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伍老五的惊呼,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声音。“呜呜呜~”
是从神像后面传来的,似乎是犬叫,却又像是人的呜咽,闷闷的。跟先前萧洵安听到的很像很像,却又有些区别。
黎川赶忙拉开了弓箭,萧洵安朝伍老五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拔出剑来。
“咬兔儿!”伍老五清醒过来,喊道。那声音更加激烈了。
萧洵安怕伍老五再次妄动,于是抢先绕到神像后。神像后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不停的攒动,仔细一看,果然是大黄。它四只脚被绑在一起,长长的嘴头被一块什么布巾罩着捆着,才让它发不出正常的声音来。
“咬兔儿!”伍老五赶紧跑过来给大黄松绑,这时候才看清绑大黄腿的,是一根两边坠着廉价珠子的红色发带,罩嘴的方巾看起来也是一块头巾。
“这……”伍老五迟疑开口,“这像是杨二娘的东西……”他用力将东西扔得远远的,之前宣称自己胆大的脸上有了惊恐之色,大黄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地撒娇。他箍着大黄,“哦哦哦!咬兔儿乖!没事没事!”
萧洵安用剑将伍老五扔掉的那两样东西挑了过来,仔细打量,“确实是打赏用的缠头。”
“难道杨二娘还活着?”黎川疑惑道,转头问伍老五,“你刚刚看到谁了吗?”
伍老五抚慰着怀里的大黄,两条眉毛拧成了倒八,“我刚刚进来找咬兔儿,一进门就……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的人影,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你们就把我泼醒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盘清楚刚才的一切,大黄忽然大叫起来,伍老五不敢再让大黄跑出去,死命拉着它的颈圈不松手。
在大黄叫起来的前一瞬间,黎川也听到了异动:是人脚踩枯叶的声音,就在院子里!
萧洵安大喊一声:“王军戒备,抓住贼人!”
黎川持弓追出去,她没拿火把,冲进黑暗的夜色的瞬间还有些不适应,只是靠着直觉向前冲。
就在她眼睛好不容易适应的时候,一个长发披散,面目狰狞的人影也正向她冲来。她心中咯噔一下,头皮发麻,几乎是下意识地提弓劈斩而去。
却被一只手拉住了,“是人!”黎川心知她这一劈下去,弓弦就会如刀刃一般割伤对方。她赶忙往侧边卸力,险些栽过去。借着萧洵安拉的那一股力,整个人转了一圈,撞进萧洵安怀里。
那个披发人就在这一瞬间绕过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跑去,黎川抬脚就要去追,萧洵安却拉住她,“不必追了。”
不过片刻,残破古旧的庙宇已然灯火通明,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押到了人前。人一跪下,就开始呜呜的哭,哭声拖得疲软尖长,他们这才知道,原来之前听到的声音,就是她的哭声。
显然,她刚刚想往外跑,却被听到萧洵安号令往上冲来的王军逼了回来,才险些撞到黎川。
抓到了人,众人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只要是人,不是什么牛鬼蛇神,就好对付了。
“刚才的钟是你撞的?”萧洵安问。
“为了躲着狗,才爬上去,不慎撞了钟,惊扰官爷,官爷息怒。”女子低着头,微微颤抖的声音从蓬乱的头发底下传出来。
作为响铃沟的进山代表,蒋善自然也被抬到前面来叫他看着。他哎哟连天地坐到地上,可一看见面前下跪的人,却突然噤了声。
萧洵安看出了其间的不简单,问道,“老丈又认识?”
蒋善却矢口否认,“不不不,没,不知道,小的没看清。”
女子听他瑟瑟缩缩地如此说话,立刻抬起头来。长却干枯蓬乱的发丝里,一张蜡黄长斑的脸显现出来。
伍老五被她忽然的抬头吓得后退了一步,待他看清却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蒋耀祖家的?”
萧洵安眉毛一抬,看了蒋善一眼,“老丈怎会不认得自己的儿媳呢?”
