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巨蛇带着他畅游地下空洞,神宫早已人去楼空,仅剩的断垣残壁、危楼斜宫,似乎除了风吹过的痕迹,烟火味全无,更无任何生命迹象。
他摸了摸泥土夯实的墙面,沾了一手的粉尘:“到底多少年了……”
可惜巨蛇无法回答他,便只任由他一人嘀咕了一路。
又一阵风刮来,卷起的漫天灰尘,让他不适地闭上了眼。
风呼啸着穿过城门,穿过挨家挨户,穿过曲径幽巷,浩浩荡荡呜咽着,如同沧桑的老者在嚎叫。
他站上了高处,环目四周,没有一棵草、一只动物,仅有的一两棵树木,也成了干枯的树桩。
这些真真切切的荒凉景象,令人触目伤怀。
双脚高高悬空,他坐在墙头上发了呆。
怀里揣着的书生傀儡险些掉落,被他一手捞了回来。
捞回来那瞬,这副傀儡木忽变得很沉重,重得让他弯了腰。
他也曾被如此捞起过,不然早就坠入无尽深渊了。
巨蛇看他双肩在微微发颤,默不作声地把头靠近了些。
一滴泪摇摇晃晃砸了下来,给傀儡洗了脸。
他的指腹轻捻着傀儡精致细腻的五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还是憋了回去。
许久,换作一声叹息漏出。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了无生机的寂静空旷处,看得他眼睛发了酸,靠着墙垛便不知觉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巨蛇都已睡了几回。
“做梦了么?”他问巨蛇。
得到的是它嘶嘶的回应。
他摇了摇头道:“真好。”
浓重的凉意一遍遍侵袭而来,有些冷,他摸了摸手臂,这里终究不是久待的地方。
奈何鬼也不来待着。
此处一定曾经有过什么,只是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间怅然,却无可声张,无处声张。
再怎么待下去也无济于事,可只消片刻,他心中的某处空缺似乎便能被不为人知的期待填满。
“这里鬼气森森的,我们走吧。”他拍了拍巨蛇额鳞,站起了身。
既然此处等不到答案,无法消弭沉积已久的痛楚,便无所谓再次面对羁旅愁苦。
面向着暗无天日的空城,他终于大喊出声:“朝天歌——你再不出来,我要走了!”
扯着长声喊了一遍又一遍,每喊完一遍,他就呼呼喘着大气,胸腔如捣鼓,随后目光不断搜索,哪怕是开了玄窍,依旧什么都捕捉不到。
只是每回风声袭来,都能断了他的呼喊。
眼角悄然滑落下的泪水,很快被风干了。
“我是山河啊,朝天歌……你听见了吗?”
死去活来无数次,把身边的人一个个熬走了,可惜他连以死明志都做不到。
他无力地垂下了脑袋,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滴落,紧握着的双拳久久没有释放。
巨蛇把头昂得老高,似乎也在期待着什么。
暗无天日,没有尽头,你终于走出去了么?
他心间有喜,也有几分期待,要是走出去了,当然最好别回来。
缓了许久,山河缓缓直起了腰,从墙上跳下,转头问悠悠探下头的巨蛇:“话说你还能活多久?”
突如其来的问话,巨蛇有些茫然。
或许觉得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貌似他并不在意巨蛇的答案,问完后又长舒一口气:“没关系,活多久都没关系。”
“要是……”他停下了脚步,“要是你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了,我允许你的不辞而别。就是……就是别在我面前……”
行至光亮处,巨蛇从水底探出头来,张嘴那瞬,一道强光射入,逼得山河用手挡了挡视线。
眼前豁然开朗,俨然一处巨大天坑。
阳光斜射入天坑,形成一束光柱,将四周景照得明显。www.chuanyue1.com
天坑口宽百来丈,四面皆是陡峭岩壁,如斧劈刀削,一侧仍有飞瀑泄下,清凉扑面。
岩壁之下苔藓遍布、花草丛生,一派生机盎然。
原来深邃幽长的河流通到洞口外,而这便是地下洞穴的入口!
