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从夜里开始下起,至天明未歇,甚至还有愈下愈紧之势。
大风卷裹,鹅毛纷飞。周充冒雪奔袭入宫,王梁一干人已兜着袖口在东直门前接应他。
“将军,说是内阁昨夜已查到了咱们账上的缺漏,皇上一早急召,必是要问责。”
“我已知晓此事。”周充让人牵走昌月马,顶着割面如刀的风雪大步往宫道上走。
王梁紧跟其后:“将军不知其中明细,那笔钱是内阁从漠北盘子里查出来,去年兵部少拨了五百万两的白银,若是这账真要连着往年的一起算……”
他脸上冻得嘴唇发紫,可后背不停地冒汗,又接着道:“马元亮与康逊二人便是将其家底全盘托出,也不见得能拿出这么多银子。就怕萧阁老与皇上进言,要另立新案查这笔军饷的来龙去脉……据说皇上已连夜从附近的州县急调了几名巡按御史回京协助,到时罪名再想往马元亮和康逊身上引便难了!”
周充听到五百万两时,稍放慢了脚步,皱眉回头:“去年漠北军中何来五百万两的缺口?”
李梧虽知情每年朝廷拨给漠北的银钱不足,可如今账目上差的不是七八十万两,而是五百万两!
一旦公之于朝堂,她如何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趁事情还未闹大前密召他们问责,已经是留面子了。
“下官也不知他们怎么查出来这五百万两,说不定是三皇子暗中报信,”王梁早上听到这数时,也是慌了神:“看来这次萧阁老这是铁了心要对兵部下重手!”
“行事欲急,反遭其噬。若真是李重烈给内阁通风报信,便有意思了。”
周充喉间闷笑,白眉染雪,已恢复了镇定:“且先走着看吧。”
周充与兵部官员从宫道绕进了东直门,正要进承平殿,便在殿前见到那一抹雪白的身影。
“外头的雪路可不好走吧,各位大人——”
萧挽在朝服外头披了件通体纯白的狐褥子,只有腰上的东珠稍作点缀,凸显得他的五官温润而薄情。
他的靴子明明陷在雪中,身边也只带了个撑伞的贴身丫头,偏给一种人高处不胜寒的错觉。
这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难得萧挽起早,还是在这样寒冷的雪天。
此等反常之举,也让王梁诸辈更坚信了萧挽确实是居心不良。
周充以笑掩疑:“萧阁老久等了。”
萧挽一贯敬重他,十分礼貌客气道:“我也方才到,只是宫人方才通报,皇上仍在梳洗,还得劳烦周将军与诸位大人同我在此等候片刻。”
承平殿的侍监过来请他们去外殿避风雪,萧挽和周充都不约而同地站在这庭中没动。
两位权臣彼此看了一眼,顺其自然的,便在原地赏着雪闲谈起来——和颜悦色,毫无半点剑拔弩张之势,简直像对忘年之交。
周充确也很赏识萧挽。
说起来,他与萧挽并无私怨,早些年他还曾提拔过这个年轻人。可惜萧挽心智非同寻常,与自己的政见也大不相同,终究是难以同谋。【穿】
【书】
【吧】
想到此处,周充不觉轻声叹了口气。
“将军何故叹气?”萧挽问。
周充望着茫茫雪景,“瑞雪兆丰年,可离年关还有两月,这雪下得不是时候。”
萧挽笑了笑:“在下倒是觉得,这场雪恰逢其时。”
周充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心头莫名一紧。
就在这时,丁柔掀帘而出:“皇上召见,诸位大人请随奴婢来。”
众人便随之进了承平殿,一并跪在帘幔外等候皇上发话。
李梧黄袍加身,帝冠置于手边,她坐在镜前描摹凌厉的眉梢:“你们在洛京都是生了长目飞耳的,消息比朕要灵通。说说吧,漠北那五百万两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梁痛心疾首道:“皇上,日前有马元亮康逊等官员行贿乱纪,而今才知漠北军饷有失,兵部一夕之间风波四起,千头万绪尚待厘清……还请皇上给臣等一些时日,定能查明真相!”
李梧见王梁痛哭流涕的模样,面上也无半点怜悯,冷冷道:“天下悠悠众口,他们戳得是朕的脊梁骨。王爱卿一口一个不知,想替兵部多宽限几日,自是不打紧的。”
听起来轻飘飘的几句话,王梁大惊失色,以头抢地:“……皇上,皇上恕罪!臣并无此意啊!”
