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北方霍章在济陵侯的攻势之下绝无还手之力,除掉霍章,司徒郅便不足为患,如此一来济陵侯统一北方指日可待,便先在此恭贺夫人!”刘莞将酒杯对着昭予,虚伪的神色浮于形表。

  昭予与沥景出席过几次这样的场面,但那时候有沥景挡在前面,她什么都不用做,只用接受赞誉。

  眼下在别人地盘里,没沥景为她遮风挡雨,面对刘莞的话里有话,她实在不知怎么回应,只能按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夫君在战场上杀敌,吃不饱穿不暖,有什么值得恭贺?我不胜酒力,便先以茶代酒谢过刘公子的好意。”

  谁都知道沥景统一了北方,影响最大的是南朝。刘莞原想借此为难一番昭予,但不知是她太笨,还是太聪明,竟没接他的招。

  昭予原本没想让刘莞难看的意思,可她不知原来南朝王室这些人也是各怀心思,刘莞没能从昭予这里落得好处,他们立马换上另一副嘴脸对昭予装模作样关切道:“打仗的确不是易事,济陵侯能得如此体恤的娇娘,真是令人艳羡。”

  昭予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一到这南朝来事事不顺心。

  她冷眼瞥着那说话奉承的年轻男爵,又看向鲁元夫人,“若真体恤我的夫君,也不会被掳掠至此了。”

  她用了“掳掠”二字,半分面子不留给刘氏这些人。

  至于刘氏这些人,比起对昭予一点也不婉言的担忧,更担心昭予为何会与魏康在一处。

  宴席上昭予句句不饶人,惹得刘氏无人开怀,回去皆有怨声。最气愤不过的是刘莞,他跟在鲁元夫人身后愤恨道:“看来这魏康不是没有出仕之心,而是早和孟沥景勾结,否则孟沥景夫人又怎会跟他在一起!如此一看,这些天他是故意吊着我们。”

  鲁元夫人的侍女伺候她换上室内穿的袍子,鲁元夫人更衣期间,刘莞只敢在外室低头等着。

  鲁元夫人换罢衣,从内间走出,盯着这个义子不禁摇了摇头。

  真是,教了他这么久,仍学不聪明。

  “今日你在席上被一个小小的丫头堵住话,还不知凡事三思?”

  “秦子家的女儿,竟如此不识体统!”

  “何为体统?”鲁元夫人幽幽道,“拿来束缚别人的规矩罢了。”

  见鲁元夫人并不认可自己所说,刘莞立马换了个话题:“此次没想到不止将魏康捉了来,还顺带请了孟沥景的夫人,真是一举两得。”

  “我与魏先生相逢二十余载,尚叫他一声先生,你竟敢直呼其名,也难怪几次三番请不来他。”

  鲁元夫人话里并无责怪之意,刘莞松了口气,“母亲,你究竟为何对他如此大度!若他真和孟氏立了盟约,我们当尽快除掉他才是!”

  “魏先生既不会帮我们,也不会帮他们的。”

  鲁元夫人漫步移向窗前,一树梨花在风里零落,今年的梨花都还没绽放呢。

  如她的青春年华,总在未绽放前就凋零。

  那年跟在她身后的持剑少年着实令人怀念,见了旧友,难免让人想起年轻时的日子。

  刘莞退下后,侍女替她解开沉沉的发髻,青丝散了一地,突而婢女发出一声惊叹:“夫人生了白发了!”

  侍女们伺候鲁元夫人多年,明里暗里都羡慕她的青春永驻。每每听闻民间传闻说鲁元夫人是食少女鲜血才保住容颜,她们觉得可笑至极。

  她们在鲁元夫人身边贴身伺候多年,怎还不知鲁元夫人的习惯?大约有人是天生不老的,鲁元夫人这些年忙于政事,也不见生半丝白发,或长半条皱纹。

  鲁元夫人的白发让她们觉得难过。

  侍婢道:“夫人,您等奴婢去拿剪子替您剪了这白发。”

  “不必了,哪有人不老呢?”

  “您都会老,让我们这些凡人当如何是好呢?”

  这几个丫头嘴巴伶俐,但为人是老老实实的,深得鲁元夫人喜爱。

  长了白发,是好事,鲁元夫人便又赏了她们一人几袋珍珠。

  平时鲁元夫人对她们就不严苛,她们敬爱鲁元夫人,也亲近她,什么话都在鲁元夫人面前说。

  “夫人,都说济陵侯的夫人貌美,单看也是个大美人,怎么一到你身边就失色了!”

