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都市小说 > 魏金钢李美娅 > 第四十二章 明升暗降
  唐慎遥办理了离休手续。他的位置是从别的供销社调任过来一位年轻同志顶替上的,杨国强被提拔为副主任,而且是排名第一的副主任。当杨国强在医院得知这一消息,丝毫没有表现出高兴,实际上他心里是很失落的,自己争来争去,到头来不过是一名副主任而已。要说有多大变化,只不过是往前稍微迈进了一小步,从副主任待遇到了实职副主任,但对他来说没有多大意义!他原来负责的分工都是副主任干的活,凭能力和实绩,他不愿屈居他人之下,但组织的任命已经下来,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空叹“虚负凌云万丈才”了。供销社新来的“一*把*手”是“WG”开始那一年毕业的大学生,四十多岁,年富力强。名字叫钟辛顾,猛地一听就像“终辛苦”,后来他从供销社离开,才看出这名字似乎早已预示了未来。你说是迷信吧,咱们信仰马列主义的人不应该信这玩意儿,但发生的事实却进一步验证了他的名字暗藏着玄机,起码是他在这个供销社任“一*把*手”是这样的。万事皆有定数,自有它的内在规律。钟主任如果想预知结果,就像有人拿着罗盘“周易八卦”一番,算准了会要“折戟沉沙”,他会来这里任职吗?但钟主任赴任前,再往前一点——在组织提拔前,他既没有占卜,更没有到关帝庙里烧香抽签。人的奋斗要靠自己,有如神助那是恭维人的漂亮话而已。钟主任来任职,不是靠菩萨说了算。菩萨给没给钟辛顾预设了一定劫数,只有天知道。穿书吧

  杨国强住了两个月的院,在家休养了一个月后便上班了。上班第一天,就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他原来的分工被新提拔的副主任负责了,而他自己却分管了边边角角的工作,比如群团、纪律、保卫等,实权没了,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风风火火地干了。他想不通,还他妈的排名第一副主任哪,却让自己管这些破事,曾经不会正眼瞧的工作现在自己却沦落到亲自抓了,世事难料,风水轮流转呀!他到了新任主任的办公室,谈一谈对工作的想法。

