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瓮城西箭楼。
城墙之下,大军发动。
站在高处望出去,江城城外方圆十里内被一片翻滚的人海和烟尘笼罩,像是平铺着一层愤怒的海潮。距离和高度消减了战场上的怒吼喊杀,能传到耳边的,只有一片隆隆沉响和震动,好像地底最深处有条巨龙在翻滚咆哮。
江星北居高临下,眯起眼睛仔细地数着远处城墙上巨大的链弩。这种弩是专门守城用的,弩机用黄铜灌注,固定在城墙上,弩.箭像个船锚,箭头沉重无比,箭尾栓着一根细韧的铜丝,上头挂满锐利的芒刺和薄刀。敌人登城的时候猛地把箭头射出去,整根铜丝便化为锐利的锋刀,横扫一片,触之者骨肉尽碎。这弩杀伤力虽大,射击时却极容易和相邻几个箭头彼此缠连,弩机的疏密设计,射击角度全都得精心计算后才能布置好。这一片城墙上的弩机全是他带人布置的,主将一声令下,就是一片疏落有致的箭雨横扫出去,眼下看起来倒还没有什么疏漏。m.chuanyue1.com
他松了一口气,转身盘膝坐在窗台上,拔出短匕首撬起了窗缝中的污泥。
容钰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扶我起来,到那个窗口去看。”
江星北顿时不耐烦,匕首一扔,一脚踹到软椅上,把容钰连人带椅踢到了旁边窗口。他出脚的时候悠着劲,这一脚虽然看着凶狠,其实很平稳,岂料容钰却顺势一歪,险些摔下软椅。
江星北吓了一跳,慌忙出手,握着容钰手腕猛地一拽。他没轻没重地正握在手腕伤处,容钰顿时就疼得竖起了眉毛,咆哮道:“滚!”
江星北后知后觉地一低头,才发现摸了一手的血。这道伤是几天前翎王当着众人面自己割的,医官虽然看了说不打紧,可不知怎么回事却一直都不愈合,渐渐还起了发热的迹象。他翻过容钰手腕,见到早晨才换过的纱布,已经被血浸透了。
江星北认命地重新又给容钰包了包,叹口气道:“你比教坊的婊.子还娇贵,真的。五娘那么野,你怎么操得动?叫她轻点吗?”
容钰勃然大怒:“五娘是我姐!”
“婊.子生出来的姐?”江星北扯扯嘴角,漫不经心地把手上血迹擦去,“我以为你们这种大贵族最在乎血统呢。”
容钰冷冷道:“我不是贵族,我是人主!我认下她的血,她就是贵族,不准你玷辱!”
江星北嗤笑了一声:“太天真了,我的殿下。人可以生而为贵,却不可能生而为主。你能让人跪下,但不能让人服从,更不能让人为你去尊重一个野杂种。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权力的核心是恐惧。如果你不能让人怕,你就也不能让人膜拜。”
“再尊贵的血又能怎么样呢?”江星北脸上突然冷淡下来。
寒芒一闪,他扭着肩膀,把容钰按到了窗台上,用一把匕首紧紧抵在了他脖颈间:“有力量的人,才有权力。现在,您怕了吗?杀陈少钧的时候,您怕了吗?看看下面的战场,整个江城为你血流成河,您怕了吗?”