  鲁元夫人并不大能回忆起那位济陵侯夫人的模样,她视力并不佳,今日坐席与她离得也远,其实并不知她具体的样貌。只是她在席间一张嘴就将刘氏这些人精得罪了个遍,应当是被保护得极好的。Μ.chuanyue1.℃ōM

  “不过孟夫人真是直言直语!阳平世子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早就瞧不惯阳平世子平日对我们世子颐指气使的样子了,终于有人能治治他。”

  年轻的女孩子们总是更喜欢和她们同样年轻的女孩,鲁元夫人温和地笑了一笑,“你们若对她好奇,平日无事便多去走动走动。”

  经鲁元夫人允许后,她的几个侍婢三天两头就去昭予那里转悠一番。昭予本怕她们来打扰莲池清静,不大愿意她们这般来得勤快,可她们每次过来都会带着好吃的点心和南朝特色的小玩意儿,她挡不住诱惑。

  这日鲁元夫人的婢女们离开后,莲池关上门窗,冷静地看着昭予,“你不恨她?”

  “恨谁?”

  “恨”这个字离昭予很远,她甚至从未想过这个字眼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生你的人。”

  “为什么要恨她……她至少生下了我的。”

  “可我恨我娘,继父打我骂我的时候她从不拦着,那时我恨透她了。”

  昭予知道那种滋味,更知道没什么感同身受一说,她无法安慰莲池,而如今的莲池也不需要她的安慰。

  “我从没想过要恨她的,来到秦家以后我就只有秦夫人一个娘亲。”

  昭予并不知道,忘记才是最大的恨,她太恨那个女人,所以连她的模样都不愿记起。

  昭予自有记忆以来,鲁元夫人便一直是冷冰冰的模样。在她很小的时候哥哥霍锒还会来看她,照顾她,可后来霍锒与鲁元夫人有了争执以后,再也不愿来看她了。

  母亲的冷漠和哥哥的舍弃也只是让她伤心片刻,那时父皇是慈爱的,有着皇帝的宠爱,何愁无爱?她只是没有母亲和哥哥的爱而已。后来后宫里消失的宫婢越来越多,霍姝受伤却没人能管,她跟父皇提了无数次,可父皇从没阻止,她才开始失望。

  只是这失望也没能维持多久,司徒郅和霍章便闯入了皇宫,万千宫阙都被焚为焦土,世上再容不得从秦宫出来的霍姓人。

  她是幸运的,比起那些死在动乱中的人,比起那些就算活着,还要背负那个姓氏的人。

  莲池见昭予又没来由地傻笑,皱着眉头,“有什么值得开心?”

  “我在想沥景呢。”

  魏康昨天带来消息,霍章在逃难时落马致死,沥景大获全胜,当已经踏入回程路途。

  “恭喜夫人。”

  “莲池,我是不是很坏呢?我竟想让沥景收复北方,气死这些姓刘的人。”

  莲池见她气嘟嘟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正这时,传来“哒哒”的敲门声,门外侍女嗓音清悦,“夫人睡下否?鲁元夫人想请夫人去星汉阁用晚膳。”

  此时几近黄昏,在星汉阁上当可见光华普照万家,等到日落之后,明月高悬,群星环绕,似伸手可摘。

  昭予走进星汉阁前,见几人抬出一个担架,担架上蒙着白布,那样子熟悉极了,像是以前在后宫里被抬出去的宫人。

  上次宴席在星汉阁底层,而非高楼之上,没能赏到星汉阁的景色,此次是由宫人抬着轿子将她送上高阁。一到顶层,寒风从四面八方渗进来,昭予将被吹起的鬓发捋到耳后,朝鲁元夫人欠身行礼。

  鲁元夫人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猫,鲁元夫人才一松手,那碧眼的小猫便跑到昭予脚下。昭予向后躲了躲,对鲁元夫人道:“我怕猫,请夫人将它带下去。”

  鲁元夫人朝垂肩的侍女轻轻抬眼,“把囡囡带下去吧。”

  今日的宴上只有昭予和鲁元夫人,刘莞也不在。

  “今日济陵侯来信了,信中提到他已在南下途中,应当不日就会到达鄢都接孟夫人回去。”

  鲁元夫人话罢,忽而站了起来,轻缓着步子而来,昭予见她过来,不自然地起了身,这才发觉鲁元夫人个头竟与自己是差不多的高。

  “孟夫人莫惊,我不过是想看看究竟是怎么个美人让济陵侯愿散尽妾氏。”

  昭予亦想瞧瞧是怎么个人物让诸国男儿闻风丧胆,自愧不如。

  四目对上,却只有旁观者才能注意到那时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鲁元夫人凝眉莞尔,转身回到自己位置上,道:“年轻真令人羡慕。”

  她在这个年纪,不,是更早的时候嫁给那个满身文人意气的皇帝,琴瑟和鸣,以为一生都将安安稳稳。

  年轻的女子大多都抱着天真的梦,以为守着个男人便一生无虞了。

  “孟夫人不知可还习惯鄢都气候?”