蒋善低下头,眼睛左右闪躲没个落点,“披头散发,没看清……”
“做你家儿媳真是不易,个个都被赶进深山啊!”黎川说道,她原本不忍心叫那女子下跪,可对方的的确确是对伍老五和大黄用了药的,怎么说也是有罪。
蒋善慌忙开脱,“不不不,我只赶了杨二娘,她是自跑出来的。”
女子忽然开了口,“是!我是自跑出来的。”说着,朝伍老五磕了个头,“对不住了,伍老哥,我怕你们把我抓回去,才对你和咬兔儿用了药,这药就是睡一会儿,没毒。”
伍老五经这一叩,嘴巴不利索了起来,“没没……不打紧……”
女子又朝萧洵安磕了一个头,坦然道,“既然官爷都来了,妾身再怎么也没用了。但官爷要把妾抓回蒋家去,只要妾身还有腿,就还会跑。官爷不如直接将妾下了大狱,妾身感激不尽。”
“我就说这瓦肆女子养不家,我老蒋家好吃好喝供着你,从没亏待于你。不就是耀祖说了你几句,夫妻哪有隔夜仇,你跟我回去,我好好教训他。你也不是小娘子了,除了我老蒋家,去哪里能容身呢?”这话说的,倒真像是个通情达理,帮理不帮亲的好公公。
可这女子却显然并不承这个情,开口就将他的话驳了:“你们每次把我捆在柴房里关一夜,天亮就把我打得半死。今日我再不跑出来,怕明日就要死在你们手里了。”
“哦?还有此事?”萧洵安问道。
蒋善手脚不敢随意动弹,嘴却还是利索,“绝对没有,乡里乡亲都看得到的,这盼睇儿什么时候身上有过伤啊?”
“要看伤是吗?”盼睇的眼泪挂了两行,表情却平静冷淡,眼神里却像是带着某种坚毅。她站起身来,双手拽着衣襟,使劲拽下了外袍。
夜风里,数百把火炬下,千八双眼睛前。这个叫盼睇的妇人,就这样毅然决然地扯下了自己的外衣。
可那场景并不香艳,裸露在夜风中的肌肤满是新伤旧痕。她还想继续脱掉裤子,黎川大步上前捡起外衣将她裹了起来。m.chuanyue1.com
盼睇愣了一下,眼睛朝黎川看去。那样一张貌美的脸,那样一副柔软的心肠,就像她的主子,杨二娘。
她克制的泪忽然就崩了,忽然就抱着黎川放声大哭起来。
萧洵安想上前制止,却被黎川示意拦了回去。
黎川一下一下拍着盼睇的后背,她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什么也没琢磨出来。
忽然,她头上的发髻松了。盼睇拔下黎川别在头上的金簪,一步退了开来。金簪死死抵在自己的脖子上,盼睇没什么表情,只是方才痛哭留在脸上的红痕还没退去。
“我既然夜里独自上了黛山,就没想活着回去。二娘子,盼睇这就来找你,我若也能化作厉鬼,定然助你让所有蒋家人不得好死!”说着就要自裁。
可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人。那可是王军,没有战俘能在王军未允许的情况下自杀。更何况她只是一个乡野村妇。
盼睇再一次被押着跪在了萧洵安眼前,萧洵安开口,“你若有冤屈,活着不讨回公道,死后怕是更难了。你叫我一声官爷,不如将冤屈说与我听听?”
盼睇跪着,眼神里没了色彩,“活着不如意,却求死也不得。二娘子啊!你若听见盼睇的声音,就来给盼睇一个痛快的了断吧!”说着,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痕。
此言一出,大风四起,吹得她散乱的头发直往天上飞;吹得火把乱窜;吹得树林拍叶之声像极了鬼魂看热闹拍响的巴掌。
不知为何,伍老五手里的大黄忽然发了狂似的往盼睇冲去,龇牙咧嘴,尖锐犬齿带着的涎水,在每一声吠叫时喷溅出来。
伍老五根本拽不住,脚下已经被拖出了痕迹。大黄从来没有这样过。
“魔息?”萧洵安已经看到从大黄身上渐渐升腾起的黑烟,与那只夜间袭营的狐狸的气息如出一辙。
眼看着大黄就要扑到盼睇,她看见那尖牙,那利爪,那通红的犬目,还是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些。
“咬兔儿,你咋啦咬兔儿?”伍老五也没见过这样的大黄,有两个将士帮他拉,才勉强将大黄拉住。这样一条狗,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大黄见不能咬到盼睇,转头就要扑向它自己的主人,伍老五几乎是下意识地一脚踢翻了它。
大黄唧唧汪汪地倒地滚了一圈,还没等爬起来,王军一个麻袋便将它装了。黑气从麻袋缝隙里往外钻,但一只犬再怎么厉害也钻不透这能装野猪的麻袋。
“咬兔儿!你咋啦?”伍老五对着还在吠叫翻滚的麻袋,不可置信地喊着。
萧洵安交代了一支队伍下山去请张玄机进山,转头又问盼睇,“你真愿去死?你变成厉鬼无法轮回,而你的仇家却仍是德高望重的村中族长,你可甘心?”
