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一道皇令如闪电般直入江城，放在了容钰的案头。
跟着皇令来的，还有明坤宫的一封家书。那薄薄的信笺一头折角,封了个莫氏的蜡印,容钰一看就呆住了，心中巨抖,半晌不敢拆封。
他抚摸着蜡印半天不拆封,安平就看出不对，忙问：“怎么了？可是皇城有事？”
容钰低声道：“折角了,这是丧书。小舅舅出事了。”
安平就替容钰拆了信，里面果然说莫庆余突发急病,家里大乱，要容钰赶紧回皇城。那皇令也是一纸调令，急召翎王回家。容钰读完了信,反而松了一口气，叹口气说：“还好还好,只是急病。”
若只是简单一场急病,宫里怎么可能这么大动干戈招人回去？安平也跟着叹了口气,却并不点破，只出去为容钰安排行程。消息没一会儿就传了出去，孟章一听说要走就急了，慌忙来找容钰,进屋先问：“殿下什么打算？这么一走,四荒的虫蛊怎么办？”
容钰正和几人议事，忙得焦头烂额,闻言烦得要命,抱着脑袋说：“顾不上了。”
现下正是隆冬,他依稀记得尸蛊还要再过一年，到了下一年盛夏才爆发，算了算还有点时间，便道：“那花夷的罐巫不是说虫卵已经无法孵化了吗，暂且先信他一回，放一放，我忙完家里事再说。”
孟章立刻道：“不行！这事不能拖，得找个人专门处理此事，我留下吧。”【穿】
【书】
【吧】
容钰叹口气，皱眉道：“统领大人，你留下了，翎字军谁给我带？”
孟章只得另找人选，盘算了一会儿，他说：“让临渊留下。”
此言一出，临渊立刻抬眼向容钰望了过来。
容钰沉默了。他身边就这么寥寥几人，安平里外都抓得起来，必是得留身边辅政的，孟章需要带兵，只临渊一个，回皇城帮不上什么忙，正好可以留下处理虫蛊的事情。可道理虽是如此，他心里却舍不得和临渊分开，犹豫良久，才说：“皇城局势不明，先全跟我走，等那边腾出空，我再派人回来。”
临渊抿着嘴巴，忍下了失望。
孟章听着也只能如此，就又问：“江城这边怎么办？摊子才刚铺开，各家带兵过来拜见，正主却走了，到时候这城里，可是够乱的。”
容钰已经思虑良久，答：“我想过了，透骨刀和江城的各营统领精锐全跟我走，到了皇城重组翎字军。安平正在拟名单。”
孟章挠挠脑袋，愁了起来。新城效忠，主家不了解军中情况，就有被架空的风险。这时候为了防止底下聚成铁板一块，挑走军中统领是最常用的法子。到了皇城一方面双方能有更多机会增加了解，另一方面既然效忠了翎王，统领们也得跟着熟悉朝中政局，对大家都是好事。可江城的最大麻烦，是原城主没法理事，主心骨都走了，外头招兵还在持续不断地进来，里里外外一个烂摊子总得找人接手，他愁了半天，问：“城里总得留个掌权人，星北留下吗？”
容钰说：“江星北和我一起走。江城的大统领，我已经有了人选。”
他说完看向窗外，皱眉出了神。孟章顺着他视线望去，看见五娘正在楼下，帮忙引领着一队新兵入城安顿。他惊了一惊，猛地转头看容钰：“你要……留五娘做统领？！”
容钰深深地一点头：“现在江城里没人不认识五姐姐，留她是最合适的。”
孟章十分犹疑：“女娃子！能行吗！”
容钰说：“我身边信得过的，就这么几个人。总不能因为五姐姐是个女的，我就自砍一半臂膀。先当人用，再论男女。”
孟章还想说什么，却猛地想起翎王母家一直是女主立邦，当年明坤宫就带过兵的，若不是嫁进了宫里，现在怕已是莫氏家主。再说女主不好，怕是要犯皇室忌讳，他忙把非议都咽了下去，只是道：“也不是不行。只是五丫头没带过兵，站到人前，难免怯场。若收拾不了烂摊子，怕将来又是个大麻烦。”
容钰说：“五姐姐豁得出去，我信她。我会好好教她。”
他说着，就派人把五娘叫了回来。五娘听见这消息就呆住了，在围裙上反复擦了擦手，她扑哧一声笑了：“我当江城统领？没毛病吧？”
没有人回答她的玩笑。几个人都一脸严肃地看着她。容钰慢慢开口：“五姐姐，我没有问你的意见，我是在通知你。”
五娘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不知所措：“我？我哪儿行啊！”
容钰叹了口气，轻声说：“统领大人，这世上的事，哪有等你行的时候啊。”
他说完，就签发了调令，把各营统领精锐全部调了出来，委任五娘空降，直接作了江城的带兵大统领。军队调动一向是个大工程，容钰再着急回皇城，也得耐着性子等接任完成，他足足准备了六七天，才为五娘举办了庄重的授职仪式。