当年重遇巨蛇,巨蛇便有意带他们来此,不曾想时隔多年,巨蛇仍未走出天坑,兴许在等他,兴许外边的世界并不适合它。
可这天坑之外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天灾之后,应早已恢复生机。
“你想出去么?诶?等等……”山河才回转头,便被巨蛇尾巴圈住了,圈得并不紧实,似是抚摸。
“这是何意?”山河被放下了,仍一脸懵然。
巨蛇松开了尾巴,探头用吻鳞蹭了蹭他,并吐了吐信子。
那金黄色的眼,如闪烁着深邃光芒的琉璃宝石,倒映着山河的影子,收敛尽寒意后释放出一股温和友善的气息。
山河定了下,仿佛看穿了它的用意,伸出一只手抵住了巨蛇的吻鳞,施展了通神术。
死去活来后进入了长眠,多年卧棺,到底还是将他体魄调养好了,恢复到了全盛期,只是眼下于他而言,作用不大了。
颤颤收了手,山河将脸趴在巨蛇吻鳞上,轻抚着它的头背鳞片,喉间酸涩,低声呢喃道:“你是我的老朋友了,谢谢你让我知道我是谁,也谢谢你把我带出来……”
它要回归到暗河中,或在天坑底下长眠。
它记得山河说的大限将至便生离,不作死别。
往后的路,山河仍旧一个人走。
那一瞬,他甚至萌生了要留下来的冲动,陪巨蛇到最后一口气,哪怕一息尚存仍陪着。
他又不是没送走那么多的人……
可巨蛇离开得决绝,脑袋一推,将山河推开几步外,尾巴一甩,直接潜入水底,再不浮头。
山河失神了许久,怅然若失地仰天苦笑。
天坑外还有他长长的路要走,可他要走去哪里?
背负着沉重的一身债,余生只有回忆消遣度日了。
出坑后,山河方知那一片竟是天晋东城境内深山。
原是知命的地盘。
当年,知命招揽了多城逃难的人入了坑,那些人满怀新生的憧憬一去不复返,在坑内堆垒荒骸骨冢,填了他人欲望的沟壑,成了他人野心的陪葬品。
很唏嘘!
他对天晋东城不感兴趣,丝毫没有流连,想他的羁旅生涯中也不会有天晋东城的故事,沿着记忆中的路,找回了最熟悉的地方。
那个他拼着一身作死胆气闯过几回的地方——风行小筑。
山河轻轻推门而入,小筑格局依旧,里边纤尘不染。
那屏风上的双鹤仿佛抬头仰视,展翅欲飞,令他嗅到了一丝朝气,原是心如槁木,竟一夜春风般倏忽发了芽开了花。
山河兴冲冲绕过屏风,映入眼帘的是空荡荡的澡池与寝榻,脸上刚泛起的鲜活骤然消散。
开了的花顷刻间凋零殆尽。
风行至此,轻轻掀起幔帐,继而冷了心底一池活水。
山河身形一晃,似又想起了什么,急忙忙开了衣柜,衣柜里的衣物依旧,连那几件素雅洁净的长衣仍在。
他轻轻抓起了衣角,捧在手心,泪水在眼眶中氤氲打转。
仍旧是那股淡淡的柏叶香,自当年入了幽冥,这些衣物便再无碰过了。
保存得真好,他心想。
寝榻上双枕紧紧挨在一起,他都还没来得及枕过。
坐榻上轻抚着席上枕被,山河紧抿的唇打着颤,连出来的声音都抖得厉害。
“刻了大半夜的符,这不,还是没派上用场……”
抱着枕头,他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枕头下边的功德囊很刺眼。
枉他还心心念念着用自己所修功德来护佑心爱之人,终究还是痴心妄想。
“修了那么久的功德,不也没留住你……”
真正想要留住的人,一回都留不住。夶风小说
不可恨,但很不甘。
他将功德囊重新系回腰间,分了一抹灵识在屏风的仙鹤上,以期能带来好消息。
走出了风行小筑,又绕到了海棠林。
海棠花开了几回,他不知道,但粗壮苍劲的树干,已有多个年头了。
望着开得灿烂的满树海棠花,山河伸手摘下了一株化作一柄剑,在树下舞起了剑。
昔年,父亲山北寻教的剑术,他在幼年时已刻骨铭心,即使多年不曾碰过剑,他仍旧能想起那一招一式来。
他虽身怀多门绝技,可于他心里,剑道仍在他所学之术中位列首位。
他不曾在大祭师面前用过剑,即使是大战太岁神煞时也是晃眼间,此刻哪怕斯人不在,他也要纵情一舞。
山河足不沾尘,身轻似云,剑随身动,游龙穿梭,所过之处,习习生风,挥剑起落,带起片片海棠花,花不沾身,却环在他周身自在舞动。
长剑如芒,银光乍起,月影之下,清姿卓然。
一舞毕,山河按剑在手,再化成海棠花插回腰间。
踏着月色,他再登祈楼的云峰望台。
此处似乎还维持着祀月习俗,望台上仍旧洁净。
往后年年,是何人主持祀月?
那些糟老头子还在不在?
朝氏的族谱又被谁篡改了多少?
站在望台上,他竟触景生情,冒出了诸多疑惑。
往下望去,那方祭台,曾经他散魂的地方,有股莫名的亲切感。
如若当年他就那般散魂死去,是否后续那些破事便不会上演?
即使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或许至少他想留住的人,不会就那么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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