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东宁府万簌俱寂,大街小巷都已陷入沉沉暗夜之中,睡在街旁屋檐底下无处收容的流民乞丐瑟瑟发抖挤成一堆,饥饿难忍时不时发出呻吟和抱怨,和着街道两边的破烂民房里不时响起的低沉叹息,杂在呼啸风声中显得特别的阴森和凄凉。
穷苦贫民喊冷叫饿的牢骚抱怨和哀哀哭泣自然传不到深宅内院的达官贵人耳中,位于安平王城南侧的东宁总制府依旧歌舞升平,星星点点的璀璨灯火与满天繁星交衬生辉,仿佛天上人间连成一体美不胜收。
东宁总制使由延平郡王郑经倡言设立,职责辅佐王爷治理国事,大小事务莫不与闻,相当于唐宋时期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高位重,陈永华是明郑的第一任东宁总制使,处事公正一心为国,为明郑立足台湾抵抗满清立下汗马功劳,明郑百姓全都感恩戴德,自行在陈永华坟墓所在的大潭山建庙祭拜,香火缭绕整日不绝,被誉为台湾诸葛亮。
永历三十四年陈永华闻知郑经西征失败被迫退回东宁府,好不容易占据的闽浙地盘全都被满清重新占据,反清复明驱除鞑虏一线希望从此断绝,悲愤之下不幸染病身亡,郑经闻之伤感不久也呕血薨逝,掌控宫卫的亲信大将冯锡范趁机发动东宁事变绞杀监国世子郑克藏,拥立傀儡王爷郑克塽袭位,自任东宁总制使大权独揽,专横跋扈胡作非为,搞得明郑上下人心离散士气低落,昔年固若金汤的明郑江山内忧外患党争不已,已到了一推就倒的危急时刻。
陈永华执掌朝政崇尚节俭,东宁总制府面积不过二十亩方圆,房舍布局颇为简陋,冯锡范继任东宁总制使拨出重金大兴土木,强逼邻近百姓移居远迁,把东宁总制府整治得美仑美奂,数十进院落层层叠叠,房舍密布宛若细密鱼鳞,放眼望去遍目都是雕栏画柱金碧辉煌,仅正厅大堂特地从南洋不远万里运来的八根楠木巨柱就价逾万金,规格布局处处仿照王府建制,不少地方颇有逾越僭越。
冯锡范掌控朝政位高权重,堂堂延平郡王郑克塽闷头缩脑不理朝政甘当郑阿斗,见到冯锡范宛若老鼠见猫大气都不敢喘上半口,上下官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拼命巴结讨好冯锡范还来不及,哪个胆肥敢不顾身家性命出言指责冯总制违规逾制不守本份。
东宁总制府大小院落星罗棋布,比相距不远的延平郡王府更具富贵气象,最引人注目的是高高矗立的摘星阁,九层五间隐寓九五至尊,是东宁总制使冯锡范的日常办公处所,侍卫往来巡逻守卫极是严密。
这时已是深更半夜,摘星阁内外依旧灯火通明,每层楼阁走廊都嵌着十八盏西洋进口的雕花琉璃灯,儿臂粗细的牛油蜡烛照得远近通明宛若白昼,隐约可见望见第九层阁楼高处影影绰绰有身形晃动,随风飘来轻微说话声响,隔得稍远就听不太清楚。
身穿明黄蟒龙锦袍的冯锡范站在阁外扶栏远眺,劲急凉风刮得衣襟生风却恍如不觉,阴沉目光缓缓扫视不远处死气沉沉宛若巨兽盘踞的王府宫院,隐隐可以看到悬挂宫门的灯笼光芒,阴沉眼眸闪烁复杂难明光芒。
位高权重也就意味事务繁杂,冯锡范每日都要处理大量公文要件,休息时间不过七八个时辰,饶是内功深厚注重养生也已头发花白现出老态,不过神态威猛兀立如山,眼神锐利丝毫不见疲倦。
享受权力如饮甘美醇酒,让人沉浸其中永远无法自拔,从古至今莫不如是。
凝视王府良久冯锡范慢慢收回目光,嘴里喃喃道:“傅为霖已经从漳州乘船返台?”
他声音极轻仿佛自言自语,身后不远处立即有恭谨声音低声回道:“禀总制大人,傅为霖漳州和谈破裂,已于半月前乘船返台,自称受到荷兰战舰炮轰惊吓卧床不起,返回东宁府立即请假在家休养。”
冯锡范轻嗯一声,他身为东宁总制使牢牢掌控明郑朝政,耳目众多自然早就知道漳州发生的一切,明白和谈一旦破裂施琅必定磨刀霍霍预备平台,明郑眼下内忧外患民不聊生,不知能否抵挡得住海霹雳的雷霆一击。
眸光微微现出惘然,显是忆起二十多年亲自率领骑兵捕拿叛逆施琅家眷的陈年旧事,冯锡范隐约感到有些懊悔:昔年不该蛊惑国姓爷斩杀施琅满门,逼迫施琅投降鞑子力主攻台,导致如今局面溃烂无法收拾。
答应鞑子苛刻条件率军上岸投降?且不说生死仇敌施琅会不会蓄意生事报复,即使真地太平无事也只能被扣在鞑子京师当一闲官,哪有自立台湾王做威做福来得逍遥自在。
遥望夜色笼罩下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冯锡范有些迷茫的目光重新恢复坚定:台湾海峡风高浪急远离大陆,施琅虽然精通海战也是难以飞渡,只要牢牢掌控明郑水师就可确保台湾本土无虞,独立海外称王称霸就不再只是梦想。
不过——明郑水师总督刘国轩与自己面和心不和,对延平郡王素来忠心耿耿,会不会服从指挥任由自己废掉郑阿斗自立为台湾王?万一起兵勤王又该如何妥善处置?
