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税银顺利的运走了,魏进忠感觉轻松了不少。漕船抵达京师也不过一天时间,而当朱翊钧听说了,也是十分满意。
这个时候已是九月过半,距九月初一沈一贯上疏已过半月。
九月过半,京城已入深秋,寒意一点点迫近。
悲凉或许是每个人这时的切身感受,凉,尚可理解,唯悲……
九月十八,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赵志皋卒于任上。朱翊钧为此辍朝一日,另又下旨:赵志皋为朕首辅,弼亮多年,准照例与祭葬,仍加四坛,差官护送还乡。赐赙有加,赠太傅,谥号文懿。
仅过几日,工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刘东星卒于治河任所。万历二十八年他主持开挖徐邳漕道,沿潘季驯治黄故道挑挖开浚,历时五个月完工,费仅十万。今年春,又主持开凿泇河。泇河界滕峄间,向南通淮海,由此引漕最为便利。万历初年曾数次遣官行视此地,也尝凿韩庄,因种种原因而中途放弃。开凿泇河初议一百二十万两,如今开挖已十之二三,仅费银七万。
卒于任上,或许是对‘以道事君’的最好诠释——所谓臣之道,一是身任天下,死生且不顾;一是只在去就,不可则止。‘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但凡能求得去,谁又愿卒于任上?赵志皋卧病五年,乞休四年,至八十余疏不允至是卒。
沈一贯亦感到深深的悲,同为阁僚,都游走在擅权与庸碌之间。在某些方面他是能理解赵志皋的悲,他甚至能理解王锡爵,理解王家屏、申时行等人的悲。但理解又能奈何?
他发现自己又苍老了好多,竟如自己写下的那首诗——秋风吹入骨,飒飒毛发凉,前途自谓远,今意何苍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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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
启祥宫又要开始烧地暖了,朱翊钧太怕寒冷。自初春以来,身体的病痛就一直断断续续,非常折磨人。好在还有那么一两件事情,尚能安抚他的心情,银子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矿监税使们,每到月底都会齐刷刷地向他的内库上缴银子,魏进忠表现最为出色,他尤为满意。
还有一件事,其实他十分清楚不能再拖了,只不过经年累月的怠惰,他早已习惯了拖延。九月初一沈一贯再次进贴催促之后,他就拟了一道圣谕,但一直在桌案上躺着。
谕内阁——朕以皇长子及诸皇子册立冠婚典礼前,已有谕侯旨举行,即今皇长子容貌充实,书仿进益,诸皇子年龄渐长,前项典礼朕昨朝圣母面奏举行诸礼,圣心嘉悦。卿即便传示礼部,查照旧制,择日具仪来。穿书吧
这封谕旨是日于漏下二鼓时分传出启祥宫,再送至沈一贯的私邸。当谕旨来时,沈一贯业已出阁,回家之后见传旨的文书官手捧圣谕等着他,心情还颇为激动。
于是赶忙命人摆出香案,又率家人焚香北望,叩头,恭领圣旨。当接过圣旨那刹,沈一贯不禁感慨万千,想到自己近三十年的仕宦操劳,仿佛就为等这刻的来临,心头百般滋味,唯悲欣二字无以表达。
沈一贯紧紧抱着圣旨,两行浊泪慢慢趟过苍老的面庞,因为心情激动而浑身颤栗不止。沈泰鸿见之不免担忧,伸手扶住父亲,但同时,眼里也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传旨的文书官卢全见此情景,也十分动容,劝他道:“沈先生,您要保重,往后操心的事还多呢。”
“是是,”沈一贯也觉有些失态,连忙整理了起身。
卢全又道:“咱家还得回去给万岁爷复旨,就不多耽误先生了。”
“好好,那就让我儿泰鸿送您出门……”
沈泰鸿得父亲的命,送文书官出门,待一行人离去之后,沈一贯去了他的书房。
夜已很深,深秋的夜已然寒气逼人,沈一贯置身书房,如坠冰窖,唯有桌上那点昏黄,尚能感到一丝温度。此时的他,在情绪大起大落之后,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茫然了一阵,还是得回到现实,今夜的圣旨并非是结束,只是之前的因,行九十九步之后结的果,离百步还是差了最后一步。
沈一贯思量再三,随即写了回奏:臣,不胜欣忭,不胜鼓舞……即刻传示礼部,亦极言圣德。惟仰皇上天性真纯,至诚高厚,念元良之浚瑞,昭佑启之宏图,发自渊衷,断于顷刻,皇彝帝范,增祖宗世守之光,子孙继承,衍庙社万年之庆。
此圣旨一下,果然举朝欢欣鼓舞。跟着两日后,礼部署事右侍郎朱国祚上册立皇太子,册封福王、瑞王、惠王、桂王之仪注。
