脚步跌撞奔跑,生怕不小心摔倒忙抢前迎将过去,伸手想把宝贝儿子抱起。
瞧见老爹徐太平随口叫了一声,随即转头盯住黄骠马,冲徐淑媛兴高采烈高叫道:“二姑,快把马给我,平安要骑。”
徐国难伸手抱了个空,徐太平早已矮身从腋下穿过,一溜烟跑到徐淑媛身边,伸手想摸黄骠马尾毛,想起昔日挨踢遭遇有些害怕连忙缩手,眸里闪现渴求光芒。
徐淑媛急道:“平安小心,莫要走到马屁股后面,留神阿黄抬蹄踢你。”
瞥见黑漆木门有衫影闪动,显是老爹即将闻声出来,想起徐氏家法不由微微胆怯,黑白分明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俯身抱起徐太平放上马背,向刘雅萍高声道:“娘,我带平安出去遛遛马,等会就会回家。”
不待答应翻身上马,轻轻抖了抖马缰,黄骠马沿大街得得快跑,转眼不见了踪影。
虽有徐国难担保,她还是惧怕面对徐老爷子的熊熊怒火,借口遛马先行拖延,等老爹怒火稍息再行返家,这就是徐大姑娘的缓兵之计。
徐淑媛对黄骠马一见钟情,在南少林寺别院日夜练习马术,虽然时日过短不甚精熟,平路骑行已是无碍,瞬间就到了街巷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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