东宁事变后冯锡范就已暗中生出废掉郑克塽自立台湾王的勃勃野心,若不是畏惧水师总督刘国轩起兵勤王为他人做嫁衣裳,哪会到如今还是迟疑下不了决心。
想起与刘国轩的恩怨是非,冯锡范眸底深处闪过冷厉锐芒,双手紧握栏杆指节有些发白,眼神炽热盯视阴森森王府宫院,一动不动听恭谨声音继续汇报,“据漳州站特工秘密调查,傅为霖和谈期间已被修来馆暗中收买,答应充当鞑子间谍利用亲家关系说服刘国轩率水师投降鞑子,逼迫郑克塽不战而降。”
听到不战而降冯锡范身子微震,慢慢转过身子,向立在阴影深处仿佛与夜色浑然一体的冯德贵笑道:“德贵真是足智多谋,料定傅老夫子不满投散闲置,对老夫心怀怨气,奉命出使漳州和谈必定会被鞑子暗中收买,利用亲家关系千方百计说降刘国轩,因此故意给傅老夫子创造降敌机会,借机牵扯到刘国轩身上,日后老夫出手对付刘国轩就有了光明正大的借口。”穿书吧Μ.chuanyue1.℃ōM
“现在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老夫故意按兵不动方便傅为霖上门劝降,依旧大张旗鼓追查巫蛊案件,早晚能够逼迫刘国轩狗急跳墙,暗中与郑小子联手对付老夫。”
嘴角陡地现出狠厉狞笑,“老夫料定郑小子必定不甘心大权旁落,眼下效仿鞑子皇帝不理朝政假扮郑阿斗,只等时机成熟就会密令刘国轩率领水师勤王,与郑家死士里应外合企图置老夫于死地。老夫将计就计故意派遣洪德率军驻防武定里,让东宁府兵力空虚给郑小子创造机会,到时放任刘国轩率领舰队进入东宁府勤王,洪德率军回援一举歼灭郑家死士,待到平定‘叛乱’再当众公布刘国轩降敌铁证,就能让抗清英雄刘国轩身败名裂,安安稳稳把明郑水师掌控手中,到时郑克塽无兵无权任由摆布,生死全在老夫掌握,瞧东宁府上下哪个还敢再对老夫指手画脚多嘴多舌。”
想起表面恭顺服从实则不肯买帐忠于郑克塽的明郑官员,冯锡范心里暗自恼恨恨,冰冷笑声和着风声渐渐增强,黑夜之中远远传将开去,宛若夜枭怪啼令人不寒而栗。
冯德贵是冯锡范的铁杆心腹,虽然狡猾多智却是不通武功,听到怪异笑声觉得胸口气闷,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谄笑奉承道:“到那时叔父就是真正的台湾王,若要毒杀郑阿斗也在指顾之间。”
冯锡范眼神微微闪烁,冷哼道:“毒不毒杀等事成之后再说,国姓爷待老夫情深恩重,解衣推食着实没得说,何况郑小子又是老夫的名义女婿,只要乖乖肯听话,留条性命洒扫祭祀又有何妨。”
冯锡范发动东宁事变扶持郑克塽袭位延平郡王,为了方便控制特地把幼女冯芊芊许配郑克塽为王妃,夫妻关系表面还算过得去,不过在权位富贵的巨大诱惑面前,些许翁婿亲情算得了甚么。
叔父心狠手辣一代枭雄,事到临头却又顾念旧情爱惜名声,生怕在煌煌史书留下人生污点,岂不知斩草不除根只能自遗隐患,给子孙后代留下无穷烦恼。
冯德贵肚里腹诽,只是熟知冯锡范刚愎性格不敢出言直谏,转了转眼珠故意皱眉道:“叔父宽宏大量确有明主风范,侄儿担心郑克塽不甘失权另有打算,恐怕日后不肯乖乖听话做那有名无实的汉献帝。”
见冯锡范眯着眼睛没有说话,冯德贵犹豫片刻,加重语气道:“据监视密探汇报,朱术桂与郑克塽暗中达成秘密协议,四处串联成立反冯同盟阴谋对付叔父,已有不少官员受朱术桂蛊惑,答应帮着郑克塽——”
话没说完就听咔嚓一声轻响,坚硬无比的花梨木栏杆竟被强劲指力捏得粉碎,冯锡范面色铁青神情狰狞,右手握住栏杆碎片猛力投掷出去,数丈外的一盏琉璃灯砰地发出脆响,灯油迸溅落地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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