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
绵绵的秋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天气也是越来越凉,今年的水情依旧是不容乐观,虽然现在看起来至少是好于去年的,但依旧可以说是不大不小的水灾了,潮湿的环境下,虫子似乎也变得活跃了,乌堡中现在到处都是虫子,却是根本没人组织灭虫,就这么任凭他们肆意的到处乱窜。
仗,已经打了一个月了,他们来这乌堡也已经吃了一个月了,他们这些南唐来的江南兵和冯家堡本地的民夫民兵之间的矛盾,也已经越来越激烈了。穿书吧
若不是乌堡之外还有宋军在围着,恐怕已经要火并一场分出来个你死我活了。
粮食就这么多,吃一点就少一点,这冯家毕竟也只是一個豪强,临时拉出来这么大规模的队伍,每天光是吃粮,对他们来说也是很大的压力。
这粮食本来就缺,再加上这些从南唐过来的兵,吃起来自然就更快了,现如今整个冯家堡完全与世隔绝,粮食只吃不进,半粒新粮也进不来,虽然粮库里还有粮食,然而估摸着至多再有一个多月,差不多就也该吃光了。
底层那些本来就是租客、佃农、甚至乡民,稀里糊涂被这冯氏裹挟的所谓兵卒,这会儿自然也是人心惶惶。
冯家根本不敢告诉大家粮食还剩多少,只能一个劲的保证还够还够,还有还有,但那些黔首们却是也知道肯定不会太多,说不定明天就会没了?这种未知反而又加剧了恐慌。
恐慌层层的往上传导,就变成了压力,越是往上,承受的压力就越大,毕竟这些乡民其实之所以跟着他们冯家干,就是因为他们在外边买不到粮食而冯家给他们粮食,如果跟着冯家玩命也没有粮食吃,他们自然就会吃了整个冯家。
事实上现在这些淮南人里真的已经没几个人还在打仗了,士气真的是很低很低,若非是宋军的军纪实在是太低,估摸着这堡垒早就内部爆破,亦或是有人主动投降了。
嗯……不得不说宋军的这个军纪,在打仗的时候真的是拖后腿。
毕竟几年以前收淮南的时候,那烧杀抢掠的事情就没少干,大家的亲属现在也都在乌堡里面,尤其是那些有老婆有女儿的,大家是真的怕,哪怕这宋禁军只是与他们老婆女儿强行发生超友谊关系,说不得咬咬牙这事儿也就认了,关键是宋军以往的尿性来看,他不光是发生关系啊,往往兽性大发之后人也要杀,甚至还是虐杀。
寿州之战毕竟就只是七八年前的事儿而已,甚至就连两方动手的兵卒,都跟八年前是同一拨人,谁会相信宋军优待俘虏?
那不死磕到底还能咋整?
至于那些南唐来的兵卒,脑子里早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了,就是回家。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林仁肇亲自带头冲锋,试了十八次突围!
可惜却都被宋军给打了回来,那宋将也不追杀,也不攻城,就是堵着,然后一重一重的在外面铺鹿角。
林仁肇是眼睁睁地看着那鹿角阵铺得是越来越密,鹿角后面的陷阵坑挖得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突围的希望愈发得变得渺茫,整个人不禁陷入到了极其严重的精神内耗之中。夶风小说
最近这几天他一直都在琢磨,自己要如何死,才能使自己死得漂亮一些,有尊严一些,将来流于青史,也不叫祖宗和后人蒙羞,但同时又能让手下这些跟随着自己的亲兵们能在投降之后保下性命。
他这几天也一直在跟手下们说:“为将者,为国而死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之事,纵已是身处绝境,也唯有一死以报君王。然而兵卒者,既然已经是事不可为,该降就降,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兵降将不降,此事实为天经地义,千万别陪我同死。”
甚至于最近几天,他一直就在翻看史书,想看看那些古时候战死沙场的将领中哪个比较悲壮,他学习效仿一下。
他觉得唐将张巡的死法就很不错,最近已经在琢磨着给自己拔牙了。
然而这一日,突然之间乌堡之外一阵骚动,无数的宋兵开始调拨了起来,站在高处一看,明显看得到宋军今日似乎是得到了不少的增援。
“宋军居然还有援军?”
