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跳入胡月楼上房,程三五迫不及待扯下蒙面布巾,拿起桌上酒水仰头猛灌。
长青先生挥手撤去法术,幻影消散,两张纸人迅速焚尽,不留半点痕迹。
“没看出来,你程三五也有害怕的时候。”长青先生讥讽道。
程三五擦去汗水,压低声音道:“你刚才没察觉到?”
“什么?”长青先生一时未明。
“都护府正堂夜里放光,我看了一眼就心头猛跳!”程三五紧张得原地兜圈子。
“正堂?放光?”长青先生稍加回忆,确认自己方才并未看见此等异状。
“我问你,什么人晚上在正堂那边?”程三五问。
长青先生答道:“自然是齐大都护,都护府的布局我熟记在心。”
“这位齐大都护可不是一般人啊。”程三五感叹道:“虽然过往不曾见他出手,可等我回到屈支城后,听说之前那条潜沙地龙曾一度现身,袭击齐大都护所率兵马,结果被齐大都护手掷铁枪,当场击杀。”
“能够成为四镇大都护,自然不是泛泛之辈。”长青先生问道:“你说你看到都护府正堂放光,是什么样子的?”
程三五一下子形容不出来,长青先生将桌上油灯挪到近前,抬手虚指灯芯,那一点火光发出啪啪细响,陡然旺盛,化作一团腾腾烈焰,好似神佛雕像背后的火光。
“是这样的?”长青先生见程三五摇头,指诀一变,火光外罩、内里中空。
“差不多就是这样。”程三五说:“而且那光罩着正堂一带,我怀疑齐大都护察觉到动静了,刚刚离开库房不远,我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
长青先生收起法力,表情严肃道:“神光罩居,这是罡气外发的高深成就。”
“你是说,正堂外的光是齐大都护发出的罡气?”程三五觉得不可思议:“罡气能够笼罩这么大一片地?”
“那也不全然是罡气,其中玄妙难以言述。”长青先生斟酌一番,想着如何解释才能让程三五这等无知莽夫能够听懂:“如果你去到别人家中拜访,是否觉得气息太过陌生,以至于坐立不安?”
“没你说的那样,但也会有些不自在。”程三五答道。
“这便是了。”长青先生抬手环指房内:“一处居所被人住得久了,便会沾染人气。而像齐大都护那样的高手,即便不刻意发动罡气,哪怕是平日里行走坐卧,罡气随息吐纳出入,也会熏染周遭,尤其是长期居停之所。”Μ.chuanyue1.℃ōM
“我听明白了,就像野狗在墙角撒尿,用来划分地盘,驱散其他畜生。”程三五搬出自己的解释。ωWW.chuanyue1.coΜ
“你——”长青先生额头青筋跳动,气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当世高手的神功异能,在他口中却变得像畜生一般卑劣,不得不说,这也算是一种令人抓狂的本领。
长青先生转念又说:“不过……你仅凭肉眼就能窥见神光?”
“哪里不对么?”程三五问。
“罡气是精神凝聚而成,齐大都护的居所会有神光浮现本不稀奇,但常人无法以肉眼得见。”长青先生眼神深邃地盯着程三五,言道:“除非是特地修炼了风角望气之法,否则不能直接看到神光。哪怕是武学高手,也只会有模糊感应,不可能看到具体光芒。”
程三五很是得意:“我说过,老子天赋异禀。”
长青先生只觉得脑袋发胀,原本他见程三五对付安屈提与妖魔时勇猛无畏,一度觉得此人并非全无可取之处,但他的粗鲁愚蠢,同样使得长青先生难以忍受。
“对了,你要的东西弄到手了?”程三五并不知晓长青先生心中所想。
对方从怀中取出一沓纸张:“全都拓印下来了。”
“那就行。”程三五点了点头:“这次权当报答你帮忙对付安屈提。下回就不陪你冒险了,要真是被齐大都护拿住,估计不会有好下场。”
说完这话,程三五打开房门,朝外喊道:“叫姑娘们上来,还有三坛好久,今晚我要痛痛快快耍一场!”
