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愧对殿下,臣,惭愧。”
说着,孙兴祖泪流满面地给赵光义叩首。
“孙兴祖,开封府下辖的二十二个县中,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今年京察,你是唯一一个上中之选,我对你,可谓是推心置腹,信赖有加了吧?”
“臣惭愧,臣……有罪。”
赵光义闻言摆了摆手,没有苛责,却是反而命石熙载给他搬来一个板凳,又让杨守一给他泡茶,这才问道:“你本来马上就要去当知府的人了,我想知道,为什么?若说你贪鄙,短视,胆大妄为,我是不信的,你可是……有什么苦衷么?”
这一番的姿态,让这孙兴祖一個忍不住,哇得一声就痛哭流涕,跪在地上不住地以头抢地,直磕出了血来,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臣有罪,臣愧对殿下,臣……但臣没有办法,臣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殿下啊,纵使是天子脚下,但是乡野之间,又何来王法呢?”
赵光义点头,叹气,等他哭够了,这才让他重新坐在椅子上,心平气和地道:“我也知道,伱应该是不得已,可具体是怎么不得已的呢?”
“殿下明鉴,臣虽是县令,可臣,毕竟也是流官啊,臣是流水的县令,黄其昌才是铁打的老爷,县城内的事情,臣尚且可以自己做主,但是县城之外,真到了乡野之间,官府想做什么事,不需要找那些当地豪强配合呢?臣之所以一直以来政绩尚可,就是因为与本县豪强之间关系融洽,且他们也多是乐善好施,知书明理之人。”
“呵呵,本地的豪强,知书明理,乐善好施?”
孙兴组也是面露尴尬之色,道:“直白点说,就是愿意配合臣的公务,能为臣分忧,当然,臣也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为其分忧解难,地方官员与地方豪强,本就是相辅相成,互相抬举,相处得好,大家都会舒心,他发财,兼并土地,我得政绩,升迁调动。”
赵光义闻言点了点头,地方官府,尤其是知县这一层真正的基层官府,确实正是这么个理,这几年干开封府尹的活儿,这种事他当然是知道的。
“所以你就因此而被这个姓黄的绑在一起了?呵呵,到底这郑县,是你这个知县说了算,还是他姓黄的说了算?”
孙兴祖苦笑道:“若是在县里,那肯定是臣说了算,但若是在乡野,恐怕还是他说了更算一些的,况且此次新政共有七条,其中一条,便是精简胥吏,臣这个流水的县令,若是当真要支持新政,只怕也是管不住那些铁打的胥吏了。”
赵光义皱眉道:“可是新政的另一条,乃是将全部胥吏登入吏部账册,由朝廷开支,使其吃皇粮,你可知仅只是这一条,仅只是开封府,朝廷要增加多少开支么?这难道不是为了胥吏着想么?”ωWW.chuanyue1.coΜ
孙兴组闻言苦笑:“吏分两种,一种是手中无权,或有技术,或出力气之人,如产婆、苦巡、班差、水师等,一种是吏道娴熟之人,此一类,要么与本县大豪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么便是结交附近无数的好汉、匪类,如押司、书令、账房之流。”
“前者辛苦、清贫,往往也被人瞧不起,历朝历代,甚至都需要用一些犯罪之人来充任,也往往只能靠勒索财物等方式来养家糊口,吏登于册,对他们来说当然是好事。
可自古以来,但凡裁撤,何时不是先从这些手中无权,上面没人,社会地位又低下的,干活儿的人开始裁起的呢?人都被精简下来了,开不开俸禄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至于前者,手握权柄之人,又有几个是真靠俸禄生活的呢?这俸禄发与不发,对他们影响不大,但若是乡野之民大量的涌入城中,对他们的影响就太大了。”
赵光义闻言,心情也不禁沉重了起来,面露戚色,他这个开封府尹是空降的,并没有从底层摸爬滚打的经历,知县和知州,工作内容已经完全不同了,说白了知府,已经很少去管真正的一线业务了,何况他这个府尹又不是流官,属于铁打的老爷,有些东西,事先确实是不知道,或者事先想不到的。
然后他本能地就先瞪了石熙载一眼。
意思是,我不懂,你也不懂?
