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映以为太子前来,她这个把案子牵出来的罪魁祸首至少也会被叫去问几句话的,就算是走个过场见的也应该是她,没想到最后却是召了京兆尹。
阿映怔了怔,一时心中不知做何感想。那个案子是怎样破的,他比谁都清楚。
那时他说这个案子于他至关重要,阿映尚且不明白,如今想来,姬雨瑶,那个死了的管家,衡州知府晏韦,这些人跟他们这些皇家子弟,必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姬雨瑶临死前说的那句话:王管家的死并不是她说的那样简单。那王管家到底是为什么死的?
算了,她一个朝不保夕的丫鬟,操心这么多干嘛。现在太子肯定对她很生气也很失望吧,原本以为她是京兆尹的人,没想到竟只是殷王妃的一个丫鬟,还是个被容伭抛弃的女人。
他现在一定很后悔多次出手救了她。
彼时阿映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在跟自己的理智开始闹革命了。她的理智在用微弱的声音提醒她,那个人是东宫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你一个身份低微的小丫鬟,是沾染不得的。可是在心底深处呢,在心底深处那些暗暗叠涌的东西是什么?
阿映一直觉得,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去做某件事情,她对太子的那些莫名的情感,皆来自于每次在她走入绝境时他向她伸出的手。正如砖瓦之于阁楼,她对容伭的惧和恨,基于他对她一次次的伤害,她对太子,是基于他一次次将她从死的边缘拉回鲜活的人世。
只是彼时阿映尚不清楚自己的心,她只是觉得很失落,这失落一直持续到太子离开殷王府。
那时夕阳已徐徐落到天际,殷王府的两位主子将太子一行送到大门口,阿映也送了,跟在一群仆人里。
鲜衣怒马的公子乘车离去,夕阳的余晖里有春日温软的风。被染红的云霞铺满天际,他的马车缓缓走远,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画中少年渐行渐远,向着他既定的璀璨的未来。
那是生平第一次,阿映有点自卑。她呆站了许久,眸中点点星河渐渐连成一片。
此生,绝不甘只做一个屈于人下的丫鬟。
太子一走,容伭当即就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单于纯站在身后看着容伭的背影,唇角的笑渐渐凝固。其中凄哀,丝毫不逊阿映。她是他的王妃,为他把殷王府处理得井井有条,她谨小慎微,以夫为天,可其实她从未走进他的眼底。
单于纯眼神黯淡,叹了口气,正要回自己院子,突然看到草丛里有一枚玉佩。
她将玉佩捡起来,双龙戏珠的图文熠熠生动,她记得这是某年中秋晚宴上皇上当众赏给太子的。
“太子殿下的玉佩怎会在这里?”
身旁唤儿道:“怕是不当心掉的罢。”m.chuanyue1.comωWW.chuanyue1.coΜ
“这玉佩甚是珍贵,殿下时常佩戴的,此番若是找不见,怕是该着急了。得遣个人给他送回去才是。”
阿映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牵住了神经,当即就矮身福了一福:“王妃,要不我给太子殿下送去吧?”
单于纯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只是好奇的打量着她,“你这丫头,倒是越发勤快,今日之事做得很漂亮,回头重重有赏!”
“谢王妃,那玉佩我可以给殿下送去吗?”
“你看,这现下连跑腿的活儿也要争了。”单于纯一面将玉佩递给她,“你可仔细些,这是陛下赏的,万万马虎不得。”
阿映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乐滋滋的从她手中接过玉佩:“王妃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我什么时候给你掉过链子了?”说着抱着那玉佩哧溜一下就不见了。
单于纯无奈的笑道:“这个丫头啊。”
不知不觉间,竟然已是满眼的宠溺。
倒是唤儿,隐约觉得阿映这反应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阿映抱着玉佩一路狂奔,赶着要去见太子的热情连路边的蚂蚁都能感觉到了。
她一路紧赶着跑,满眼只有一刻钟前离开的公子,丝毫没注意到一匹受了惊吓发狂的马儿正向她冲过来。
等到马儿踏着铁骑嘶鸣着冲到面前时,阿映已经来不及闪躲,只是一双剪水清瞳里放大着它越来越庞大的身影。
四下里寂静无声,有风拂过耳畔,阿映下意识的抱住脑袋,感觉身体飘了起来,百忙之中她忍不住在心中对这马儿点了个赞,一看就是个撞人撞得十分有经验的练家子,她居然被撞飞了都毫无感觉。
预料之中的痛感没有如期而至,倒是听到耳边一声轻笑,“司空姑娘,你再不放手我可就要喊了。”
阿映猛然睁开眼睛。
眸子里一下子倒映着漫天星星,星星璀璨里都是陌上人如玉。
于是阿映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喊吧你喊吧,最好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非礼你,那样就没哪家姑娘会要你了。”
那样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他丝毫不知她内心活动,将她放到地上,轻笑道:“司空姑娘的出场方式总是这么特别。”
阿映呵呵呵笑得像个傻子。
太子殿下:“……”
他揉揉眉心,“在下还有些事,先告辞了,司空姑娘好好走路,你的头可没那马的硬。”
阿映见他要走了,这才忙将袖子里抱得紧紧的玉佩拿出来,“太子殿下等一等,我是来给你送玉佩的。”
太子回过头来看到她手中色泽莹润的玉佩,伸手接过,“有劳司空姑娘了。”
阿映眸光闪了闪,他见她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顿住脚步,“可是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阿映迟疑着,耳根子有些发红。迟疑半晌,终是咬着牙心一横,“我其实不是故意要骗你的,那实在是情况有些特殊,你看,你也骗了我对不对?我们就当是相互扯平了。还有,你让我别告诉别人的事情,我真的一个字都没有说的。”
太子笑了笑:“我知道。”
“那个,我不是京兆府的人,我以前是四王爷的瑾夫人,因为这次案子惹恼了他,这才被他贬做了下人。这个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那个陆子煦,我知道这样说可能你会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我真的是清清白白的,容伭他这个人,他对女色不感兴趣,那个,而且我现在就只是个婢女,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太子看着她口齿不清解释不清的样子,不由有些好笑,“司空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啊,我就是王妃身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婢女,我跟容伭没有关系,我跟别的男人也没有关系,你放心!真的,这个很重要!”