山风还在拼命地刮,就好像是什么厉鬼真要降临。
“说吧!”黎川真挚地看着她,“我们不是这里的地方官,这位是镇北王,留在此处处理山鬼一案,王爷知道杨二娘之事定有冤屈,或许杨二娘也希望你能替她说出来。王爷定能给你们一个公道。”
盼睇跪在地上,四起的山风吹得她心里发虚,刚刚的大黄也让她感到了恐惧。她还是怕死的,或者说,她更怕真如萧洵安所说,死了也不能报仇雪恨。
见她还是不说话,萧洵安拿出蒋善故事当中的疑点,问道,“蒋善说杨二娘曾供奉了不知名的妖兽鬼怪,因此害得村里死了那么多的壮丁。此事,你可知情?”
“不是!”盼睇斩钉截铁地回答,眼睛却恶狠狠地盯着蒋善,“老头!这样的谎你怎么编得出啊?你明明知道二娘子是供奉她早年饿死的弟弟!”
“当年闹饥荒,她弟弟把最后一口吃的让给了她,才饿死的。她总是梦见弟弟做了鬼也吃不饱,来找她要吃的,就拿些剩饭剩菜供着,求个心安罢了。”
“你们嫌她晦气,她只能夜里悄悄地供。因为这事,你打她打的还少吗?她死了,你便如此编排她,狼心狗肺!不得好死!”
她哭喊着,糟乱的发丝在风里狂舞,面目狰狞好似厉鬼。
“休……休得胡言!”蒋善没底气地争论道。
听到这里,黎川的拳头攥的死死的,她不知道蒋善的故事里还有多少谎言,也不知道杨二娘是否真的变成了厉鬼害了人,但起码杨二娘最初是没有做什么坏事的。她仅仅是想给已故的弟弟一点点残羹冷炙罢了。
就在他们还想问其他的时候,盼睇忽然没了声音,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黎川慌忙上去查看,探了鼻息发现人还活着,或许是情绪过于起伏,此时晕厥了过去。
风还在吹,犬还在叫,数百把火炬的火焰在风中胡乱地飘飞,一切乱作一团。
萧洵安袖下生风,所有的火炬更加明亮了。黎川明显感觉到了周围的某种灵流,她知道,这是萧洵安的法术。她想,在这样的灵力包围中,等闲妖邪定然不敢靠近。
天幕在这个时候缓缓的亮了起来,山与天的边际从青黑,变成了浅紫,再变成鱼肚白。ωWW.chuanyue1.coΜ
而一直在麻袋当中挣扎吠叫的大黄,却在渐亮的天光中渐渐换了低低的呜鸣。
“那股魔气消散了。”萧洵安悄声对黎川说。
“魔气的源头怕就是在这一片,趁天亮着,四处看看有什么异常,等张真人来了再说。”黎川低声说道。
盼睇被安排在破庙里的干草堆上,还睡着。
伍老五抱着装大黄的麻袋,一下一下地拍着,像是在哄自己的孩子,却也不敢轻易将它放出来。
蒋善被扔在角落里,他的伤口其实很浅,血已经没有再流了。他伸着脖子张望着院里的动向。
王军以破庙为中心,敲打了方圆几里的每一丛野草,查看了每一棵树木,恨不得将每一寸土地都刨开研究研究。
因为黎川待在庙里会感觉不适,萧洵安带着她在远一些的地方搜查山林。
“哥!出什么事了?”是萧滢滢的声音。
张真人气喘吁吁地跟在萧滢滢身后,即使他修行一生,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爬到这里,对他这个老人家来说,也实在不易。
在回破庙的途中,萧洵安简单讲了昨夜的经过,与蒋善口中的山鬼之说。
张真人摆摆手,“他当妖怪是家犬吗?一碗残羹剩饭便能驱使?应当是那个妇人说的是实情。”
走进庙里,张真人先是朝还在昏睡的盼睇走过去,掀开袖子搭上了脉。“大悲大怒,急火攻心之症。又常年吃不饱饭,底子太虚了。就是叫醒了,恐怕也是神情呆滞,说不出什么来。最好是等她自己醒来。”
他站起来,朝角落的蒋善看了一眼,赏了他一个白目,扭头去看神像。
他绕着神像左三圈,右三圈。“嗯……像是水官呐!”
萧洵安质疑道,“山中祭祀水官?”
“也不是没有,若山中常有大雨时流泥滑石的现象,便也会在山中立庙。这神像实在老旧,起码得废弃了数百年了。”
萧洵安又说,“这屋子虽腐朽,但屋架、大门尚且完整,院子里的钟,看起来也没有那般久远。”
“这些都是后修的,但神像的确是很久了。”
“确实是水官?”