  钟主任坐的位置依然是唐慎遥坐过的地方,连那把椅子和办公桌都没有换,桌面上唯一能看出换过的东西是那个水杯,以前唐主任个人使用的水杯是一个精致的柱状紫砂杯,现在的主任使用的是一个搪瓷缸子,上面还印着字,若仔细看,还能辨认出来。但杨国强没多大兴趣,只是盯着多瞧了一眼,就这个轻微的动作也被钟主任尽收眼底,他以此为话题,便说开了去。他对杨国强说:“这个搪瓷缸子看似普通,其实它不简单。”杨国强“哦”了一声,实在不愿听他讲这些无关痛痒的废话,他想听的是对自己工作安排的评价,更期望能够调整他的分工。钟主任继续说:“我们那一届大学生还有几个月才到毕业时间,‘wg’一开始,谁都无法安心学习了,学校到处乱哄哄的,有的学生忙着‘造反’,有的忙着‘串联’去了,老师也没法给学生上课,就这样我们被提前毕业了。”杨国强不知道他为什么给自己讲这些,尤其刚一见面,三句正式的话还没讲完,就开始围绕那个被多瞄了一眼的搪瓷缸子胡扯起来。毕竟是第一次向新到任的主任汇报工作,杨国强即便是多么不耐烦,但还得忍一忍,装出谦卑恭顺的样子,听他将故事讲完。杨国强插话问:“主任,您毕业后去了哪里啊?”钟主任接着说:“你这一问可勾起了我那沉睡的记忆,那是一九六六年的春夏之交吧……”杨国强使劲地用手薅了薅自己的头发,真后悔刚才多问了一句话,让他打开了记忆闸门,滔滔不绝地再讲起来,烦不烦人呀?钟主任见杨国强一会儿抓耳挠腮,又一会儿左顾右盼,似有欲说还休的心事。他问杨国强:“杨主任有啥重要事吗?”杨国强马上搭话:“没有,没有,我休假刚回来,还没真正上手工作哩,没啥重要事。”钟主任说:“那就好,既然工作上没啥事,先听听我把故事讲完。”杨国强抖擞起精神,故作认真听讲的样子。钟主任仍以刚才的说话节奏,讲道:“那时的青年个个都是一腔热血,建设可爱的祖国是我们那一代共和国完全培养的大学生义不容辞的责任啊。我们能去哪里?祖国哪里需要我们就去哪里。”杨国强见他停了下来,为了表示自己崇敬的心境,他说:“您确实是一位志在四方的好儿男。”钟主任一脸神往,郑重地说:“响应伟人的号召,我们班好几个人去大西北支援‘三线’建设去了。那个地方苦啊,我们一去就加入了一化工厂的筹建工作,没有房子就住窝棚,没有水喝,就地挖井汇集雨水,没有蔬菜吃,后来粮食供给也不能保证吃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在那个贫瘠的土地上,大家竟开荒种了几十亩田,若赶上收成好基本上达到了自给自足。火车道离厂房几十公里远嘞,没有大型装卸机器,设备几千里地转运却运不进厂房,我们建了临时火车站,运输的汽车少得可怜,还经常出故障‘趴窝’。只能肩挑背扛硬是把生产设备、生活物资一件件、一个个运到厂房新址,建成车间、生产线、办公室、宿舍区……”没想到杨国强竟听得入了迷,这和他父亲以前所讲的故事是不同的,让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他的父亲是一个老革命,解放前参加过地下工作,小时候父亲给他讲的都是如何乔装改扮躲过敌人的搜捕,将党组织的情报安全地送给下一个接头的人。他父亲年轻时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都是党组织让干啥就干啥,他做过“国#军”的挑夫以搜集情报,干过走街窜户的货郎,当过纺织厂的工人,开过一个小印刷厂给党印刷书籍、报纸、宣传材料,父亲最长的一个职业就是当一小百货公司的经理,以此作掩护,给党筹措经费,传递情报。今天钟主任讲的奋斗故事和父亲曾经讲的革命经历完全是两个时代、两种素材,虽然各有不同,但都是为了给党干革命,一个是白色恐怖下给党秘密工作,一个是和平时期的艰苦创业。杨国强神往地如身临其境,似有一点遗憾地说:“我这个年纪的人没有赶上那个火热的时代,实属憾事。”钟主任说:“一代人有属于自己的时代,更有一代人的责任。我们吃过苦,该你们享福了。”杨国强才蓦然意识到他和这位新来的主任差了整整一代啊,他在大西北撅屁股建设化工厂时,自己还穿着开裆裤在幸福的童年时光里玩耍哩。钟辛顾不简单,一来就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论资历杨国强在他面前几乎不值得一提,只不过比他来这个供销社早几年而已,其余再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了,但早进供销社工作几年也确实不值得用作“硬通货”以此挺直腰杆,如果这还算的话,岂不让老工人笑掉大牙?杨国强想到这儿,刚才自以为是的气焰如同汽车轮胎被扎上一个螺丝钉,那充盈的一包包气顺着那道极细极细的缝隙慢慢地撒了一多半,自觉不自觉地比钟主任矮了半截。

