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又道:“对方说是太师府,设的是申时的晚宴。”
杨思焕想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头走开了。
原来是内阁次辅杨永清,内阁与翰林院颇有渊源,至今还常有往来。
内阁作为翰林院的一部分存在,甚至很多时候起草文书,用的是翰林院的名义,俗称“翰林院内署”。
那时候杨思焕供职翰林院,偶尔能远远见到杨永清,但也只是远远的看到而已。
两个人身份云泥之别,杨永清哪一回进翰林院不是前呼后拥,那种人物,是杨思焕掂着脚也够不着的。
不过,杨思焕也没想过去“够”她,她说一句话,先帝都要好好揣度几番才开口,如今她辅佐的东宫即了位,在朝中的地位更是举足轻重,这样的人居然叫杨思焕去府上叙旧。
杨思焕很清楚,当中肯定有什么事,而且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她知道如今内阁看起来一团和气,实则暗地里分成三派。
一派以首辅刘文昌为主,一派以宝文阁大学士陆太傅为首,还有一支则是清流派,以次辅杨永清为中心。
首辅刘文昌是新皇的亲姑姑,代表着门阀士族的利益;陆老太傅则是开国勋臣,身后的背景更是复杂;而杨永清虽说是清流,也不见得单纯到哪里去,她母亲曾是废太女的太师,到她这里,却做了朱承启的太师。
那三位就好像三颗雪球,越滚越大,不停吸纳旁人,以此壮大自己。
虽然现在看起来没有明显的利益冲突,但新皇登基,这个平衡自然会有波动,她们早晚有一天会撞在一起。
杨思焕并不想搅进那场碰撞,但她明白,官场如战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风平浪静是不可能的。
老狐狸已经找上门了,这时候缩着脑袋也不是个办法,先去会会她再说。
快到约定的时间,杨思焕换了身体面的常服就要出门,已经是下午,下人抱着晒好的被子往屋里走,这时候周世景还没回来。
出门前招呼都没打一声,不像他的做派。不过当下杨思焕也没功夫去管这事,只等他晚上回来再细细掰扯。
“大人,该走了。”春春催促道。
轿子已经在前庭侯了多时,杨思焕收回目光,提步去了前庭。
杨永清之所以被公认为清流,原因有很多,在先帝面前敢直言进谏,这是其一,此外,她为人清俭也是众人皆知的。
先前她唯一的嫡女去柳州办公差,却意外翻舟溺水身亡。这事被报到永宣帝那里,永宣帝当即下旨厚葬她,杨永清自己却站出来反对。穿书吧
杨永清死了女儿,不仅不接受御批的厚葬,反倒写了检讨书。
头一桩便是检讨自己教女无方,说自己女儿借公差为由,与同窗泛舟同游,这才导致这场悲剧,此为不忠。
又检讨自己女儿身为前科状元,辜负了圣上的眷爱,罔顾圣上的栽培,没有效忠陛下就撒手去了,此为不孝。
太师府诗书传家,杨永清端得是文采飞扬,所书表面上看起来,主旨为批判亡女,更是自我批判,言语之外却给人另一种感觉。
文字原本是没有感情的,但在某些人笔下,平平淡淡的一段话也能让人怅然泪下。杨永清就是这种人,认个错都能认出苦情戏的效果来。
杨永清洋洋洒洒写完,连夜交给永宣帝,永宣帝看完没说话,转递给一旁的史官,那史官读到一半,突然把头叩到地上,说:“恳请陛下允许微臣将此文纳入史书。”
相传史官边誊边流泪,叹气复叹气。
接连几日有十多本弹劾杨永清母女的折子送到永宣帝手里,参杨永清培植党羽扰乱朝纲,也有提到杨思缘拉帮结派,又多次借公差之名和乱党同游。
但她们没想到,杨永清早已先发制人来了那么一出“自我检讨”:
将奏折中所谓扰乱朝纲的党羽说成亡女的同窗,同窗之间有交际是很正常的;并且承认亡女玩性太重。
