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程墨从询问室出来时,浑身散着热气,额间也涔着细细密密的汗珠。
眼尖的干警最先发现了他攥着的拳头已经发红,手背上的关节甚至沾了丝丝点点的血迹。
门口的两位干警相视一眼,推门而入时发现刘山贵已经在墙角蜷缩成一团,大口大口的喘气,颧骨肉眼可见的青紫了一片,嘴角也沾着血色。
“程队长!你……”
程墨没有再在门前停留,头也不回的走出房间。
“那个娃娃年纪太大了,卖不出去。”
“我跟阿远说了,我劝过他的,我说卖不掉你就直接把他丢在山里就好了嘛,可他不听啊!”
“他说那个娃娃已经记事了,他认得我们是谁,如果被人发现了,我们都要完蛋!”
“进山之前,他给那个娃娃喂了药,把那孩子装进随身带的行李袋里。”
“那个娃娃太轻了,他就又在背包里装了两块石头。”
“他拖着袋子走到桥中间,就……就扔了下去。”
“下面的河滩水量很大,水流也急,抛下去之后‘噗通’一声,就不见了。”
程墨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冷风偶尔刮过脸颊,他也毫无知觉。因为工作原因,他见过太多人世间残忍的一面,只是在触及孩子的时候,他还是无法做到心如止水、淡漠如常。
手机在口袋里不知道震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天都已经由白转黑了。锁屏上的来电提示密密麻麻一片,程墨的眼睛一时间没太适应从暗到明的亮度变化,眼前白了一片后才慢慢聚焦。
可来电频率并没给他仔细看消息的时间,程墨的视线刚在第一行的陌生号码上晃了一下,手机就又震动起来。
“你在哪儿?”
尹今凉的声音不冷不暖的,但听着倒是有种没来由的安心。
“在……”
程墨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听筒那边就传来一道低低的,压着怒意的男声。
“程墨!今晚就给我滚回来!立刻!”
程墨的脑子就算再混沌也能听出来,是局长的声音。
这下是真的火葬场了。
——
揍人一时爽,检讨火葬场。
程墨不知道是该感激局长特意派了个年轻警员全程护送他和蔡健回去,还是该无奈局长也太不了解他了,竟然觉得他会“畏罪潜逃”。
蔡健因为小时候的遭遇,性格有些怕生,可回去的路上竟然破天荒的主动和程墨说了话。
男孩儿一只手抱着玩偶,另一只手轻轻拉了一下程墨的袖口。
程墨偏头,就见他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掌心朝上的招了招手。
程墨疑惑的把耳朵凑过去,就听见蔡健压得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叔叔,警察局里的叔叔说,你打了刘书记所以我们才要今天就回去对吗?”
程墨闻言撇撇嘴,还真是坏事传千里。
他看了一眼小蔡健,承认吧,好像在教坏小孩儿,不承认吧,好像更坏。
思忖半响,还是一咬牙:“对,我把他给揍了。”
小蔡健抿起嘴,圆圆的眼睛看着他眨巴了两下,垂下眼睑,过了半天才轻轻的“噢”了一声。
程墨看了看他,想想还是叹了口气,认命的说:“但是叔叔做错了,叔叔不应该动手打人,所以叔叔现在要回去接受批评了。”
小蔡健闻言再次抬眼,看着程墨,认真的点点头说:“打人是不对的。”
程墨苦笑一下,抬手揉了揉他脑袋,却听他又说:“但是……”
小蔡健突然一只手撑着座椅,把身子抬高,嘴巴凑到程墨耳边,另一只手勾着他脖子,小声说:“叔叔你很帅!”
程墨怔了一下,反应过劲的时候,身旁的小朋友已经抱着玩偶在位子上坐好,看着他咧嘴笑了。
程墨一时间有点不知道是该纠正他“打人不是帅的行为”,还是该赞美他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品位。
嘴角要笑不笑的僵着一个别扭的弧度,程墨看了看他手里的玩偶,轻咳一声,故意绷着下巴,凶巴巴的说:“玩你的粉老虎!”
蔡健眼睛弯弯的,笑成了月牙:“这是顽皮豹!”