“这纹样虽然已经风化地很浅了,但还能区分开来。”
萧洵安心想,或许黎川对这间庙宇的熟悉之感就来源于此。
既然供奉的是天界的神仙,邪气应当不是从这里生发的。
张真人又凑到大黄边上做了做文章,可是大黄现在已经是一条再正常不过的狗了。也没瞧出个所以然。
张真人只得在院中又摆道场,拿出罗盘,一阵念唱作打。那指针忽然转了一圈,死死指着一个方向。
张真人寻路而去,被一口钟拦住了去路,他抬腿绕了过去。手中罗盘却转了回去。
他惊愕地站住脚步,又面对着钟,指针,又停了。
他缓慢的围着大钟挪起步来,那指针就死死地指着大钟的方向。可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
“嘶~不应该啊!”张真人一手捧着罗盘,一手搭着拂尘,左右踱步,这指针就是死死指着钟。
张真人不信那个邪,竟抱着罗盘钻进了钟里,罗盘瞬间兴奋的转起圈来。
“还真是这钟!”张真人开始扒着钟的内壁,仔细找寻线索。
黎川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切,“真人还真是豁的出去,他就不怕挂钟的断了,他就被镇压在下面了。”
镇压?这个词提醒了黎川自己,若是有什么邪物想要藏起来,定然放在钟下。说不定是什么人,得到了什么不该得的东西,埋在这底下,反而引起了不好的事情。
虽然逻辑上还不通,但黎川看着张真人来回踩的那一块土地,她就是有一种想要挖开看看的直觉。
“洵安,有没有可能,在钟下面?”
萧洵安二话没说,命人请出了张真人,开始刨地。
“使不得啊!”蒋善从角落里一瘸一拐地跑出来,“使不得啊王爷!这山神钟可不能挖!”
他连是什么神庙都没搞清楚,众人自然是不听他的。张真人更是嗤之以鼻,“这是水神庙。愚蠢!”
蒋善见自己阻拦不了,便没再说什么,只是盯着他们,一下一下地挖着地面。
因为钟的缘故,他们用铲子一点一点的往外铲,进度很慢。
大约挖了一炷香的功夫,挖了约有三寸厚的土,什么也没看见。
“看嘛,这地下什么也没有,可别触怒了天神!”蒋善又说,他似乎还以为自己的话能有那么几分重量。可是,没人听他的。
“叮”铲子铲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脆响。一个青黑的物件裸露出一块来,他们快速的铲清了这物件表面的土,一个二尺长一尺宽的面显露出来。
黎川凑过来看,很像是个铁箱。这更坚定了黎川的想法,这箱子里一定装的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她侧耳对萧洵安说,“我觉得,最好是集合王军,围住寺庙。如有万一,殊死抵抗,绝不能让邪物跑出去。”
萧洵安点点头,轻声对黎川说,“乾坤囊里有捆仙索,说不定能派上用场。”说完便走出破庙安排王军去了。
黎川交待道:“轻挖慢拿,千万不能破损,等王爷亲自打开。”说罢,找了个背人的地方去拿捆仙索。
可一回来,便看见蒋善趴在坑上大闹,“万万不可再挖了!响铃沟的福祸可不能儿戏啊!”
张真人在一旁破口大骂,指挥着王军将他拽出来。
小小一个蒋善,自然不可能乱了王军的阵脚。他很快被拖了出来,塞了嘴巴,捆在了柱子上。
被闹了一场的王军更有干劲,一盏茶的功夫便将那个铁箱刨了出来。那铁箱并不是很大,形状打的很粗陋,像是赶工出来的,一把大锁扣着锁环。透露出一种神秘诡异的气氛。但目前为止,萧洵安还没感觉到一丝的异常气息。
正是午时,日头升的很高。没有比现在更合适开箱时辰了。
黎川把捆仙索递给萧洵安,“用绳子系住锁环,让人远远拉开,我担心近前打开不好。不管是毒气还是魔气喷出来,人若吸进去,怕就废了。”
张真人从他的挎包里拿出一沓朱红的布料交给身边人,交待了几句。
四个将士打开红布,四角扯着,将铁盒罩在了中间。如果有什么意外,他们会立刻往下盖住。
铁锁虽大,但在王军的兵刃下显得不堪一击,一劈之下断作两半。
加上萧滢滢后来带上来的队伍,三千士兵将破庙围成铁桶。
红布罩在诡异的铁箱之上,经萧洵安要求,又加了八人去牵住红布的边缘。
萧洵安手中紧紧攥着捆仙索,黎川已经拉开长弓正对铁箱。
一根麻绳系住了箱盖上的锁环,周羽手握麻绳,掌心全是细汗。
“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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