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天涯离开千秋殿那会时辰尚早,可待他们穿过大半个洛京回到东郊院子时,天已全黑了。
爷俩就着屋中简陋的木案而坐,分外沉默。
案上摆着一匣子,里头放着根百年人参,正是段天涯今日从宫中带回来的。李梧从他口中得知李重烈的病体未愈,便命人赏赐了此物。
可也仅此这么一根人参了,左右不过都是件打发人的玩意。
宫中花销用度不菲,上等人参鹿茸一抓一大把,李梧平日随手赏赐给宫人的,许是都比这个分量重。
李重烈盯着这御赐之物许久,眼神失了光,再看面前的油灯都有几分晃眼。
“啪”的一声——
段天涯突然重重地合上了那匣子,撑桌而起,要将这东西丢到柴房去一起烧了。
李重烈却反手冷冷地扣住了木匣,隐忍地挤出几个字:“段叔,这是御赐之物。”
段天涯愠色难忍:“什么御赐之物!女帝心机深沉,更是冷血的铁石心肠,傻小子还看不出你亲娘是在诛你的心?”
李重烈紧抿着薄唇,面色阴冷,没有答话。
段天涯苦笑道:“说到底,皇帝还是最天底下威风的,所有人的卑贱死活都得看她一人的喜怒!四皇子在朝堂上妄议边军,又当街挑衅滋事,不过是被训斥几句,可她又是如何对你的?要不今日是四皇子捅了这篓子,只怕她对懒得打发你。阿烈,我们白费了这些的功夫,不过是空算计一场——”
“朝廷还没讨回边军战败的债,何况子不事亲,她待见我才稀奇。”李重烈这话不知是在安慰谁,沉声说:“段叔,眼下我们在洛京势单力薄,自身难保,不可心急。”
段天涯叹了口长气,满腔的愤懑又化作了忡忡忧心:“阿烈,就算你我能在洛京长久地忍辱负重,可边军又能忍到几时?周充这些年不止在西南敛财,朝廷拨给漠北的银子,有多少流入了他的囊袋,最后都成了那草包皇子收买人心、丰盈党羽的本钱呐。没有钱,莫说是修理兵械,连给重伤士兵的药材都无从添购……寒冬已过,草原的马又得长膘了,下一次北羌进犯,侯爷他一人要如何抵挡啊?”
李重烈饮了一碗冷酒下肚,人反倒异常清醒。
漠北边军遭受不公已经多年。此战大败究根结底,便是由于军中银子的窟窿填补不上。
他曾答应伯父,回京后若有命活下来,必得先为漠北边军查清这些年的旧帐烂帐,还边军将士一个公道。可他真到了魑魅魍魉的洛京城,发现此事远比设想的更为艰难。
李重烈吐出冷冽的酒气:“有一人,或许能帮我们。”
“谁?”
“萧挽。”www.chuanyue1.com
段天涯一愣,摇头觉得不大靠谱:“这个萧挽不是君子。女帝一直没有立储君,为此,大公主和四皇子两方势力一直在明争暗斗,他们私下也一直在想办法拉拢萧挽,可他都不为所动。听闻此人深得女帝信重,却独占高位,不与朋党,他凭什么帮我们?”
……
萧挽刚出宫回府没多久,正慵懒地斜倚美人榻上打了个呵欠,身后的两名婢女又给他重新梳了个舒适的发式。
内阁首辅身居高位,并不都是风光无限的,成天料理万机、殚精竭虑也倒罢了,总还有推不掉的应酬。
萧挽褪下朝服,简单收拾一番后,便又坐上了马车。穿过几条街,最后车子停在了公主府门口。
今夜大公主李懿庭设宴款待群臣,宾朋满座,就差萧挽一人了。
“本宫还以为萧阁老又不来了——”
李懿庭见到萧挽,面上带笑,举盏先起了身。
满座的宾客也纷纷站了起来,其中有几个年纪可以做萧挽太爷爷的,皆都不敢怠慢,颤颤巍巍地躬身笑脸相迎。
“微臣参见公主,见过各位大人。”萧挽浑身上下打哪儿看都是光彩体面的,这种场合下自是如鱼得水:“公主矜慈,可总爱打趣在下。要不是每次朝中有要事,公主盛情,我是舍不得推却的。”
李懿庭笑了笑:“萧阁老肯赏光公主府便好,快快请坐。”
这位大公主同萧挽差不多年纪,近三十而未嫁,看着雅庄淑静,可她一心全扑在朝政上。而她也确实有些手段,而今吏部与礼部当中多是她的鹰犬爪牙,若不谈地方势力,她在京中未尝不能与四皇子一党分庭抗礼。
除此之外,她还在府上养了诸多年轻好看的男孩子,用以寻欢作乐,或是送给达官贵人们。
此时,一白嫩纤瘦的男孩走过来给萧挽沏了一杯酒,有意无意地贴着他的肩,讨好说道:“萧阁老,这是上好的黔春酒,请慢用。”
萧挽修长的指把玩那白瓷酒盏,抿了一口。
“好酒。”他从容挽袖,搁下酒盏,侧头看了眼那男孩,一时笼起肃杀隐秘的笑意,轻声慢语地对他道:“你可听说过,好酒须配美人肉。”
男孩一痴一惊,只觉得这位大人媚得瘆人,当即五迷三道,后背激起了一层汗意,又不慎酒壶翻了在地,还弄脏了萧挽手边的袍子。
他忙慌张跪了下来:“萧阁老恕罪!公主、公主恕罪……!”