  杨国强全神贯注的神态就像在老师面前听故事的小朋友那般,突然故事中断,他如饥似渴的心情充满期待,好奇地问:“您这个搪瓷缸子应该是那个时代的纪念品吧,见证了您的艰苦奋斗时光。”钟主任深情地说:“这个搪瓷缸子非同一般的搪瓷缸子,它不仅见证了一段时光,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嘞。”杨国强惊异地感叹了一句:“何等神奇!”说完,他已是睁大了眼睛,只等钟主任揭开谜底。钟主任接着讲道:“那一年冬天,粮食突然接济不上,地方政府从外地紧急调拨了一批红薯干才解了燃眉之急,红薯干虽然不好吃,但是救命粮啊,那一段时间红薯干稀饭成了主餐。有一天我和姓梁的技术员在刚刚建起的办公楼里加班修改生产线装配的设计图纸,说是楼房不过是地上起了两层,地下半层,砖混结构的,那时施工凭革命干劲,没有考虑抗震等因素,房子建造速度很快,但都没达到建筑指标要求。说搪瓷缸子的故事,为啥要说一说当时吃的粮食和住的房子呢?因为都和它们有关哩。”钟主任仿佛沉浸在当时的情景之中,看得出,他表情凝重肃穆,语调逐渐放缓,声音愈加沉重。“那天加完班,我督促梁技术员回宿舍休息,他不愿回去,身上裹着大衣就躺在长条凳子上睡着了。我那时比他年轻一些,他睡后我就简单收拾了一下,把图纸归拢好,将还未来得及吃的一搪瓷缸子红薯干稀饭放在橱子的底层,或许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后来救了我一命呀。你想啊,大西北冬天很冷的嘞,那搪瓷缸子里的红薯干稀饭已冻成冰坨坨了。”钟主任顿了顿,眼睛里含着泪花。杨国强不忍心看他难过,劝他心情平静了再讲不迟。钟主任要坚持讲完。他把溢出的一滴泪水擦掉,声音有点哽咽,脸部因痛苦而显出扭曲状。“梁技术员或许太劳累,他一躺下便打起了鼾声,沉沉地睡着了,沉沉地睡着了……”

  接下来故事情节将会怎样呢?革命题材电影,杨国强看得多了,他俨然成了半个导演,只要一出现交待身后事话别的镜头,下面的情节必是有人要牺牲了,类似成仁就义的音乐旋律响起,使人凄厉盈怀,肝肠寸断。钟主任所讲的故事里竟也有电影里类似的叙述手法,正如他讲的“沉沉地睡着了”,这不暗喻梁技术员牺牲了吗?他怎么死的呢?如果是电影,杨国强好像又听到了那熟悉而悲怆的旋律,像西北的大风,呼啦啦地刮,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里,吹得那滚动的砂石发出颤栗的呜呜声,吹得那冬季湖里厚厚的冰嚓嚓地如同刀割斧劈,吹得那楼兰的残垣断壁从远古的高山中幽幽回响。不出杨国强所料,讲到这里,钟主任哭了,起初他的哭声很小,逐渐逐渐变大,以致哭得泣不成声,哽咽连连。杨国强备受感动,跟着钟主任一起哭,情不自禁地也掉了几滴眼泪,模仿抽抽噎噎应发出的声音哭了一会。钟主任停止了哭泣,杨国强也止住了哭声,继续听他讲:“那天晚上,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地震突然来临,毫无征兆,厂房内所有建筑在一刹那被夷为平地……梁技术员被倒下的砖墙当场砸死,我被困在废墟中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身体被重物死死压住,无法动弹。大西北人烟稀少,交通不便,救援工作没有跟上,我被困了整整七天,七天啊,如同梦魇一般……”钟主任此时已是泪水满面,他下意识地双手合十,似在为死去的梁技术员祈祷,又似为度过那生死的七天而感恩上苍。对后面的情节杨国强已猜想到,钟主任的信念寄托在一线生存的希望上,靠着那一搪瓷缸子红薯干稀饭活了下来,坚持到救援人员将他从一堆碎砖瓦砾中扒了出来。这是一个情节不甚复杂的故事,但发生在钟主任青春时期的身上,对于他是刻骨铭心的,而别人听起来和那些一贯的革命文学的某些桥段似有雷同,革命般的结局既是悲壮的,也是圆满的,死了的人死得感天动地,活下来的人继承了死去的人的遗志而幸福地活着,乐此不疲地讲故事给未经历的人听,业已成为活着的那些人担起的责任。杨国强深有体会,现在钟主任多么像他父亲那样,他们的经历好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只要是教育人、启发人、引导人,这里的素材怎么挖掘都将源源不断,地久天长。