“……”
蔡爸爸是万千离开农村进城务工的农民中最普普通通的一位,平日里省吃俭用,连饭里加个鸡蛋都要心疼半天的人,听说儿子找回来了,难得奢侈的买了张机票飞奔回来。
程墨牵着蔡健才刚走到警局门口,远远就看到一高一低、一大一小守在门前眼巴巴朝远处望的两个人。
蔡苗苗眼睛灵光,先蔡爸爸一步发现了蔡健,女孩儿抬手甩开爸爸的手,直接跑着冲到蔡健面前一把抱住他,紧跟着就是一阵嚎啕痛哭。
“哥哥……哥哥……”
蔡苗苗哭得口齿不清,只隐约能听到他一直在叫着“哥哥”。ωWW.chuanyue1.coΜ
蔡健连冲过来的人都没看清楚,领口前的衣襟就被怀中人的眼泪打湿了,他眼眶一红,喉结上下,好不容易咽下哽咽,才极慢的抬手,轻轻拍了拍蔡苗苗的背。
远处的蔡爸爸默默的看着自己的儿女,脚步却没有迈向前一步。
余桥见状走到他身边,轻声开口:“不过去吗?”
蔡爸爸猛地一回头,像是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笑得愣愣的:“有点……有点不太敢相信……”
余桥的鼻子突然就酸了一下,暗暗深吸一口气,说:“去看看吧,是真的,您儿子找回来了。”
蔡爸爸常年在外务工,风吹日晒和近几年丢了妻儿的折磨,在他才三十几岁的脸上刻下道道深邃的纹路,眸子也早不复壮年时清明。
蔡爸爸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朝儿子的方向走了过去。他在离蔡健还有几步路的地方停下,蔡健似是有感知的抬起头,四目相交,两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却谁都没有说话。
蔡爸爸抬手胡乱的抹了把脸,也悄无声息的揩掉控制不住滑落下来的眼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蔡爸爸一边笑着,眼泪一边不受控制的流下来,他声音很轻,每个字的尾音都是颤抖的。
蔡健终于控制不住的跑上前,一头扎进爸爸怀里,失声痛哭。
程墨站在一边赶忙收回视线,一声不吭的低头朝楼里走。他最害怕见到这种煽情场面,事实上在看到蔡爸爸哽咽的那一刻,他鼻子就已经酸了。
暗暗调整呼吸快步走向办公楼,手刚刚推开大门,头顶低沉的声音就闷闷传来。
“程墨!跟我过来!”
“……”
余桥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抿着嘴笑得“咯咯”的,在程墨耳边低声说:“啧啧啧!局长这招可真是瓮中捉鳖啊!”
程墨翻了个白眼,目不斜视的抬手呼着她的脸把她推开,想想又不解气的朝她隔空吐了口水口水。
“呸!你才鳖呢!”
一路乖乖跟到办公室门口,程墨已经在心中打了八百字赔礼道歉的草稿,可门一开,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
几乎在他推门的瞬间,窗前负手而立的人转过身来,程墨皱了下眉,很快又回过神来微微朝对方点了下头。
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女人。
奇怪的是,程墨有一瞬间觉得她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你好,程队长。”
对方先开了口。
程墨回头看了一眼局长,见到局长点头,才走上前与中年女人握了下手。
“您是……”
“这位是侯副厅长,公安部挂牌督办的打拐案件主要负责人。”
中年女人还没开口,局长就先一步介绍道。
程墨怔了一下,忙又点了下头:“您好。”
“你解救蔡健的案子,我多少听说了,在抓捕刘山贵的行动中,你果断,有脑子,表现得很好。”
程墨突然被夸有点不知所措,傻呵呵笑了笑,还不等开口,就见侯副厅长突然板了脸,沉着声音又说。
“但也因为你抓了刘山贵,让我们布了一个多月的大网无法收线。”侯副厅长顿了一下,抬眼的时候有暗暗涌动的杀气。
“我们原本要通过刘山贵引出的上线,因为你的打草惊蛇没能如约出现,以至于,我们到现在都找不着人。”
程墨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面前的女人虽然个子比自己矮不少,可气场起码压过他一头,直觉告诉他这时候狡辩或是顶嘴绝对会死的很惨。
程墨低着头不知道怎么接话,余光朝局长那边瞥了一眼,本想求助,却意外发现对方正抿着嘴偷摸笑着看热闹?!
真是亲局长啊!