萧挽却一脸淡然掸了掸袍子,又继续喝酒。
李懿庭身边的太监沈如临开口训斥:“还不下去,毛手毛脚地做什么?”
“是、是……”那男孩没了魂似得,连忙退下。
李懿庭神色稍暗,又笑着看向萧挽:“萧阁老,听闻母皇今日召见了三弟?”
萧挽:“皇上召见的是段天涯,三皇子并未面圣。”
李懿庭惋惜叹道:“大哥二弟去的早,本宫在这世上也就剩他这么一个亲弟弟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再说镇远侯与边军的过错,总不能全让他一人担着。”
萧挽浅笑抿酒:“雪中送炭是桩美事,公主若是挂怀,不妨帮他一把。”
“本宫又何尝不想,只是三弟一直都是母皇的……罢了,都是本宫无用,且先不说这个了。”
李懿庭眼角真泛出了几滴泪光来,接过沈如临的帕子拭了才好,又对萧挽说:“今日请萧阁老抽空过来,本是有一桩大事,想给阁老先透个风。”
萧挽颔首,便跟随李懿庭暂时别了筵席,走到偏殿的屏风后交谈。
“阁老可得想法子救救本宫的三弟。不出意外,周充下个月便要班师回京了。”
李懿庭又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忧心道:“据线人消息,他这次从边关抓回来了一群女孩子,是漠北军妓。”
萧挽挑眉一凛。
-
月夜朦胧,酒酣人不醉。
萧挽下了马车,但见自家府邸的侧门旁倚着一人影,明朗的月色落在那身简陋的黑衣上,都变得有几分惨淡。
萧挽心中哂笑,便取过随侍手中的灯笼,独自走了过去。
“这是谁家的小狗崽迷路了?”
萧挽提灯映着那人的面容,半晌,笑着故作惊讶道:“原来是三殿下,失礼了。”
李重烈看到灯笼后那副明丽光鲜的皮囊,神色微恍,别过视线道:“是我叨扰了。有一事我始终想不明白,所以想过来问问萧阁老。”
萧挽放下灯,朝他近了半步:“什么事,还值得三殿下大半夜的亲自跑一趟?”Μ.chuanyue1.℃ōM
李重烈顿了顿,压着嗓子问:“敢问萧阁老,我究竟是如何从都察院地牢活着走出来的?”
萧挽负手低笑:“三殿下站在这问我,想必心中已有了答案,又何须再证?”
“果真是你。”
李重烈在黑影中露出半张锋利如削的面庞:“可我还是有一处想不明白。疑点最大的便是那杯茶,可若毒下在茶水中,明明你也喝了——”
“怒气能够催发奎宁之毒的发作,”萧挽也一一不厌其烦地解答给他听:“萧某虽不讨人喜,但脾性还算好的,大可以等离开都察院后再服下解药。”
李重烈回想当日情形,一切便都明了了,那日萧挽有意激怒自己,便是为了催发毒性。
他借着四周微弱复杂的光,这才对上萧挽的那双桃花眼,“我如今背负罪名,身陷窘境,无异于一条丧家之犬。可萧阁老既想让我活,便说明我还有些可用之处,萧阁老不妨与我联手,各取所需。”
夜里冷风愈紧,萧挽拢着紫色大氅,又颇为怜惜而不客气地看着李重烈:“那三殿下不妨先明示,你从漠北回洛京,究竟想做什么?是想扳倒周充,还是登临储君之位?”
同样的问题萧挽在都察院地牢便问过李重烈一次,只不过今晚试探的意味更浓。
这不是审讯,而是一场交易。
他们今晚都喝了酒,浓烈酒气在两人之间萦绕冲撞。
李重烈根本不畏寒,高大的身体几乎能够压到周遭一切的寒意,他侧身替萧挽挡住了风口,微微俯低下巴,说了四个字:“安身,立命。”
萧挽耸了耸眉,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丧家的小狗崽居然敢这样俯视自己。
李重烈难得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尖利的牙,但随即又恢复了冷意:“倒是萧阁老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世间除了皇位还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
萧挽俯仰间媚意丛生,竟将那阵冷意无端压了下去:“无他,在下只是想从一而终做个好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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