石熙载也很委屈啊,他现在的职位是开封府推官,是顶的姚恕的缺,姚恕被赵普明升暗降,弄别的地方去当知州去了,有些东西姚恕肯定会懂,因为人家姚恕是通过正常途径一步步干上来的,而他这个推官,原来是赵光义的掌书记,掌书记之前,他是殿前司的班直,是赵光义在后周时候的同僚。
换言之他其实是保镖转行做秘书,又从秘书升官做副市长,下边的事儿他真不懂啊。【穿】
【书】
【吧】
宋初的官吏任免调动,突出的就是一个随心所欲,不过原本的历史也证明了,这种人后来官拜宰相确实是是国家的祸害。
不过人类社会最有意思的也在于此,明知道这种人是祸害,但历朝历代进入中期以后朝堂之上却几乎都是这种人,几乎再也找不到起于州府,干过知县,了解真正的一线工作的大官了。
赵光义想了想道:“若只是如此,你又为何一定要助纣为虐呢?”
孙兴祖苦笑:“县里的胥吏和各乡的土豪已经一条心了,哪里还有我反对的余地,我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我掺和进来,事情还能控制得住,我若是不掺和进来,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说不定就要民变,造反了。”
说着,他自己的心里都在埋怨自己倒霉。
事实上,他跟那姓黄的其实是有约定的,那一家三口挂在官道上是为了警告乡里的其他刁民,让他们不敢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之所以到处都在造谣,说他们背后是赵光义,也是因为如此,大家不约而同的都扯了赵光义的大旗做虎皮。
刁民么,哪有什么见识,这么吓唬一下,自然就不敢了,又哪里分得清真假呢?
如果计划顺利的话,挂三天,有赵光义的名号挡着,谁敢多事?再说朝中的官员恐怕绝大多数都是反对新政的,对此,说不定还会推波助澜,三天之后把尸体撤下来,刁民们没能力把事情捅出去,有能力的人以为是齐王和秦王在斗法,必然也不会主动掺和,这事儿,没准偷偷的也就过去了。
过几个月他该升职升职,该当知州当知州,熬过了这个最后的任期,不就没事儿了么。
相反他若是不掺和,到时候死的可就未必只是一家三口,也不可能只是挂三天了,到时候从朝廷真出点什么事儿,朝廷先拿他这个知县是问,至于那些胥吏和土豪,通常来说只要明目张胆的造反,朝廷还真不会动他们。
所以……这不纯是倒霉催的么。
一家三口的尸体一共就在道边挂三天,结果偏偏就遇到了赵光义。
他怎么还出城了呢,哪个孙子把他给引出来的?
赵光义听了,不由得也是五味杂陈。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接到许县的自爆,他还真不太可能会出城,会看见这一家三口的尸体,说不定这事儿真就让他们给糊弄过去了。
十之八九,其他的二十几个县令跟这孙兴组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开封的县啊!
天子脚下都还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呢?这一次新政,仅第一条来看也不是只针对开封府,而是针对整个京东、京西两路的啊。
他日这新政推行全国,如何还能够顺利呢?
这可真的是出乎他的意料了,早想过新政的推行可能会难,但却真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难。
难得的,今天赵光义索性事必躬亲,在郑县又待了好几天,彻底的将最近这段时间阻拦朝廷新政,威胁,欺凌百姓,甚至是杀死百姓的土豪们统统都给抓了起来,送回京城,准备三司会审。
就这样,又耽误了两天时间,两天后他本来还想去许县看看的,结果杨守一就告诉他,不用去看了,许县县令这昨天已经进城了,据说是一边上书非议新政,一边干脆在王府门口冲着秦王殿下大声呵斥。
这不是不让因言获罪么,赵匡胤就给身为开封府尹的赵光义一个很合理的任务:随便挑点他的毛病,一天之内给我把他一撸到底。
赵光义都不由得有点佩服他了:“不但聪明,而且这事情做的,可真是果决啊,因此事而被一撸到底,必然也会因此事而声名鹊起,他也是真敢赌啊,现在看来,他还真是赌赢了。”
这种事儿也就是个免职,不可能杀他的头的,甚至他骂得越狠,赵匡胤就越是必须保他不死,谁让他自己要标榜自己是开明君主,绝不让人因言获罪,还特娘的刻在石碑上当祖训呢?
