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朽再次见到那位戴着玄铁面具的麓国阴月公主苏歆,已是十年后了。
彼时的惊鸿师父已然故去,他性子孤僻古怪,从不与人太过亲近,却照料了她近十年的时光。
他离世之前,她跪在他床前,听见他拍着自己的手,对自己说:“慕朽,日后,就你自己一个了。师父不在,好生照料自己,爱惜自己。”
他没有提报仇的事,没有提她苟且在这世间最大的夙愿。他临终之际,只是让她好生照料自己,爱惜自己,她忽地就哭了出来,攥着他的手,却还是眼睁睁地望着他闭上了双眸……
她终于要一个人,面对这最险恶的人世间了。
师父走后,她按着他说过的,秘不发丧,继续独自守在山庄之中。再有人前来求画,她也只道一句惊鸿师父外出云游去了。
她在等一个人,等一个报仇的机会。
被画骨之人,时常要忍受身躯之内两副骨架磨合的苦痛,十年之间,李慕朽即便已然习惯自己的男子样貌,却仍旧难以习惯那些苦痛。【穿】
【书】
【吧】
她于一日身体内再次迸发出难以言喻的痛楚后,瘫倒在屏风前的木椅上,大堂之内却忽地涌进了数十个兵士。
这倒很是稀奇。
来求惊鸿师父画骨的人极多,可她来到此处十年,却从未见有人敢径直闯进来过。
而她在瞧见那个戴着玄铁面具的女子随那些兵士大步迈进后,终于了然。
——果真,还是一如既往地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她也曾问过惊鸿师父,怎的就笃定那女子定会来此。
惊鸿师父摸了一把那并不存在的小胡子笑道:“这世间,惟一一位终日戴着玄铁面具的女子,便是麓国阴月公主苏歆。可你知晓她为何终日戴着玄铁面具吗?”
李慕朽摇摇头。
惊鸿师父便又道:“因她样貌极丑,难以示人。”
“样貌极丑之人,但凡听闻画骨之说,无不动心。”
她信了。
今日,果然又见着了。
——苏歆。
“我要见惊鸿,你让他出来替我画一幅皮囊。”戴着玄铁面具的阴月公主苏歆开了口,说起来,这还是李慕朽第一次听闻她的声音。
婉转清甜,娓娓动人。
李慕朽忽地就很想瞧一瞧她从不示人的真面目。
“惊鸿师父外出云游,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我是他的弟子,这山庄之中如今亦只有我一个。公主若是愿意,可让我一试。”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李慕朽终是站了起来,直视着她面具下的双眸,再无丝毫幼时的惧怕之色。
她如今,是个极俊俏的男子样貌,又是十七八岁正好的年纪,这么站在旁人面前,难免叫人多看几眼。
苏歆果真愣了愣,而后又忽地讥笑一声。
“你既已知晓我的身份,便该知晓我从来只要最好的,这世间画骨画得最好的便是惊鸿,他既不在,我便走了,改日等他归来后我再登门拜访。”
她说着这句便要转身,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句:“何况画骨这种事,哪里来的一试?若是试坏了,你当如何?”
李慕朽站在原地,只是笑了一笑。
“若是试坏了,我便赔你安稳年岁。”
苏歆当真让李慕朽画了骨。
阴月公主当日跟随的死士始终都不明白,那一日,为何他们素来只求最好的主子,听了那少年郎的一句话,就转换了心意,应允了他替她画那一幅。
她原本都要离去,却在听了那一句话后,重新站定在李慕朽面前,问了一句:“此话当真?”