仪式下午才开始，五娘一大早就换上了江城统领的衣甲。铠甲根据身形专门修过了腰身，胸前的花纹是她自己挑的，镏金作旧的工艺，瞧着又典雅，又华丽。当上大统领就有肩章和披风了，她模仿着戏里英俊将军的模样，把披风斜扣，只盖半边肩膀，觉得自己很威风。
她正对着镜子自我陶醉，忽然有个武者来报，说翎王召见。以前殿下叫她都是随便找个人喊两声，现在当了大统领果然不一样，还有专人来传令了。五娘忍不住偷乐，美滋滋跟着人去了议事大厅。
她到了大厅外面，却见两扇巨大的铜门紧紧关着，外面守了两位面色冷峻的武者。五娘脚步一顿，其中一位武者就为她推开了门。
五娘忙对着那位武者笑了一下，抬脚跨进，铜门随即在身后紧紧关上。宽阔的大厅里寂静无声，五娘一抬眼就怔住了，只见红铠重剑的透骨刀们分列两旁，像两道铁壁，为她分开了道路，前方翎王端坐主位，安平和临渊分列在后。她还是第一次见这架势，几个人明明都是平日里熟惯了的，可现在他们却像变了一个人，全都高高在上，神色冷漠地看着她。
“五姐姐，马上就是你的授职仪式了，在此之前，我有话对你说。”
容钰缓缓开口，可是他只说了这么一句，随即没了下文。五娘不知所措，茫然站在大厅中等了又等，最后还是安平看不下去了，拿口型提示：“见礼。”
五娘恍然大悟，“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安平简直不忍直视，又悄悄提醒：“单膝。”
单膝是武者的大礼，五娘不好意思了，慌忙换了单膝，抚肩低下头。她等了一会儿，再没听见翎殿下说什么，忍不住微微抬头，眼角余光扫过，却只碰到两侧透骨刀们冰冷的视线。www.chuanyue1.com
五娘慌忙低下眼睛。大厅里一片寂静。沉默中像有山一般的威严推了过来，沉沉压在头顶。无边的寒冷和冷漠席卷了她。明明都是很熟悉的人，可一旦沉下脸，冷峻地站在那里，却让五娘无端地生出了畏惧心。她紧张得心脏都快停跳了，忽然听见主座上翎王开口：“五姐姐，你害怕了。”
他的语气冷漠，阐述着一个事实：“感觉到了吗？我们已经这么熟，但你，依旧会害怕。五姐姐，抬起头来，看看你的周围，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记住，这个位置，从此就是你的安全距离。”
五娘抬起头来，迷惑地看着容钰。
“距离，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容钰不动声色，继续道，“离得太近，你就不害怕。离得远了，就算再熟悉，也会生出畏惧心。只有在这个距离之外，你才是江城的大统领。小于这个距离，你就只是五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五娘可以让人亲近和喜爱，可统领，坐上统领的位置，等待你的，永远只是刀锋和死亡。你必须让人畏惧，不要让人觉得有资格挑战你，不要流露软弱，不要交朋友，更不能做五娘——五姐姐，有一条你没做到，我下次来，就只能见到你的尸体。你要记住。”
五娘怔住了。她看着翎殿下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颤声答：“是。”
容钰沉声道：“很好。我会把翎字军清洗一遍，只留下最可靠的人给你。他们，是你的第二个倚仗。要学会把你的真心，藏在他们的刀剑后面，动心之前，先动刀。江城所有人，都可杀，有我在，你不要害怕。”
五娘肃然答：“是。”
“江城招兵，很快会有更多人来，想管好一支军队，你必须学会不公，不义，不善，不正。中庸是最大的邪恶，不要试图讨好所有人，更不要去妄想有人喜欢，人性如水，你要作渠。你将指引，而不是追随，你将塑造，而不是模仿。你要超脱众人好恶之上，独断专行，做你自己，警惕所有想给你建议的人。”
五娘心中剧震。她抬起头，凝视着容钰，问：“殿下，你怎么知道，我能变成这样厉害的人呢？我只是一个厨娘啊。”
容钰俯身，柔声道：“人性如水。我是你的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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