他现在也是真的麻了,本来是怒发冲冠,就想要也硬气一回,拔出剑来在郑县杀他娘的一个人头滚滚,也好让天下人看看他赵老二的魄力,也好让天下人知道,他们赵家不是只有老大和老三才敢干天下人莫不敢为之事的。
现在想想,算了,还是先回京再说吧,一家三兄弟里有两个负责乾纲独断也就够了,自己这性格正适合给他们兜底。
…………
回到开封之后,想了又想,赵光义还是没有第一时间去跟赵匡胤汇报工作,反而是主动找赵光美去了,听说他正在自家后院给吕蒙正等人上课,不由得也好奇了起来,没让人通报,就自己摸了过去。
就见,赵光美正一个人一手拎着饮料,一边用炭笔在白板上龙飞凤舞的就写个不停的讲课道:
“儒学中的礼义廉耻,构成了我们这个文明的民族性,组织性,可以说,有礼仪,才有民族,无礼仪,那这民族认同也就无从谈起。
儒学最大的意义,就是保证了在县级以下,朝廷的强权几乎很难伸手管得了的地方,当地的宗族可以自发的按照儒家的礼仪、廉耻、道德、规范,对乡村社会进行有序的管理,也可以说,是极大极大的降低了朝廷的管理成本。
所以我一直强调,儒学,绝对是诸子百家中最重要的学科,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至多只能说是不妥,绝对不可以说是错的,尔等要搞新儒学,新思想,一定不能违背这个基本原则。
若是新的儒学没有了对乡村基层的组织能力,尔等做得越好,对国家的害处就越大,再怎么改,这一条基本的原则不能变,哪朝哪代,也不可能承担得起乡以下的直接管理的高昂成本。”
赵光义冷不丁的听了这么一句话,本能的就想到了孙兴组,想到了郑县的一些情况,本能的就驻足,陷入到了沉思之中,却是隐隐约约的开始将以前学过的一些经学和见闻还是互相印证,渐有所得了起来。
事实上他还真就只能管得到县令这一级的孙兴组,至多再加上他的县丞、教谕等至多不过三四个的八品九品小官,再往下,他这个知府也管不着了,只能是完全交给县令们,他是插不上手的。
甚至县令本人也是很难插得上收的,都是找到各个乡的土豪,朝廷有什么政策,只有这些土豪支持了,才能推行得下去,甚至就连收税,也只有这些土豪们配合了,这个税务才能收得上来,甚至收上来之后土豪的税款还要如数退还。
‘果然,三弟真不愧是能考上状元的人,他不是反对儒学,而是比一般的庸人更能看得清事务的本质,这,就是他总说的,统治者视角么?可是……如此一来,这新政岂不是就成了无解之事?’
“我这几天跟小吕我们聊了很多,新儒学的想法很好,一千年前的东西,确实已经不适应咱们一千年后的大宋了,但是你们加入了许多墨家的东西,我不喜欢,墨家思想虽然是相对最能代表市民阶级利益的思想工具,但其实他有很多的糟粕,依然是过时的。”
“比如节用,是谁把这类思想放到新儒学中去的?有钱人若是都节用了,不花钱了,穷人怎么通过伺候有钱人来赚钱?经济之道,从来都是富者靡之,贫者为之,这是管仲在一千多年前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尔等身为宋人,思想上还不如一千多年前的管仲么?”
“…………”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非攻,尚同,这两个思想主张能用么?你们居然还要主张与人为善?疯了吧,若是人人都与人为善,和平,有秩序,被欺压了都不敢反抗,我这新政还怎么实行?
你们把公羊春秋捡起来啊!儒学里就这个思想是咱们最用得上的,搞新政,就必须要让咱们大宋的百姓,尤其是那些贫苦的百姓,重新捡起九世之仇尤可报之的勇气!
在这个世界,资源,财富,权力,甚至是智商,长相,都是不平等的,只有一条是所有人都平等的,那就是命!谁都只有一条命,刀模脖子上,就算是我大哥他也得死。
没有这个气势,想搞新政?狗屁,老子没那么大的能耐,不可能自己把肉抢过来塞到那些黔首贫民的嘴里,他们得学会自己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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