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问了两句话，顾学正就让二人离开。
秦长青走出门，模样瞧着有些失魂落魄。
秦昭昭瞧着他一副阴沉欲雨的样子，沉默不语。二人穿过檐花雕窗的回廊，不少侍女小厮经过停下行了一礼，待二人离开后又抬头打量，同一旁人窃窃私语。
秦长青耳力极好，这些人无外乎是在说他与秦昭昭是被遗弃的人，不受顾家待见。
失落，不甘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攥紧了拳头，强烈的隐忍着什么。
“现在才刚刚开始，你就忍受不住了吗？”秦昭昭轻声开口，她依旧目视前方，背影如苍翠的竹般直挺。
她时不时对那些经过驻足行礼的下人微笑颔首，哪怕是一个动作，如泼墨的发丝上那根步摇丝毫不动。
这般仪态，仿佛走的不是顾家回廊，皇宫中的御花园。
那些人的细碎言论，从二人的经历，轻而易举转到了秦昭昭身上。
“不是说大小姐生长在乡下吗，怎么气度如此端庄，竟不输宫里来的人。”
“而且还生的这般国色天香，我只是看一眼便觉得脸红呢。”
“好像也没有什么架子，虽然二小姐也待下人和气，但总感觉有时候她高高在上的。”
“我懂我懂……”
叽叽喳喳的声音落到秦长青耳中，氛围已经截然不同。
秦昭昭虽然不如他耳力，但从他愣怔的神色中，已然知道了结果。
“人言总是这般善变，你知道因为什么吗？”秦昭昭放慢了脚步，藕荷色的裙角微微一晃，“因为她们只相信自己当下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
“殊不知目光总有浅薄，耳言不辨虚实。这世上大多人言不过脑，事不从心，你又何必太过在意这大多数人的视线与言论？”
“可还记得聂伯伯对你说过最多的话是什么？”
秦长青低着嗓子回答，“坚守信念。”
秦昭昭点头，“不错，情感可以是假的，人心可以是善变的，唯有你要坚持的信念不会欺骗你自己。”
“在战场上如此，在这里亦如是。”
“你若是渴望成为父亲那般高大的人，当以你自身变得强大才为正途，他的赞赏与认同对于你来说无关紧要。”
“你若是想让周遭这些刺耳的声音消失，不是以恐吓的手段制止，而是得让自己成为一个让他们连张嘴谈论都不敢的存在。”
“阿青，你不当为那些不值得你倾泻感情的人费尽心神。”秦昭昭眼神坚决而凌厉，言语如一柄快刀，斩断他的千头万绪。
“你生当如翱翔天际的雄鹰，而非被这深宅后院困顿的井底之蛙，让你忧愁的当是如何用上天赐予你的恩惠造福天下，守护你想守护的人。”
这番话仿佛一双手骤然拨开笼在他心头的云雾，秦长青郝然垂下头，他摸了摸后颈，愧然，“总是要阿姐提点我，看来我远远不如阿姐这般刚强坚韧。”
秦昭昭不置可否的一笑，她摇了摇头，“我并未如你说的这般好。”
说着，不由开着玩笑打趣道，“姐姐我还指望着你建功立业，靠你平步青云呢。”
她能对秦长青说这些话，无非是因为她并非顾家人。
所以才能以旁观者的角度同对着中人点拨迷津。
秦长青却坚定的看着他，神情无比真挚，“我一定不会辜负阿姐所望。”
秦昭昭望着他单纯而真挚的视线，眼神触动，竟是不由别开眼。
她轻轻摩挲着指尖，心中一阵喟叹。
自己当不起如此纯粹的赤子之心。
松鹤堂内。
一名身着褐棕福禄锦衣，外罩暗黄折纹短襟褙子的老太太坐在榻上，那肃容与同顾学正有些相似，一双微微浑浊的眼泛着掩不住的精明。
此人正是顾老夫人。
身旁的周嬷嬷正命婢女换掉火盆的银丝碳，一人进来垂首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随后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唯恐惊扰了榻上昏昏欲睡的人。
周嬷嬷靠近顾老夫人，轻声道，“老夫人，大小姐与小少爷来问安了。”
顾老夫人掀起眼皮，眼角细纹随着她眼珠转动褶皱得愈发明显，她慢悠悠的直起身子，似乎有些力不从心。
“让人进来吧。”
门口候着的婢女闻言应了声“是”，转身去迎人。
周嬷嬷搀扶着顾老夫人，余光瞥见屏风走来两道身影。