太子看着她急切的模样,“你……”愣了愣,随即嘴角轻轻展出一抹笑,“好,我记住了。”
她显然松了口气,笑得有几分傻气,之前那聪明伶俐的样子是半分也见不着。
他顿了顿,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道,“在下容淮,很高兴认识司空姑娘。”
人来人往的街道,像是一幅巨大无声的幕布,他说,在下容淮,很高兴认识司空姑娘。
像是一道一道的烟花在眼前绚烂开放,映得她那双干净灵动的眼睛星光熠熠。
容淮,司空姑娘也很高兴认识你呀。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呀。
她目送他离去的背影,笑得像是魂魄都被他勾走了。
容淮回到马车上,伸长了脖子往外看的容止这才依依不舍的把头缩回来。马车上只有他和容淮,容尔另乘一车。
“我还说呢,以你的脾气,今儿把那京兆尹召来怎么着也不会叫他有好果子吃的,没想到却反倒是将他大大夸赞一番,你没看到那京兆尹的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我道你素日最是厌恶这样的小人,怎的却反其道而行之了,原来却是为了这个女子。”
容淮漠然看容止:“胡说什么?”
容止一副我懂的表情,“六弟,你实在是不厚道。原来你和这姑娘早在就暗度陈仓了,竟然瞒着不叫我知道,亏我还一直把你当我最重要的手足,你实在是太过分了你!”
这便是私底下的容止,他的眼里才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太子只是他的六弟。
那年寒冬,他母妃因病去世,一个本就不受父皇宠爱的孩子,又刚刚失去母妃,在那总能将人消磨殆尽的层层赤墙琉璃瓦之内,像是长在那冰天雪地里的一株杂草,任谁都可以踩一脚。王孙贵子大多势利眼,没有谁将他这个名存实亡的五皇子放在眼里。那时候他孑然一身,只觉得对这世间厌恶至极,没有半分眷念。彼时只有那个面色清寒的少年站出来挡在他面前,一个字一个字,慷锵有力,“谁敢再欺负我五哥,先来问过我的拳头。”
彼时他尚不是太子,他甚至比他的年岁还小。
但终归他是皇后生的嫡子,那些势利眼的小人自是顾及三分,没再来找不痛快。
自那时起,站在前面保护他的六弟,成了他这一生心里永恒的烙印。
但是这个六弟有些习性他很看不上,比如说对女人没有兴趣,这一点跟容伭很像。再比如说他死不认账。
这番都被容止“人赃并获”了,他仍旧还在死鸭子嘴硬,“暗度陈仓不是这样用的,五哥。”
容止恨铁不成钢,“你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按理说喜欢一个姑娘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我方才听殷王妃说,她从前是容伭的女人,你说你看上谁不好……你这怪癖可真是越来越叫人摸不着头脑。”
“名义上的女人罢了,她看不上他。”容淮顿了顿,很认真的跟容止讲,“我们真的没什么。”
“你看你看,还说没什么,连这都打听清楚了!还狡辩!瞧你这说的,她看不上他,那容伭也不是泛泛之辈吧?人家也是那么一优秀青年,只是比起你来,稍稍逊色了些而已。”
“所以才看不上他。”
“果然你俩是一丘之貉。”容止无言以对,“难怪她连容尔都敢骂。”
这容淮倒是没有想到,不免有些愕然,“她把容尔骂了?”
“那可不?!骂得那叫一个狗血淋头酣畅淋漓,关键是人家骂人还不带一脏字,句句情真字字意切,小到自身大到家国,一番引以论证,把一向跋扈的容尔骂得愣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这哪里像个丫鬟,分明是成精了嘛。”
容淮眼里浸出一些笑意来。
“骂一骂也好,容尔也实在骄纵了些,容笙就不像她。”
容止道:“你就是护短。”
容淮笑笑,不置可否。“我此前同你说过,那个案子不是京兆尹破的,乃是一个女子破的。”
容止目瞪口呆,“难道,就是她?”
容淮淡定又从容,慢悠悠点了一下头。
容止觉得自己有点怀疑人生了。
“虽说这个案子若没有你暗中相助自是不会这么容易就水落石出,但是这姑娘的聪慧也确实是真的。现今这天下,像这样有脑子的姑娘实在没几个。”容止顿了顿,“我总算明白你今日为何召了京兆尹,还昧着良心夸了他一通,原也是为了护这姑娘周全。”
容淮合上眼睛,“容伭那样的人……只怕司空姑娘早就无法独善其身,也已被连累了。也怪我,不该将王潜安插到他身边的。倒是叫他干脆利落的就将人解决了。”
“本身你就是想找个契机,将衡州的贪污案扯出来。王潜倒也算是死得其所。倒也没叫咱们全无收获,至少还牵住了他们的藤,扯出了个衡州知府不是吗?”
“只怕那不是块好啃的肉。”
“父皇又何尝不知道?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你和容伭都是众兄弟里面拔尖的,都是他手心手背上的肉,偏袒一些也难免,你又不是没被偏袒过。你只要好好抓住这次机会,抓到他的把柄,就算损不了他一千也能伤他八百。”
说话间马车已经在东宫门口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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