长青先生见此情形,几乎要被程三五气晕过去,他无心久待,只想赶紧钻研拓印文字,只是给程三五低声提醒:“管好嘴巴,今晚的事别向第三人吐露半分!”
“知道了知道了!”程三五摆了摆手,然后一左一右把将两名妓女抱起,回到房中快活起来。
……
“这是你的刀。”
位于大都护府旁侧的玉泉观中,身形黑胖、像江湖武人多过像道门羽客的尚道长将一柄横刀交给程三五。
拔刀出鞘,程三五只觉得眼前霎时一白,随后才能看见笔直刀身,其上隐约可见细密纹路宛如大川流波,似乎一眼看不到尽头。
“我按照大夏龙雀制式,以诸铁和合,勾添上色丹砂,锻成这柄百炼神刀。”尚道长言道:“这种百炼神兵,即便在大都护府内,也只有极少数将校可获配发,无不视为御敌至宝,放在往常,可不会给你这个外人。”
程三五看着手中百炼神刀,无比兴奋,指肚按着刀刃一侧缓缓抚过,心念仿佛随之延伸。感受着神刀每一寸锋芒,脑海中似乎也浮现出刀锋划过敌人肌肤肉体、扬出血花时的爽利痛快。
尚道长见程三五如此,看出他是善于用刀的能手,言道:“百炼神刀不光锋利非常,而且在法坛上经受祭炼,有克制诸般妖邪鬼祟之能,就算是没有血肉之躯的鬼物,也能被此刀所伤。”
“好刀、果真好刀!多谢尚道长!”程三五爽朗称谢,随即将神刀归入榆木鞘中,严丝合缝,倒悬不坠。
“你不打算试试刀么?”尚道长眼睛细眯,看向程三五的目光别有深意。
“呃……怎么试?”程三五好奇,这位黑胖道长挺着个将军肚,四肢健壮、骨架粗大,这身板披甲执戟,比齐知义更像陷阵骑将。难不成他一时技痒,想要跟自己过过招?
“跟我来。”尚道长带着程三五来到后院,此处立着一根根竹竿,旁边兵器架上也放着各式兵刃。
“这竹竿中填充了炉渣土灰。”尚道长言道:“但凡新铸成的兵器,我都会在此试验锋刃。”
程三五也来了兴致,他上前用刀首铜环敲了敲竹竿,传来笃笃闷响,想来内中炉渣灰土早已填满,这东西不比一根石柱差多少。
尚道长唯恐程三五不识精妙,提醒说:“你可不要小瞧这些试锋竹,内中炉渣灰土都是铸造神兵利刃的废弃余料,夯实过后同样坚如铁石。”
程三五抓抓颌下胡子,如果他愿意的话,完全能够发动蛮力雄劲,强行劈断这试锋竹。但他此刻刚得了新刀,舍不得轻易损伤锋刃。
不过程三五转念间就猜到了,这位尚道长分明就是在试探自己的能耐,想看他能否配得上神兵利刃。如果程三五就靠着蛮力硬劈,那才是浪费他人心血。
想明白这点,程三五便拔出刀来,同时调息整劲,双手握住刀柄、高举过顶,目光锁定竹竿上半某处,内劲沿着双腿、臀股、脊梁寸寸向上传递。
当内劲即将凝聚一点的瞬间,刀锋斜劈而下,好似一道霹雳,破风声细不可闻,试锋竹一刀两断,切口平整。
被斩断的上半竹竿掉落在地,炉渣洒落地面,下半截几乎没有抖动,似乎竹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程三五轻易斩断。
“不错,难怪能斩杀妖人头目。”
片刻静默过后,尚道长主动开口称赞。
程三五低头端详手中横刀,锋刃处丝毫无损,方才一刀算得上是斩铁如切泥,连他自己都稍稍有些讶异,因为这是程三五第一次自如运使罡气。
两次与安屈提交手,程三五虽也能发动罡气,但那种非要逼至绝境、陷入疯狂的情形,实在是不由自主。甚至到了厮杀场合,就只全凭本能行动,根本容不得多想。
程三五其实并不喜欢那种感觉,但他自己也无法完全掌控。所以此次主动运使罡气,反倒让他暗自窃喜。挥刀的那一瞬间,罡气流布神刀,使得锋芒更盛之余,还护住神刀锋刃。
相比起先前对阿芙谎称自己临阵突破,这回程三五觉得自己在武学上真的有所进步了。
“哪里的话,这都仰赖尚道长所赐神刀。”程三五拱手称谢,比起成天装模作样的长青先生,这位黑胖道长看起来是如此的亲切可爱。