上仪注前一日,朱翊钧已遣大臣祭告天地、宗庙、社稷。至是日,又亲告于奉先殿,随后再诣慈宁宫,告圣母以册立、册封,诸行俱遵奉大明《册封大典》第「册立」。最后由内侍引皇太子、诸王诣慈宁宫,谒谢皇太后、皇后,各行八拜礼。再由内侍引导诣皇贵妃前,行四拜礼,皇妃前四拜礼……
在九月底,还有几件重要的人事任免——朱翊钧升南京吏部右侍郎李廷机改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学士。除此,还命沈鲤、朱赓俱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升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冯琦为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改南京礼部侍郎叶向高为南京吏部右侍郎,等。
之后就是每月一次的税使太监上缴税银——云南矿监杨荣进纳矿金三十两,矿银一千九百三十七两,税银一万五千四百余两;河南矿税太监胡滨进古藏铜器;魏进忠缴进税银三万五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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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即到十月,
进了十月后,离颁下圣旨又过去几天,再未见朱翊钧有何进一步的举措。沈一贯心思细腻,顾虑皇上尚未言明吉期,恐有变,于初四日,又进揭贴奏请皇上早日定夺。并且明言担忧届期所处理的册文较多,恐怕有误,遂先行撰拟了五道册文以进。Μ.chuanyue1.℃ōM
三日后的初七,朱翊钧发下册立册封本,并选定本月十五日行大典。
次日,沈一贯进上他撰写的册立草诏,并言因为时间紧迫,还请皇上早日裁决。草诏是他与部院九卿共同商议之后定下的,一是册文用以昭告天下,二是大赦天下的内容。但有三事却是要发自圣上,所以他亦在进言中说‘不敢擅入诏内,兹另开以请’,此三事为——一为先年因议礼降黜者重新叙用;一为矿税原旨权宜暂行,至今日久,本该停止,但国用尚未充足,姑宜酌处各差内官,会同抚按查看,酌情关停减征;一为各处织造除额供不减,加派数内量免补解,以宽民力。
另外,册立册封等大典,须上圣母徽号,沈一贯再次奏请朱翊钧定夺,并传谕礼部具仪,还有飨宴上圣母的奏书致语,望准他先行撰拟。九、十两日,朱翊钧亦两下圣谕,准了沈一贯的奏请。
各部均按部就班,都在为大典忙碌,而朱翊钧亦表现得如他早先说过的那般——只要臣子不渎扰,他自会举行。
如今臣子皆为大典忙碌,他反倒清闲起来。久宅家中,他时常有种错觉,他就像一个活在硕大茧壳中的人,只透过千丝万缕中的缝隙窥视外面世界,并在自己的世界里创造他自己的秩序。他也同样关注大典进程,却只是为了满足他的自证:他从来都是一言九鼎,只怪当初那些臣子不懂事,渎扰烦人。
十月初十,朱翊钧命宫里做了许多甜食,甜食是他所爱,像什么乳饼、奶皮、奶窝、酥糕、鲍螺。但甜食亦有讨厌之处,便是吃过之后,他会死命的刷牙,然后吐出一摊带血的漱口水。
入夜,他精神尚佳,命近身侍者为他更衣,准备一应乘具,却免了仪仗。穿着妥当,便只带上近身侍从悄悄出了启祥宫。
大门外,板舆已经备好,虽然没有仪仗,侍者依然有二三十人,这些人分列肃立,无一人发出声音。
朱翊钧坐上板舆,两列队伍随后移动起来,走在寂静深宫的小道上,依然静悄悄,连脚踏青砖一步一行,也没有丝豪杂乱。
板舆很快就出了玄武门、北上门,再折向西出西门,过桥,来到大高玄殿山门外。大高玄殿供奉真武香火,以灵异著称,多年前,他曾携贵妃特诣此殿行香。
朱翊钧走下板舆,在大门前停下,衬着微弱的亮光,他端详了片刻。依然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时过境迁,似乎再无那时的感觉。
但那时又是什么感觉?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朱翊钧稍站了一会,又重新坐上板舆,吩咐:“进去。”稍时,队伍又移动了起来,依然安静,进山门,过大高玄门,来到大高玄殿丹墀下。随即又登上踏跺,直抵大殿外。
舆轿停下,朱翊钧再次下来,脚步没停直接进了大殿。
大殿内灯火明亮,只有一老道在恭候他的来到。
朱翊钧一见他,脸色一缓,带出些许笑意:“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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