言辞恳切,字里行间的凄凉悲惨,永宣帝自然知道她那是避重就轻,有意混淆视听,但念在杨永清中年丧女,过后就没追究。
总之,别人丧女有如山崩,这事落到杨永清头上,却变成塑造自己清流形象的筹码。
她谢绝了皇帝的好意,又因政务繁忙,便派府上的管家和小姑子一道去了柳州,将亡女送回徽州老家简葬。发扬了她一贯低调朴素的作风。
轿子四平八稳的停在大槐树下,有人柔声说了一句:“大人,这便到了。”
杨思焕回过神来,整了衣袍才出去。
进门便是侧座房,她进房坐下,马上有人给她倒茶。“请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去禀报家主。”
杨思焕坐在靠窗的位置,小轩窗微挑,从窗口能看到前院,庭院不大,青石板路上长满青苔,石头缝里钻出杂草。
杨思焕摸着东坡椅背,将四周打量了一通,看得出这宅子已经有些年头了。
那通报的下人去了许久,也不见回话。前院的门被推开,从内院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
女孩穿了件紫色的薄袄,扎了童子头,看起来不过八九岁,她慢慢蹲下来,盯着一株杂草一直看,眉目恬淡,仿佛置身世外。
传言杨太师膝下还有一个庶女,但那庶女是个傻的。虽不是哑巴,长到八九岁了却从不跟父母以外的人说话,夏不知热,冬不知凉。
杨思焕听那描述,猜测多半是自闭症。看这孩子的样子,大概就是那个庶女了。
女孩蹲在那里眼睛也不眨一下,目光呆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过多久又出来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少年站在女孩身后轻声问:“思政在做什么?小爹到处在寻你。”
女孩眨了眨眼睛,依旧蹲在原地。
少年伸手:“跟哥哥走吧?”
这时候有个管家模样的人从内院过来,看到兄妹俩就皱眉,下意识朝杨思焕这边望了一眼,杨思焕早已把窗子关上了。管家见状便走到兄妹俩面前。
“少爷,今天有客人来府上,家主请您带小姐去西屋练字。”管家说着,摸了摸女孩的头顶,将声音压低了些,道:“去吧。”
院里没了声响,良久之后管家亲自过来将杨思焕领进内院,途经那株杂草,杨思焕低头掠了一眼,原来是蓼【liao】子。从石头缝里钻出的蓼子,还结了果。
这时候已不见两个孩子的踪影。
“大人,我家大人还在书房等着您呢。”管家柔声催促,面上带着微笑。
“早闻杨太师清正廉明......”杨思焕淡淡说道。
内院的槐树根顶石而出,墙根下、花坛边布满青苔,游廊边雕花的栏杆已经褪为本色,宅子不大却古朴幽静,但也看得出来,好久没有修葺过了。很难想象这是权倾朝野的内阁次辅兼太师的私邸,太朴素了些。
“家主念旧,宅子是先主子留下的,家主便不舍得搬走。”管家不疾不徐的说道。
杨思焕颔首,多的话就没再说了,抬脚往前走。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驾崩后,不少老臣落马,就连徐将军都被贬谪下放,先帝的心思谁也猜不透,更何况那初露头角的新皇呢?
早有传闻说新皇作为太女时和太师之间就有罅隙,她虽表面上敬重太师,实际上事事在和太师较着劲,似有唱反调的意思。
师生二人实则并不和睦,在这种情况下,杨思焕稀里糊涂来应杨太师的邀,她自知不妥,但又无法。
杨永清刚完成了一幅墨画,画得是一丛竹木。
长在悬崖峭壁之上的瘦竹,倒有股清风傲骨的意思在里头。她盖了章,抬眼看着杨思焕进来。
“来了?杨大人。”杨永清道,“过来,看看本官这画作得如何?”