当二人出现的时候，她像是触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惊了一惊。
而顾老夫人更是骤然挺直了身子，泛浊的瞳眸陡然睁大。
只见秦昭昭缓缓踱步上前，双手交叠在左腹，微微屈膝行了一礼，“昭昭见过老夫人。”
秦长青拱手躬身，也随着行了一礼。
顾老夫人一眼就瞧见秦昭昭惊为天人的容颜，她满脸不可置信，“可是昭昭？”
秦昭昭颔首，“是。”
原先她最关注的是这个顾家流放在外的孙子，可当秦昭昭一露面，她心思骤转。
顾老夫人开口第一句就在关心她，“模样不错，就是瞧着身子有些瘦弱。听说你们二人之前过的并不好，如今回来顾家，可要好好养养身子。”
秦昭昭面露欣喜之色，像足了只会将情绪流溢于表的单纯少女，“多谢祖母关怀。”
顾老夫人将她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瞧着你仪态竟分毫不差，比余氏那位还出色几分，可是有学过？”
秦昭昭摇头，“在乡下吃不饱穿不暖，哪儿有心思学？”
“只不过是我时常谨记着娘幼时同我说的话，女子孝道为先，仪态为后，不论如何当举止端庄有礼，不可失了顾家风范，丢了顾家脸面。”
“许是我幼时太过调皮，娘从以前便开始不厌其烦的教导着我仪态端庄。”
“故而在乡下，我也不曾懈怠过一日。如今回了顾家，生怕举止有误让顾家蒙羞，没想到竟能得老夫人赞赏，昭昭也心安了。”
她说完，长舒一口气，原本瞧着有些紧张的情绪骤然轻松了几分。
当然，这一切都是谎话。
会这些仪态的不是原身，而是她这个借尸还魂的人。为了不让人生疑，她自然是早早想好了借口。
至于秦长青与青莲，这二人对她极其信任，哪怕是有所怀疑，也绝不会想到她是什么人。
顾老夫人听完，极为满意的点头。对她而言，越是单纯的孩子，越容易掌控。
如余氏那般圆滑狡诈之人，才叫她真正的不喜。
她问完，转头看向秦长青。
见他目光有神，身材欣长，分毫不像在乡下长大有着颓废怯懦之色模样，更是满意。
问了几句话后，见秦长青谈吐也不错，没有前言不搭后语，不由好奇，“你可读过书？”
秦长青轻轻点头，“曾跟着一位新乡的私塾老先生学过。”
其实也只是短短几年。随后因为他去了赌坊全部荒废了，最后还是秦昭昭手把手从头教起。好在他有天分，学得也快，短短两年就跟了上来。
只不过这些都是秦昭昭不让说的，他自然也跟着隐瞒了大部分事实。
“男子须得读书认字，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高门大户，否则只会留人笑柄。”顾老夫人道，“只是你这样还远远不够。”
她点到为止，却又不继续说下去，只是含笑看着他。
秦长青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敏锐的感知到，顾老夫人在等着他一个话头。
他悄悄看了秦昭昭一眼，见她面色平静，一双黑嗔嗔的眼看着自己，突然福至心灵。
这是在抛橄榄枝，让他与阿姐表诚心呢。
秦长青连忙拱手，“长青自知能力不足，还望老夫人指教。”
顾老夫人缓缓笑了，却是没有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反而转了个话题，“你们二人时隔九年才回到顾家，想必有许多地方尚不清楚。”
“平时过来与老身多走动走动，老身一把年纪了，总是比余氏阅历多些。”
秦昭昭心念一动，缓缓行了一礼，“未曾在老夫人膝下尽孝，是我与阿青的失责，之后定会晨昏定省问候老夫人您。”
顾老夫人摆手，“晨昏定省就不必了，老身年纪大了，经不住这些。”
秦昭昭笑，“老夫人还是让昭昭尽个孝吧。我总是听新乡的老人家说，有儿孙陪伴，方才是天伦之乐。”
这句话不知触到顾老夫人心上哪一点，她松了口，“罢了，任由你去吧。”
说完挥了挥手，“你们舟车劳顿一天也累了，赶紧去歇息，不一会儿便要开膳了。”
秦昭昭与秦长青行了一礼，一齐退了出去。
待二人走后，顾老夫人阖上了眸，慢悠悠问道，“可是余氏让这两个人过来的？”
周嬷嬷身子微微躬着，闻言摇头，“夫人在门口，让大小姐与小少爷晚膳后再问候老爷与您。”
余婉云在门口说的那些话众人都听见了，只要是个精明的，都能听出她的算计。