  钟主任最后无限感慨道:“我们活着的人和那些牺牲的同志们相比,必是无比的幸运了,他们死的价值就是体现在活着的我们需要坚韧地活下去,没有理由不把工作干好,没有理由计较生活的种种不公,更没有理由徒添百般琐碎而无谓的烦恼。”听钟主任讲完,杨国强双手捧起那个破痕斑驳的搪瓷缸子,如同圣物一般,虔诚地端详个遍。瓷缸外壁面上还印着红色的“毛体”字“备战备荒为人民”——那个特殊年代的口号。外壁面另一侧是伟人戴着八角帽的头像,向四周散发着太阳一般的光芒。瓷缸的把儿已经磨损不堪,露出看似粗糙的铁质内里,用手摸上去却显得很滑润,这意味着主人使用率很高。现在它再也不用盛红薯干稀饭了,代之的是给主人泡茶、喝水用。杨国强看到搪瓷缸子里是半下沏好的茶水,它不是平常百姓喝的几毛钱一包的茉莉花茶,也不是供销社日常出售的用纸包裹的碎茶末子——乡下人待客用而平时也不舍得喝,钟主任喝的是什么茶呢?搪瓷缸子还散发着热水的余温,一缕一缕茶香沁入心脾,回味甘醇,使人清爽提神。这里面泡的是红薯叶子吗?艰苦年代吃红薯干稀饭,人们生活好了就喜好忆苦思甜,钟主任也未尝不可这样做而借以彰示他那火热岁月的传承。“红薯叶子”在热水中舒展开来,一片片如农历四月的柳叶,肥厚多汁,俊俏挺括,用手微微晃动搪瓷缸子,那叶子拥拥簇簇地聚拢在水底,仿佛在相互诉说着来自祖国一角的旅程。杨国强又把搪瓷缸子放回原处,深有感触地说:“主任呀,这是您革命的见证啊,看到它就如同回到了您青春的激情岁月哩。”钟主任说:“是啊,我在那里工作了十个年头才回来,不是我怕苦,是因为组织需要嘛。”

  杨国强和钟主任又聊了聊别的,却没有提自己的工作。他的这些小烦恼和钟主任曾经吃过的苦比较能算得什么呢?他本以为唐慎遥走了,下一任的“一*把*手”会更倚赖自己,毕竟他也算是这个供销社的“老人”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比他更熟悉的吗?但钟辛顾今天给他摆了一套“龙门阵”,让他彻底明白了自己在他心中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是“老人”又能如何?他若不认你,自己又算个球!杨国强虽然职务上去了,但权力比以前小得多了,通常称“明升暗降”,他思来想去,又如何忍受得了!

  杨国强一下子清闲下来,真正过上了“一杯茶、一包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日子,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一天,他从报纸上看到某月某日县公安局将在乡中学召开公审大会。他仔细地阅读那篇通告,其中一些犯罪情节和供销社关联,有一句写着“扰乱国家单位秩序、殴打工作人员、调戏妇女,性质恶劣……”杨国强记住了具体日期,他邀请马丽云一起去,马丽云却推辞说财务太忙去不了,又邀请李美娅,她也说工作忙不敢请假。奶奶的,自从养好伤返回单位,竟发现很多人竟躲他远远的,就连他的“好朋友”马丽云也是如此,以前对他的热情完全降了八成,剩下两成只不过在食堂见面还能给个笑脸、打一声招呼,其余时间从未主动找过他。李美娅经唐进禄提媒似乎“明白”过来,天天对他半吊着脸,十天半月不和他讲上一句话。世界变了,杨国强愈发感到寂寞。他想到了朋友黄四,又约上几人到了公审大会现场。公审的那批人包括殴打杨国强的五名“犯人”,才知他们都是有前科的,有偷盗的,有抢劫的,有坑蒙拐骗的,有投机倒把的,有打架斗殴的,有调戏良家妇女的,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杨国强想,那天唐进禄纠集滋事打架的何止这五个人,其余的那些人呢?他们为什么没被逮起来?唐进禄怎么没在这些五个人之中呢?种种疑问让杨国强烦躁不宁,没能专心听大会宣读的什么内容了。回来的路上,黄四神秘地告诉他:唐进禄早就跑掉了,才躲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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