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侯局长打断,她从包里拿出一本包着塑封袋的笔记,递到程墨面前。穿书吧
“不过也因为你,我们找到了这个。”
程墨犹豫了一下接过,笔记本只有掌心大小,他打开翻了几页,乍一看里面什么都没有,程墨皱了下眉,把本子拿离眼睛近了些,迎着光隐约可见纸张上映出来的字痕。
程墨抬眼,与侯副厅长对视一眼,后者接过笔记本,合上后说。
“因为你的雷厉风行,刘山贵逃跑的时候太过匆忙,他几乎没有带其他东西,而是到二楼的保险柜取走了这个本子。”
“我们痕检科的同事已经恢复了本子上曾经记载过的文字,也锁定了刘山贵上线嫌疑人范围。”
“怪不得二楼什么都没发现……”程墨低低嘟囔了一句,旋即又想到一个问题。
“你们是怎么拿到这个本子的?”
“又怎么知道它被放在二楼的保险柜?”
侯副厅长看了程墨一眼,收回视线时嘴角几不可见的扬了扬。
局长暗暗观察了一会儿侯副厅长的眼色,转头低低喝了程墨一句:“哎!不该你问的别乱问!”
程墨闻言倒是闭了嘴,可神情却是一副不弄清楚不罢休的倔样儿,局长瞪了他好几眼,他也权当看不见。
侯副厅长笑了笑,看着两个男人说:“都站着干嘛!咱们坐下说!”
虽然办公室是局长的,可论资排辈,两个男人都得乖乖配合,不敢造次。
“程队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侯副厅长话锋一转,看向程墨,不急不缓的说。
“九几年的时候,内陆很多村子都还是贫困村,那里的人靠着最原始的种粮食生存,吃不吃得饱都要看天命,一年到头可能只能赚几百块钱。”
“那个年代,一个男孩儿的价格是一千多块钱,一千多块是什么概念呢,如果成功卖掉一个男孩儿,就可以在村子里盖上水泥房,可以全家吃饱,甚至于一整年不用干活。”
“所以有些村子开始丢孩子,丢男孩儿。人贩子尝到了甜头,看着眼红的人也跟着琢磨‘脱贫’,孩子越丢越多,人贩子也越拐越凶。”
“当时的户口登记不如现在健全,很多孩子生下来都没上户口,家里孩子多的家庭,丢了一个可能还少张嘴吃饭,父母不报案,根本没法统计出准确的失踪人口数据。”
“在这些不计其数被拐的孩子里,有一个男孩儿,在一个下午,被他的邻居骗走了,他邻居告诉他,他爸爸干活的时候受伤了,被送到了省城的医院,说是要带他去见爸爸。”
“男孩儿相信了,跟着叔叔离开了村子,可是却再也没能见到自己的爸爸了。”
程墨听得很认真,眉头也越皱越紧,在他以为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的时候,侯副厅长停顿了许久,又继续说了下去。
“那孩子被带走的时候已经开始记事了,他被辗转卖了几家,最后被一个沿海村子的渔夫买了回去。”
“打渔、杀鱼、卖鱼基本上成了他童年生活的全部,他没有接受到同龄孩子应该接受到的教育,不仅如此,养父也经常对他动辄打骂,这些他都默默记着,却从来没反抗过,因为他总觉得自己终有一天能逃出这个小渔村。”
“事实也的确如此,渔村里买孩子的不止养父一个人,甚至买卖孩子已经成了这个封闭小村庄人人心知肚明的交易。这里的人不把买卖孩子作为可耻的事,一年接着一年,男孩儿看到越来越多和自己一样被带进村子里的外来孩子,他们有的和自己一样,知道自己是被拐卖来的,有的太小,‘认贼作父’把人贩子当亲人的也大有人在。”
“小渔村的‘黑户’人数越来越多,终于引起了公安部门的注意,在一次打拐收网行动中,男孩儿作为关键证人,指认了多名收买被拐卖儿童家庭,为警方提供了重要证据。”
“村子里的孩子被解救了,可他们中只有寥寥几人的血样在失踪人口数据库里,也就是说,大多数孩子亲人的血样,并不在这个库中。”
“警方开始觉得可能是统计数据不够完善,可是经过大量走访,我们发现很多孩子的亲生父母对自己孩子的数量含糊其词,甚至告诉警方自己并没丢过孩子。”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很多和人贩子交易的,都是孩子们的亲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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