“是大都护所赐,我不过是负责铸刀罢了。”尚道长并无居功之意。
程三五甚为愉悦,连番称谢才告辞离开。等他走远,齐大都护忽然从一侧偏殿走出。
“你怎么看?”齐大都护与尚道长独处时,不像同僚,更似密友。
“本事不差,但似乎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尚道长摇头说:“他能砍断试锋竹,这在我预料之中。挥刀落下之时,罡气发动一瞬,流转刀刃之外,凝成一线锋芒,先于刀刃将竹竿破开。”
“金城断岩刀?还是琢玉门?”齐大都护问。
“跟断岩刀有几分相似,可程三五这等武艺,当代断岩刀家主在他面前怕是走不过十回合。”尚道长说。
“三回合,分胜负。”齐大都护纠正道:“五回合,定生死。”
“那就不是了。”尚道长问:“程三五的来历还没查清么?”
“先前派人查探过,据说是在中原杀了一位大户人家,为躲避罪责潜逃西域。”齐大都护笑了一声:“这都是些语焉不详的说法,具体内情不甚明了。”
“你觉得这个程三五不对劲?”尚道长问。
“他昨夜一度潜入都护府的库房。”齐大都护补充一句:“还是存放方尖石柱的那一间。”
尚道长问:“除了你,没人发现?”
齐大都护摇头否定,尚道长思忖道:“程三五不通法术,我看得出来。他要潜入都护府,越过重重守备,必须要有法术隐匿身形步伐,还有人在帮他。”
“伏藏宫长青先生。”齐大都护淡笑言道:“年轻人还是执着啊,舍不下那几根方尖石柱。”
“可我今早去看时,石柱都保存完好,并未丢失。”尚道长不解。
齐大都护略加思索,然后说:“拓印,动作快些转眼就能完成。”
“要捉拿他们二人么?”尚道长问。
齐大都护细思片刻:“不,程三五此人与其留在西域,不如将他送回中原,让他去搅浑水。”
尚道长苦笑着摇头:“我还是不觉得程三五有多厉害,你说他是什么妖魔化形,我刚才运起照妖神目法,根本看不出丝毫妖魔气息。”
“莫非是我的错觉不成?”齐大都护言道:“我头一回与他四目相对,就觉得一丝不寻常。昨天夜里我以罡气感应,恍惚间窥见一丝大恐怖。”
“触物生景、别有洞见,你的武学修为已臻通玄境界,罡气入微而化,甚至能照见往昔种种。”尚道长面带警惕地提醒说:“但你千万不要沉迷这些幻景,既称幻景,自然当不得真,有时候未必是程三五此人有多少隐秘……”
“也可能是我自己阅历见证所化。”齐大都护顺口接话道。
“你知道就好。”尚道长接着问:“你说要让程三五回中原,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以整顿西域政务的名义,取缔宝昌社。”齐大都护言道:“这一回虽然将乱子迅速压下去,可朝中还是有人弹劾我,说安屈提他们不是什么乱党妖人,而是以我为首一班佐杂,多年剥掠西域百姓,致使民不聊生,这才致使狂徒纠集流民、举旗起事。陆相似乎不打算收手,那我也不客气了。”
“陆相为了推行新政,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尚道长皱眉冷哼:“他靠着宝昌社,本已积财无算,如今还要让其他人无路可走!”
齐大都护低垂着头,思考良久后作出决断:“有些事,不能放任陆相肆意而为,我打算上达天听。”
尚道长立刻明白:“内侍省?”
“绣衣使者微服而至,真不知她在西域待了多久。”齐大都护言道:“与其费劲讨好,倒不如坦率剖白,由她把星髓送回长安,一切交给陛下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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