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处的这片山,到了冬天还青溶溶的。
满山的棕榈和芭蕉,一路疯长到山坡下,而后就是碧蓝的海。
几只海鸥在灰白色低空里盘旋不去,发出清脆的“欧欧”声。
我坐在山石上,一直望着山下,直到眼睛疼了,才站起身,回到我娘的墓碑旁坐下。
此处少有人迹,安静的只能听见虫鸣鸟叫和海朗声。
过了会儿,半山腰寺里的悠扬钟声也响起了,更显得清静安详。
“娘也不要嫌闷,我瞧着这里还不错,清闲,自在。”我将一壶梅子酒倾倒在泥土里,喃声开口。
日日来这里,还是头一回开口,一说话,才知还是满腹委屈,顿时觉得娘这里才是最亲切的地方,山下那个家,去了反倒像个外人。
我娘这一生,就是太能干了。
从前就操不完的心,但在扬州的时候,家里人多,倒也不会累着。
逃难到这里,仆人只剩下那几个,大多还是不怎么得力的。
医馆刚开起来的时候,几乎是我娘一个人苦苦撑着。
家里虽有十几口人,但没一个懂药理的,问诊开方、抓药分药,这些事又马虎不得,所以我娘从早忙到晚,片刻闲不下来。
有一回林姨娘弄混了艾蒿和陈蒿,若非我娘留意了一眼,患者喝了药病情不减反加重,可不是要砸了凌家的招牌?
我娘斥了林姨娘一顿。
林姨娘亦是自责不已,在我娘回屋睡午觉时,跪在院子里思过……
所以众人后来事事都向我娘汇报,我娘为了不再出错,事事也都要把一把关。
这倒罢了,我娘为了多赚银子,去一个大户人家出诊了几日,她身子原本就不好,还硬撑着,回来就不好了……
有什么办法?能者多劳,旁人想做也做不来,想帮也帮不了。
一个家处处离不开夫人,若不是夫人,一家人哪里有今日?
这话阅之说过,芸娴说过,胖婶儿说过,赵叔和赵婶说过……林姨娘,自然也说过。
他们感恩戴德,可是有什么用,命都没了。
娘病重之际,将常见病的方子教给了两个姨娘,林姨娘又耳熏目染多时,学得很快,我娘走了,她还能将医馆经营下去。
我相信以林姨娘的心性,这几个月她肯定看了不少医书,日积月累定也是有了些医术。Μ.chuanyue1.℃ōM
可医学浩瀚如海,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光那些寻常病症都需耗费很多心血和精力,不足半年时光,怎么连“脱发”都能治了?
这里的村民,连生病都是能拖就拖,实在受不了才求医,谁还会在意多掉两根头发?
而林姨娘自己鬓发浓密,鸦羽般乌黑油亮,更是无此烦恼,怎么就费功夫研究这种偏方?
据我所知,脱发之人,血热风燥者有之,气滞血瘀者有之,气血两虚者有之,肝肾不足者有之……从前偶翻我娘的医书,看到此症如此繁琐麻烦,根本看不进去,匆匆翻了过去,更遑论对症下药?
所以,能轻松解此症者,若没有经年累月的钻研,是不可能的。
在我上山前,我还见她在医馆里给人看病,望闻问切,极其娴熟……她,懂医理!
她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她也只要什么都不去做!
明明身怀医术,却不愿帮我娘分担,眼睁睁看我娘拖着病体费心劳力,以致药石无灵,油尽灯枯。
我就说,她这样心气高,有八百个心眼子的女人,连烟烟死了,她都不忘耍小心思,怎么会老老实实听我娘的吩咐?怎么会与我娘好好相处?
我娘这样的良家妇女,连撒娇都不会,被人事事尊着捧着,就心甘情愿吃着亏,至死都不说半句辛苦和难处。
陆逊害关羽,谗臣除毛遂,杀人不见血,是为,捧杀!
我伸手抚向青色的墓碑,咬得牙生疼,仍是无法排遣满腔悲愤。
但我还是如常下了山。
因是阴天,正房屋里光线晦暗,且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望去委实寒酸。
我低声吩咐芸娴点上烛火,芸娴声音依旧欢快响亮,丝毫没有听出我心情欠佳,“天还早呢,就别点了吧,咱们日子不能跟从前比了……”
“点上,再去请老爷和林姨娘过来。”我打断她的话,冷声说道。
芸娴性子大咧咧,平日里碎嘴我从在意,这次见我声音严肃,忙点了灯,又跑了出去。
我爹一进门,就瞧见燃着的烛灯,板着脸走上前,嘴微努起,“呼”地一声吹熄了,我不由轻笑一声。
从不管事的逍遥神仙,被一个女人拉回了人间……也就有了如此鲜活的烟火气!
他迅速转过身来,诧异生气地上下打量着我,“你笑什么?大白天点着灯,不知节俭!你林姨娘为人看病累得腰酸背痛,为父如今都只喝陈茶,你这娇气的性子也得收一收了。”
林姨娘深看我一眼,对我爹说:“今儿这天不是阴嘛,大小姐请我们来议事,还不是担心老爷你瞧着阴沉,大小姐的性子已经沉稳许多,你就别总责怪孩子,啊?”
我爹轻咳了两声,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在椅子上坐下,缓缓道:“李夫人后日过生辰,邀你和林姨娘、金姨娘过去,这两日你准备准备,穿戴别这么素净,你娘屋子里还有些首饰,你拣几样装扮装扮,咱们家虽然没落了,去别人家也莫要寒酸了。”【穿】
【书】
【吧】
一个男人要是被人攥住了心,真是可怕,简直活成了另一个她。
“自然不能寒酸了,起码咱们家往后想何时点烛火,就何时点。”我说。
我击了两下掌,赵兴抱着一个大匣子走进来,径直走到堂中,将匣子放在我爹身旁的桌子上,然后,打开。
我爹本坐着,受了惊似的站起身,眼睛睁圆盯着匣子里的东西。
其实,我爹是见过好东西的,只是落难日久,一时被这些珍宝迷了眼。
林姨娘也上前看,她亦是惊住了,难得失了态,一副欢喜的样子。
也难怪,这一匣子珠翠首饰,是景王爷从阿拉伯人手里卖下的,那些彩色宝石、珍珠常人见都见不到。
“这是景王爷,给我们凌家的聘礼。”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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