城墙之下,江城联军缓缓张开了巨大的两翼。陈氏军团的三个大阵汇聚成一个锐利的锥形,猛地扎进了鹤翼阵中。
两军交接。黑压压的人海里,骤然翻起一片腥红的血色。风声呼啸,席卷着无数火焰燃烧的灰烬升空翻腾,在探出窗的一瞬间,容钰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铁与血的气味。
“放开。”
容钰挣了一下,厌恶地说,“再让我流血,我就杀掉你。”
江星北放开了手。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微笑。
“是我不配。”
他收刀入鞘,抚肩一低头:“殿下,请原谅我的僭越。站在这样安全又舒适的地方,看着我的族人在下头厮杀,让我忍不住有点瞧不起我自己。”www.chuanyue1.com
容钰冷冷道:“你想以身殉城,可以现在就跳下去。”
骄傲的翎王殿下竟然难得地拥有了一点幽默感,江星北忍不住咧嘴一笑:“不,我想死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面。”
容钰肃然道:“那你就闭上嘴。”
他专注而严肃,全神贯注地盯着窗外。战场上,江城联军的鹤翼阵凹陷成圆,已经吞下了陈氏军团的方阵,只有两支骑兵突围而出,正在跨越最后一道火线。
城墙上杀声震天。箭雨暴射出去,仿佛一张黑色的漫天大网,遮蔽了两人的视线。
江星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兵法里讲善战者势险如扩弩,节短若发机,说的就是眼下这个情形——鹤翼阵蓄势时外厚而中空,看着岌岌可危,随时都能被击溃,待诱敌深入后却能迅速组织起一记重击,眨眼间就分出了胜负。这一局拿下,陈氏兵团再想翻身就难了。
江星北心中轻松,就指着战场给容钰讲解:“以前的鹤翼阵用的是守阵,中军厚实,两翼放骑兵侧击分散敌人队形。所以陈氏才用这个纵深的阵型来开场,把主力都放到了中间。但这回我们用的是攻阵,中军都是骑兵,一击就退,这才能诱敌深入,再用两翼重骑兵包围。”
战场上,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城墙上吹起了号角,那沉雄的声音响彻云天,一波波在战场上跌宕传递。
草叶倒伏,轻风沙沙地吹拂着耳际。在这样磅礴而沉重的号角声中,鹤翼再次缓缓翕张,重新把江城护在后面。
江星北心中升起了几分骄傲,轻声道:“城主的鹤翼阵历战无数,从来都没有过败绩。”
容钰面无表情,看着城墙上引弓的战士们,低声说:“所以我很奇怪,这一仗是怎么败的。”
江星北怔了怔,还不等说什么,突然间脸色骤变。
“什么人!”
风声劲响。同一时间,江星北侧身拔刀,把容钰扑在了身下。只听得“当”地一声,一支铁袖箭正中江星北肩甲,溅起两点莹蓝色的火星,悠悠飘了开去。
江星北的瞳孔突然紧缩,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冰窟里。
这是“蓝姬”,一种毒蕈的粉末。这种毒蕈生长在神木林的最深处,菌伞乌黑,上面有深蓝色的圆圈。未成熟的时候摘下来晒干碾碎,只要指甲缝里那么多,就能让人陷入迷幻,醉生梦死好几天。黑市上又称这东西为蓝婊.子,交易的时候专由一个妖艳女子用涂满鲜红蔻丹的长指甲称量,一指甲就是一锭金。
这东西还有另外一个用处,就是在炼毒蛊时做“辅臣”。据说这法子是从西夷传过来的,炼出的毒药抹箭头上,遇血就噬,能把人化成一摊腥水。江星北曾和一个专行刺杀的隐者喝过酒,听他说刺杀这行当也是有规矩的,一旦用上这种至阴至毒的玩意,就说明接的是必杀令,组织会派出最精锐的刺客,用最阴狠的法子,追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江星北立刻屏住气息,捂着容钰口鼻把他推进角落里,自己横刀挡在了外面。
屋子里静悄悄地,只有外面战场的厮杀呼喊,隐隐约约传进来。
江星北攥紧刀柄,手心里全是冷汗。