“这是要总攻了么?准备好,各就各位,应该要猛攻了。”
“弓弩手,弓弩手呢?”
“金汁,金汁在哪呢?快加热一下。”
乌堡内,很快乱做一团,所有人都准备着拼死一搏。
然而宋军在变动之后,却是迟迟没有半点进攻的意思,很快的,军阵之中却是突兀响起了鼓乐,然后在唐军一脸懵逼的目光中自动分成两列,密密麻麻的旌旗从裂开的过道之中依次穿过,拱卫前后,一身甲胄的赵光美骑着马当先而行地走在了三军阵前。
望着那一张明显年轻得过分的脸,不管是唐军还是宋军都不禁的沉默了。
随即,宋军这头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还有那情绪激动高喊万岁的,虽说是有点不妥,但赵光美想了想,也没扫兴,他本来就是储君,又不是臣子。
见状,唐军那头自然也就更沉默了,仿佛空气的气压都变得低了下来。
挥了挥手,示意宋军这头闭嘴,随后,赵光美居然就在战场上摆下了祭台,摆上了一个个的人头,亲自上了香,敬了酒,叹息一声,在两军阵前玩起了诗朗诵:
“千古伤心旧事,一场谈笑春风。残篇断简记英雄,总为功名引动。个个轰轰烈烈,人人扰扰匆匆。荣华富贵转头空,恰似南柯一梦。”
“诸位,走好。”
说罢,赵光美冲着无数摆好了的人头三鞠躬,而后长长一叹,便又退回了阵中,而那些气势汹汹地围过来的宋军,也是顷刻间便退了个干干净净,直看得乌堡中人满头雾水。
“这是干啥来了?”
见宋军确实是退走了,应该不是什么诡计,事实上现在宋军两破他们好像也用不上什么诡计,很快的,便命人开了小门,去看看宋军在搞什么花样。
结果那人回来的时候就屁滚尿流了:“人,人,人头,全是人头,那人头都搭成京贯了。”
“人头?宋军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搭京贯,还祭拜上了?”林仁肇只觉得莫名其妙,又知道这人头京贯一定是摆给他们看的,呢喃道:“莫非是昔日袍泽?宋军将人抓了后杀了,用人头来威慑吾等?”
“有可能,可意义何在呢?”
林仁肇心里也是嘀咕,这宋军若是为了震慑己方,何必多此一举,他们这些南军早就没胆子了啊,他都打算死报君王,然后让手下的亲兵们投降了。
然后他亲自带着随从从小门出去查看,结果一看到人头,登时便啊得一声叫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面色惨白如同死人似的林仁肇张嘴啊了半天,却是突然发现他失声了,他居然忘记怎么说话了,只能从嘴里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然后俩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等到他幽幽醒来,堡中的医生就告诉他,他中风了,左半边身子完全都是麻的,嘴眼也已经歪斜了,却是顾不得身体上的巨大不适,翻个身就从床上摔了下来,然后狼狈得爬起,用已经不太清晰的舌头说:“人头……人头呢……人头……”
“将军,将军您怎么了将军,您现在的身体很不好,需要静养啊将军。”
“人头,人头,人头。”
冯谓皱眉道:“将军何以如此失态?如今兵凶战危,您便是咱们大家伙儿的主心骨,何以做出如此姿态?”
“他们是我的家人啊!我的母亲,夫人,孩子,还有地上的其他人头,全是我的亲戚啊,我被,我被夷三族了啊!”
“什么?”
“夷三族?”
“可恶,宋军是如何……”
然后,就不说了。
宋军,哪有能力去夷灭林仁肇的三族呢?
就算是宋军把金陵城都给攻破了,也顶多是杀这林仁肇全家而已,根本都找不着,也不知道他的三族是谁。
所以,动手杀人的只有南唐。
而一旦想明白了此事,一股怒火霎时间就涌上了所有人的心头。
凭什么啊!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啊!