李慕朽笑得含蓄。
“自然。”
及至苏歆随她至小屋之中,取下了那从不在人前摘落的玄铁面具时,她才知晓,她心心念念许久的那个仇人,那个天下闻名的铁面杀神,究竟长了怎样的一副相貌。
她并不似同旁人口中所言的奇丑无比,相反,她的五官精致,面容姣好,只是可惜——那张脸上,结了一道过长的伤疤。
那伤疤至今依旧可怖,李慕朽跟随惊鸿师父画了这样久的肌理,猜想那原本应当是深可见骨的一道伤了。
苏歆见她迟迟没有动作,竟堪堪地笑了起来。
那笑,带着些时过境迁后的云淡风轻,她望向小屋后,彼时那里还只是一处废弃的荒地。
“这个疤,是当年我母妃被人诬陷谋害了皇后,父皇气极,取了剑便要亲自诛杀她,彼时我才十五岁,却敢冲了上去,生生地用脸,迎了那一剑。”
李慕朽是听说过的,阴月公主十五岁上战场杀敌,场场得胜,令敌人闻风丧胆,得了铁面杀神的称号。
如今她说十五岁得了这道伤,倒不知是否同上战场有关。
“我原是想着让你替我画一幅同我十五岁时那还未毁去时的样貌一样的皮囊,可现在,忽然就不这么想了,你替我画一幅和我完全不同的皮囊吧。”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抛开过去,抛开那个,被厌弃的、懦弱自卑的过去。
李慕朽替阴月公主画了骨,且画得姿容无双,惊才艳绝。
至此,惊鸿之徒李慕朽的画骨之名远扬千里。
众人皆叹,李慕朽是天生的画骨师,他画的骨,较惊鸿师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加之他本身又生了一张叫人极为垂涎的面容,山庄前每日聚集的人便更多了。
可是众人也知,自打阴月公主画了骨,便再也不戴那玄铁面具了,她明明都已二十七八的年纪,却顶着一张二八年华的少女面容,每过几日,便要八面威风地带着兵士来这青城寻李慕朽。
阴月公主至今未嫁,旁人皆道,李慕朽便是她的男宠。
一晃两三年。
直到有一日,阴月公主终于再度带兵出征他国,青城之人都为能安生一段日子而欢欣鼓舞之时,城中却又涌进来许多的兵士,且个个样貌凶恶,好似在寻什么人。
李慕朽住的山庄前聚集的人都被吓跑,她端坐在小屋之中,画一幅山水图,却无端又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那敲门声急促反复,和往日里求画的人很是不同。
可她仍旧不理。跟着师父这样久的时光,她早就学会了两耳不闻门外事这门有些特殊的技艺。
可她没想到,那敲门声竟持续了一天一夜。
——扰得她一夜未能安眠。
待她有些怨怒地将门打开,想要斥责一番时,那个叩了一日一夜的门、满脸满身血迹的男子,却忽地瘫倒在她眼前,晕在了门槛前。
李慕朽无端想起自己幼年的经历——竟同此刻,如出一辙。
便是那一刻的私心,她收留了那个男子。
画骨师,亦是难得的药理师,因他们画皮画骨,最为懂得人的肌理,李慕朽望着床上躺着的嘴唇发白,面上一点血色也无的男子,叹了口气,跑去案台前取了描骨笔,替他将那些伤了的地方统统重新画了一遍……
完好如昔,血迹全无,好似从未被伤过。
可即便身子已然大好,终究还是需要些滋补的。李慕朽又巴巴地跑去青城一家药铺子里抓了几副药回来给这男子熬了,端到他跟前时,他忽地睁开了眼。
李慕朽端着药碗一怔——唔,这倒还是个极俊俏的人。
他一眼就瞧见了站在近处的李慕朽,对她上下打量几眼,又环顾一番这间小屋,却仍旧理不清头绪一般……
“你是……何人?”
李慕朽有些好笑地往床沿上一坐,那男子立时让了几分。
“我是何人?你在我山庄前敲了一天一夜的门,如今倒问起我是何人了?”m.chuanyue1.com
那男子大抵想说些感谢的话,李慕朽却将药碗举起,凑至他跟前,一副要喂他的形容……
这画面无端有些诡异。
因李慕朽如今是个男子的模样,一个男子,举着药碗喂另一个男子喝药,实在是可惊可叹的一景。
“我自己来。”那男子伸出宛若凝脂的两只手来,从李慕朽手里接过了药碗。
李慕朽也不勉强,只淡淡地将他望着——果真,那男子不过喝了一口,便全数吐了出来……
她愣愣地望着被吐了个彻底的床榻,心中立时不高兴起来——她第一次熬药,想着应该不怎么好喝,却怎么也想不到是这样的不好喝。
不好喝也便罢了,可忍一忍不就咽了么!偏偏还吐了满床,这人也是忒不给面子。
她的脸色都有些绿,那男子敏锐地觉察到她的不高兴,立马下了床冲她作了一揖。
“劳公子相救,苏宸就此告辞。”
苏宸。
李慕朽听闻这个名字,蓦地一惊,联想起之前的种种,忽地确信了——
苏歆刚刚出征,他便被兵士追杀至此。再瞧他的装扮,长袍上虽被血迹浸染,却还是依稀能辨认出,那些图案,画的是只未成形的蛟龙。呵,他竟是苏歆三番五次想置之死地而后快的那位同父异母的胞弟、大麓国太子——苏宸。
“等等。”她绕了一圈,直走到已经快要走到门前的苏宸眼前,拦住他的去路,道:“你被追兵追杀至此,我先前出门,瞧见那些兵士仍旧在城中徘徊着不愿离去,你如今若是出了这个门,以为还能去往何处?便在我这山庄安心住下吧,待到风平浪静,我再亲自送你归家。”
假使说原先收留他是见他同自个儿的经历相似,可怜他伤势严重,此番留下他,便是要他替她——
扳倒苏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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