顾老夫人有些讶异，“看来这两个孩子倒不是个蠢的。”
方才她有意暗示秦昭昭与秦长青站在自己这边，这两人也是极快的领悟并应下了。
周嬷嬷笑，“毕竟是顾家血脉，当年太老爷可是新科状元，如今老爷也是朝中四品官员，这些孩子都没一个差的。”
这话说的顾老夫人极其贴心，她眉目一舒，“当初我就极力反对这两个孩子送到庄子去，哪怕秦氏再荒唐，可孩子正儿八经还是顾家血脉。”
“可惜当时学正满心都在余氏那个狐媚子身上，听不得劝。我早就动了将二人接回来的心思，余氏万般阻挠，竟也推迟到了如今。”
“好在接了回来，瞧着都是聪明的孩子，假以时日，必然不比余氏那两个差。”
提到余婉云，顾老夫人神情冷淡，“后宅的权利几乎被余氏把控了去，这些年她几乎将我当做是个死的，处处打压。”
“从前还能装几分样子，如今巴不得踩到我头上来了。”
顾老夫人越说越怒，“不过是仗着有几分姿色，忘了自己当初是个什么货色，当了顾家主母，当真以为自己真的高高在上不成！”
周嬷嬷连忙替她顺着气，“老夫人莫气，如今大小姐与小少爷回来了，余氏的嚣张也不长久。”
“老奴瞧着大小姐国色天香，放眼整个盛京，除了当年秦家那位大小姐与素未谋面的三小姐，只怕无人能比的过她。”
“而小少爷气宇轩昂，气度不凡，这两个孩子皆是人中龙凤，您将他们养在膝下，何愁今后的日子呢？”m.chuanyue1.com
顾老夫人脸色这才慢慢恢复平静，她点点头，被劝慰得舒心不少。
“不错，长青这孩子瞧着是可造之材。”
“而昭昭……饶是我过了大半辈子，也未曾见过这般极其出众容颜。只怕日后她一露面，京城男儿无一不是为她趋之若鹜。”
“若是放进宫内，只怕将来地位无限啊……”
顾老夫人说得若有所思，周嬷嬷在一旁却是听得眉心猛然一跳，垂下眼眸识相的沉默。
好在顾老夫人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只是淡淡道，“这两孩子既然回了京，自然要改为顾家姓氏，待我之后找个时间去同学正提一提。”
“顾家的孩子姓秦，这算怎么一回事。”
周嬷嬷笑着应下，“这是自然。”
……
秦长青出了松鹤堂，便跟着秦昭昭回了芳菲院。
他一踏进院门，眉头紧锁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这就是余婉云给你安排的地方？”
秦昭昭进了屋子，见他沉着脸，笑着将人扯到椅子上落座，“行了，别小小年纪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她看了眼仍光秃秃的院子，“现在还算好的，我已经让人除了院中杂草清理了一番，之后栽种些花草，等来年春天便好了。”
“哼。”秦长青冷哼一声，“我们才一进府，她就迫不及待的为难你，只怕之后又要生什么幺蛾子。”
“当真是蛇蝎妇人，我以前瞎了眼，竟然觉得她还挺面善。”
他骂完余婉云又骂了自己，随后将话题引到方才在松鹤堂上的事情，连忙问道，“阿姐，祖母的意思，可是要让我们在这顾家中跟着她？”
秦昭昭点头，接过青莲斟的茶轻抿一口润喉，“我让青莲探听过了，后宅中余婉云把控权势，老太太被掣肘多年，想必是早已恼了。”
“如今我们的回归就是她的一个机会。恰好，我们要在这顾府中立足，必然要找一个靠山。”Μ.chuanyue1.℃ōＭ
秦长青蹙眉，他现在是厌烦极了顾家的人。
分明是有血缘关系的联系，偏偏见到他们二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想着如何利用。
他闷声，手指摩挲着杯沿，“阿姐，我不喜欢顾家的这些人。”
“冷血至极，利欲熏心。”
“我讨厌被这些人利用。”
秦昭昭闻言，如幼时一般，伸手揉了揉秦长青柔软的发丝。
她抬眸，眼底是极北之地骤热亮起的惊芒。
“老夫人想利用我们，我们又何尝不能利用她？”
“谁是棋手，谁是棋子，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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