将军在带领他们浴血奋战,就算是打输了,那也是在为国征战,哪有将军在前方杀敌,后方就被夷族的道理?从古至今,何曾有过如此混账之事?
那他们现在在这的顽强抵抗算是什么,他们这些正跟宋军厮杀的兵卒算什么?
林将军于国曾有大功啊,寿州之战时,林仁肇几乎是南唐方面唯一拿得出手,且在局部战场上有胜仗的将领,严重一点说,当年若是没有林仁肇稍微打得漂亮了一点,让天下人知道南唐并不是没有良将,就柴荣那个实际上有点好大喜功的性子,他能接受李景的和谈?说不得早就打过长江去了。
这就是他们所效忠的国主么?
随即,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这些兵卒的脑海中形成:既然,林将军都已经夷灭三族了,那我们这些亲兵亲信呢?
突兀的,一个率先想到的亲兵状若疯魔的跑出了乌堡的门去,踉踉跄跄地一把扑倒了京贯翻找了起来,直到找到一颗白发苍苍的人头,啊得一声就将其抱在了怀中:“娘啊~娘啊~”
这一声哭喊,却是直接将乌堡中的唐军全都喊得崩溃了,一窝蜂似的就打开了堡垒的大门往外冲,尤其是那些跟随林仁肇日久,有名有姓的三百亲兵。
而这些人确实也是此次南唐杀人的重点关注目标,在五代,亲兵其实有点类似于以前的部曲将,本就是跟各自的主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表面上是国家的兵,但实际上本就都是将军的私兵,甚至家奴,李煜既然都已经夷灭这林仁肇的三族了,又怎么可能会放过他们?
一颗又一颗的人头被找到,一声又一声的哭声响彻云天,就连离着老远的宋军都听得见。
赵光美则是长长一叹,心中不太好受。
“殿下无需自责,两国征战,本就是无所不用其极,既是各为其主,亡命搏杀,又哪有什么手段好讲?百年征战,比这残忍的事情多了。”
赵光美闻言长出了一口气道:“慈不掌兵的道理我当然也懂,既是战场上的敌人,我对付他们用任何的手段都是应该的,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针对平民百姓的战争,所谓的义战,那都是糊弄鬼的,可我做都做了,难道还不让我感伤一下,难受一下么?说到底我并不是真的军人,也确实不是当军人的料啊。”
想了想,却是挥了挥手道:“都听着些,看着点吧,这,就是一个国家的脊梁被敲断的声音,从此之后,南唐这个国家虽然还在,但却也只能是我大宋的提款机了。”
“王溥。”
“臣在。”
“尤其是你们这些文官,一定要好好的去看看,此事,一定要写于史书之上,一定要大书特书,回头你不妨以林仁肇为主角,写一场戏,务必要让天下人千年传颂。”
赵光兰撇嘴道:“这是啥意思,难道是为了警示后人么?”
“对,就是为了警示后人,这天下风云变幻,南唐虽弱,但北面契丹,其势已远超昔日突厥、匈奴,乃我大宋生死之大敌,而就算没了契丹,谁知道将来那草原之上又会孕育出什么新敌人呢?草原民族,也是会进步的啊。”
“这世上,从没有不会灭亡的国家,以昔日汉唐之盛,也终难逃三百年的天命所限,我赵宋又如何就会意外呢?只希望将来咱们赵宋的子孙后代,面对强敌之时,至少能谨记今日南唐的教训吧。”
“国可灭,但气不可以丧,我赵氏族可以灭,但尊严不能丢,就算是有朝一日,国破家亡,但哪怕只剩下君主一人,我也希望他可以拔出宝剑,死在征战的路上,别给我和大哥丢人。”
赵光兰闻言却是白了他一眼,道:“你啊,就是杞人忧天,咱们赵家的男儿,怎么可能会像这姓李的那样没种?不可能的,咱们家不可能出这种软骨头的。”
赵光美闻言,面色古怪地看了赵光兰一眼。
“嗯……是么?但愿是我想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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