没有异常。他感觉不到杀气,也没发现任何动静。这屋子里四面开窗,楼下就是城墙,只有一扇窗对着内城,攀援过来不会被外面人发现,刚才那枚铁箭,就是从那扇窗户射进来的。
可是他现在集中起全部的感知力,却没有在窗户周围探查出任何危险。
他已经足够敏锐了。人群中一个别有意味的眼神,他都能第一时间感知到,可现在,他什么都没发现。
这只说明了一件事。
对手比他强太多。
一滴冷汗,从江星北眉毛上滴落。
江星北微微一颤,视线晃动的一瞬间,屋子里突然出现了两个人。他们穿着一身黢黑的鳞皮轻甲,面罩遮挡着脸,露出两双闪着寒光的眼睛。两人拿的都是短袖箭,箭头含在掌心里,只在指尖露出一线莹蓝。
江星北冷笑一声,紧盯着两人,缓缓张开了五指。
“当啷”一声,他手中的长刀掉在地上。声响未息,他突然暴起,腰侧短剑齐出,在他身前化出两道交叉的银弧。这两道银弧划得极长,余势直入敌阵,剑光闪烁,在两人的攻势中腾挪辗转。三个人的影子重叠了短短一瞬,又迅速分离,只一眨眼功夫,江星北破阵而出,单膝跪地滑出一丈开外。
“喀嚓。”
江星北膝盖下的石板突然碎裂,蛛网状的裂痕以他为圆心,迅速向四周蔓延。
江星北抬起头,看向两个刺客。平生第一次,他心中升起了绝望的感觉。
他的攻击全都落空了。
他把速度提升到了极致,几次与对方堪堪相交,却总差上那么一点点。
这不过是试探。他知道对方还留有余地。可是他已经竭尽全力。
心跳声剧烈地在耳边响着。
江星北蓦地一提气,“锵”地一声,双剑在他身前相交,寒光亮白如银,耀亮了他的眼睛。
“跑——”
他目眦尽裂,嘶声对容钰大吼。声音未落,他已扑身上前,重新杀入敌人的包围中。
容钰打了个激灵,扑身往外便跑。可是刚冲到门口他一下子就站住了,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一柄长刀拦住了他的去路。容钰一步步后退,那柄刀就一点点上前,持刀的人从门后显露出来,依旧是一身鳞甲,面罩遮脸,露出的上臂筋肉虬结,微微一顿,便要大力贯穿。
“你……”
容钰呼吸一窒,霎时间胸腔剧痛,像是被大力锤击。他张大了口想要呼喊,可是声音全堵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发不出。在刀尖切开皮肉之前,杀气已经像寒冰贯穿了他胸膛,摧拉枯朽,如巨山临头坍塌。
容钰眼前登时一片腥红。
他的胸前出现了一小块凹陷。刀尖如芒,刺破织物的纤维,继续往下深进。
江星北拔身而起,冲向容钰。刺客在背后击中了他,鲜血四溅,像泼墨入水。
“轰隆隆——”
整个世界突然摇晃了起来。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大地震动,仿佛有条巨龙在脚下翻腾。他们所站的楼层一下子倾斜,房顶哗啦啦塌了半边,一瞬间好像天崩地裂,所有人都摔倒在地上。
在剧烈的震荡中,江星北抓到了容钰的衣角。他顾不得去想震荡从哪里来,就势一滚,扛起容钰就往楼下跑。两人一路狂奔下楼,到处都是浓烟,满城人吼马嘶,所有人都在往后面跑。江星北跟着一回头,猛然间感到一阵冰冷的寒颤。
烟尘滚滚,火焰在他们身后熊熊燃烧,把整个城墙烧成了一条翻滚沸腾的巨大火龙。墙砖爆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墙体一块块剥裂,砸在地上碎成一片片飞灰。
西城门……没了!
整个九邦最坚固的堡垒,曾被西境逆王钟行徽围困八十七天而不破的铁铸之墙,竟然……没了!
江星北彻彻底底地呆住了。所有的人声,呼吼声,马蹄声全都消淡下去,只有火焰爆裂,在他眼中无声地舞动,把天地都映得一片血红。
“原来如此。”
他听见翎王在身边低声说。
江星北浑身战栗,转头看向容钰。两人视线相对,他突然从少年澄澈的眼眸中,看到了一柄刀锋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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