周充不管王梁处境,待李梧描完那只眉毛后,才道:“皇上,依臣所见,不妨将这马康贪腐案与漠北军饷案子合二为一。”
李梧看向他:“怎么个‘合’法?”
周充:“马元亮与康逊二人乃原兵部侍郎将,军饷调拨的差事多经此二人之手,许有关联之处,只要有了线索,案子总能加快进度。至于兵部乃至各地方上是否还有其他人涉及此案,臣愿率先作则,任凭吏部纪检司调查兵部上下,以消解世人疑虑。”
李梧喜怒不辨:“倒也算个办法。”
她想要的是万全之策。
“五百万两的军饷大案,未经查明便与兵部两名官员挂上钩,是否草率了些?”萧挽在旁淡淡道,一针见血提出了疑虑。
王梁在地上用袖子擤了把鼻涕,抬起头来说:“萧阁老说得在理,凡事应依照国法,方能服众。可眼下若直接调查这五百万两的去向,首当是要将镇远侯等人从漠北召来,折腾都是次要的,至于镇远侯愿不愿意入京,又是否肯如实参奏,便另当其说了!何况周将军提议将这两件案子合起来查,并非是立马就盖棺定案了,刑部还是依法办案的——”
萧挽轻笑,不与之辩,转而朝李梧一拜:“全凭皇上定夺。”
李梧思忖不定,在镜前起身踱步,一太监便进来通报:“皇上,三皇子到了殿外,此时正跪在雪中不肯起呢!”
李梧顿时不悦,道:“他来添什么乱?”
太监们在皇上面前念李重烈的名讳一向都得格外小心,这会儿他也直哆嗦:“三皇子不知是从哪得的消息,知道了皇上和大人们在议论漠北军饷的事,便说要让皇上还漠北一个公道,严惩马、康二人……还、还一口咬说是他们二人私吞了漠北的军饷,才使漠北打了败仗的……”
“荒唐!”李梧勃然呵斥。
李梧原本只是召集大臣密议,李重烈这一跪一喊冤,这事很快便会闹得满城皆知了。
殿内之人无不齐声:“皇上息怒——”
丁柔见状,道:“皇上,外头雪紧着,要不奴婢劝三皇子先回去?”
李梧背过身,嗤之以鼻:“他倒是比镇远侯有胆,想跪就让他跪着!”
……
半日后,大人们才陆续从承平殿走出来,见李重烈还跪在雪地中。
这雪虽停得七七七八八,可李重烈身上穿得并不多,已经冻得浑身发僵,脸上也是一片青紫。
几个官员见状,忍不住挨着脑袋要低声议论:
“连皇上和萧阁老都拿不准的事,三皇子无凭无据的,便敢逼宫,皇上岂能不怒?”
“他这实属是病急乱投医,如今只要能给漠北讨点名头的事,逮着机会便咬。”
“不过啊,三皇子毕竟在漠北长大的,总知道些什么。他这么一闹,我看漠北的银子十有八九就是与马、康二人有关。皇上恼归恼,只怕也是要听取周将军的意见,将两案合并了一起查!”
“……”
“三殿下,你这又是何必呢?”萧挽望着阶前纹丝不动的李重烈打趣道。
李重烈也僵硬地抬起头看他,眼角藏匿了一丝笑,佯装不耐烦道:“你管我?”
萧挽耸了下肩,二话没说,便朝李重烈缓步走了过去。
婢女没有撑伞跟来,萧挽的发顶还落了几片从树上吹落的雪,蹲下身去,拍了拍李重烈的肩。
李重烈没防备,陡然全身一激灵。
不知萧挽从哪揉的一团雪,竟趁着这会儿尽数塞进了他的领口中!
“你……”
撩拨人心的不是雪。
而是触探到他疤痕的男人指纹,痒得直钻他的五脏六脾,却又莫名生出一种快意。
“酷刑”之下,萧挽露出了美阎王的姿容:“我哪管得了你。”
李重烈隔着衣物,下意识地去抓住了胸口的那只手,湿漉的眉眼间服软了片刻:“还得跪多久?”
“皇上主意还没定,接着跪吧。”萧挽又对他的狗崽摆出不近人情的模样。
李重烈的喉结却止不住下滑。
亏得他还知道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努力平复住气息,忽瞥见萧挽身后的人影,一把用力地甩开了那只手。夶风小说
一回头,周充正望着他们二人“恶言相向”“互不对付”的场面。
李重烈面色已经由青转红,似乎是终于恼羞成怒了。
萧挽拍了拍掌中雪,从容起身,无奈又鄙薄地长叹口气:“周将军,三殿下非得跪着,我也实在是劝不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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