杨思焕就过去认认真真看了一下,她想,人家既然叫她看,她看完肯定得说点什么,不能只说“很好,很漂亮。”
这样说显得她很没涵养。
她想了想,准备开口夸赞,手边冷不防地递来一只笔,杨永清道:“本官若没记错,杨大人是三鼎甲出身,又在翰林院留职,想必文采斐然,不如为本官作诗一首?”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杨思焕也不好推脱,不紧不慢地接过笔。想了想,然后道:“好画配好诗,但下官才疏学浅,不敢辱没了大人笔墨。不妨这样吧......”
她提笔写下: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
写到这里,笔尖微涩,她便去蘸墨。
烛台轻放在杨思焕的手边,杨永清亲手给她磨墨。
“好诗,好字,你继续。”
杨思焕抿着嘴,怀着对诗人无比崇敬的心情,继续将剩下的写完,后道:“这诗出自一位姓郑的老先生之手,下官很喜欢,觉得此诗恰合画境,便借来一用。”
杨永清点头嗯了一声,看起来很满意。
“小杨,坐。”她道。
此言一出,杨思焕稍稍愣了愣,杨永清唤她“小杨”。
“无外人,你不必拘束。”杨永清给她倒了一杯茶,自己就坐在太师椅上挑着杯里的浮叶。“太平猴魁,产自你我的老家,徽州,品品看。”
杨思焕淡淡一笑,闻着茶香啜了一口。茶叶她还是喜欢安吉白茶,但这不是品茶的时候。
杨太师这话的重点在于,点明她们是老乡这件事。果然,她马上接着说:“你入仕不到五年吧?做到礼部侍郎,难得。”顿了顿又道:“在你之前倒还有一位,也差不多。前任礼部尚书周自横。”
“野渡无人舟自横”,周自横便是周世景的母亲,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杨思焕心下一紧,面色如常,轻轻吹了吹茶水,呷了一口。
“蒙先帝抬爱,下官如何能与那位相提并论。”
杨永清定睛望着她,沉吟良久才笑道:“仕途顺利是好事,不瞒你说,本官一直对你有所期待。你在翰林还留着职,内阁正在商量推举一名侍讲学士为珉王讲学,本官有意荐你。”
侍讲历来都是给皇帝、东宫讲学拟旨的,几乎没有给寻常亲王讲学的先例。新皇忙于政务,至今无所出,只有一个皇妹养在身边,先帝驾崩后,按例将那十一皇女封了王,依旧养在皇城。
现在叫杨思焕给那昔日的十一皇女讲学,能不能讲好倒是次要的,关键在于,这个政治信号有点复杂。
“你意下如何?”杨永清问。
杨思焕垂眸,杨永清只说有意荐她,她明白,内阁六大学士,三派估计荐的都不是同一个人,她这一下子就被推到风口浪尖。不管这事成不成,日后朝中都会把她归为杨永清派了。
这一点,她很清楚。而杨永清之所以荐她,也正有拉她进来的意思。
杨思焕前些日子好好想过了,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多半是侥幸,但再侥幸也终究到了这一步。官至礼部侍郎,再抬头就看不到未来了,这就是她迷茫的根源所在。
她常拿张珏、刘建与自己比较,比完之后失落感油然而生,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并不是没有抱负,骨子里也是不甘平庸的。
人活一世,总得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她抬眸看着杨永清——-年过半百,鬓发斑白。
在官场上明争暗斗了半辈子,还把唯一的嫡女搭了进去,如今正夫犯了痴病,庶女又是个傻的,她却依然斗志不减。为的是什么?夶风小说
还不是想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先朝例制,首辅死后会有专门的传记,虽然篇幅不过几页纸,但会同她所辅的帝王记一起装订成册,流传下去。
没有一个朝代能拖过三百年,但千年之前留下的传记至今尤存,那些宰相的名字还为世人所知,后来宰相变成首辅.......
本朝延续前例,也有这个传统。
成首辅前,需入阁,入阁前需有人荐。虽然这次荐的只是侍讲之席,但杨思焕知道,这是和内阁沾边的好机会。至于站谁的队,那得先沾上边才有资格考虑。
想到这里,杨思焕目光抖了抖,她道:“多谢大人赏识,如果可以,下官愿意一试。”
杨永清点了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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