  “不习惯的。”

  “这星汉阁是我长大的地方,我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爬上顶阁,在这里待上一整日,从日出到月落。许是年老了的缘故,看到孟夫人这样的年轻姑娘,便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的事。”

  可昭予对此并不感兴趣,她直直盯着鲁元夫人,“方才我见有人被抬出去,可是死人?”

  “是,别国来的使臣,说话实在不中听,便叫人割了他的舌,失血过多而亡了。”

  昭予听沥景说过,为一国之首,杀人救人都有着政治目的,绝不像鲁元夫人说得这么简单随性。

  四下侍候着的宫奴都惊讶这济陵侯府人真是快言快语,什么都敢问。

  “提这些血腥的事做什么?想着孟夫人这些日子吃多了鄢都菜,当时怀念家乡风味了,便叫厨子做了江原和济川的菜色。”

  面对鲁元夫人,无人还能安然无事地进食。昭予更没胃口,如同嚼蜡,鲁元夫人见状,放下筷子,“可是不喜欢?”

  “空得其形罢了,江原的菜可不是这样做的。”

  鲁元夫人面色并无变化,仍带着抹似有而非的笑,亦真亦幻,叫人不断想要琢磨。可越往深处琢磨,越琢磨不透,到最后才顿悟原来那只是镜花水月。

  “看来是这厨子没学到精髓,该惩治了。”

  “不是的……是我吃惯了我娘做的菜,也不能肯定说那就是江原的风味。”

  “只听闻过秦夫人精于学,未料更是精于厨艺。”

  “是我想吃娘亲做的菜,她耐不住我任性。”

  鲁元夫人听着昭予提起母亲,不由也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她有三个孩子,似乎都没什么缘分。据说那两个女孩儿都死在宫中的大火中,她在病重时听到这消息,并不伤心,唯一一次伤心,是病好以后过节与妹妹在上街,一群女孩子向她们讨要香包,妹妹说,她的女儿若不曾丧命火中,也应当是那个年纪。

  她的女儿名为昭,应当是希冀光明之意,在她身边,却是什么光都不曾见过。

  她想自己与这位济陵侯夫人亲近,大抵是因她名中也有个“昭”字,总令她想起自己的女儿。

  “真是羡慕秦夫人有个女儿这般惦记她。”

  “她今年生了许多白发,也有许多皱纹,夫人见了她就不羡慕了。”

  “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我爹娘不逼着我念书,我打小就喜欢爬树斗虫,说话也直来直去,侯爷训过我许多次,我就是改不了。”

  “竟然还会爬树?”

  这远远超出了鲁元夫人的想象。

  昭予却忽然怔住,许多记忆如潮水涌来,那一年她刚去江原,不愿开口与人说话,也不愿认秦子夫妇叫爹娘。

  那是春夏交接的时候,不知谁家的风筝挂在她房前的老树上。她想起以前阿青和段九郎带她放风筝,于是呆呆望着那只风筝,后来沥景来了,与她说了许多话才发现她望着那只风筝,他蹲下身,示意让她爬到她的背上,竟背着她爬到了树上,取下那只风筝。

  她喜欢上了爬树的滋味,取下风筝后站在树下不愿走。

  沥景又与她说了许多话,最后才问道:“还想爬一次?”

  她呆呆点头,于是沥景背着她一次又一次爬上那棵树,直到她终于能自己爬上去

  这是后来昭姝病重,请来的阴阳先生说那棵树阻了阳气,为了昭姝,他们便砍了那棵树。

  原来记忆里沥景对她就是这样好,她竟不知。

  一想到沥景,那颗想要见到他的心似乎要从胸膛跳出来了。

  少女目光自带春意,鲁元夫人一睇便知那其中心思。真是又天真傻气,又让人看着欢喜。

  她曾经也有那样的眼神的,可后来呢,还不是被那目光中人亲手推向深渊?

  从昭予的眼神里,鲁元夫人已经看到了她的全部成长,她当是那种被父母呵护在手里,然后千万珍重交到夫君手上的姑娘。

  真真是令人羡慕。

  明月升起,鲁元夫人在月下的身影显得异常清冷。昭予被夜间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起身道:“高处不胜寒,小辈先告退了。”

  昭予回到厢房,莲池倚着门前的柱子,“魏先生叫姑娘务必去他那里一趟。”

  “你随我一同去吧,若是有要事说,总得有人守着门。”

  “你哭过了?”

  “嗯,沥景要来接咱们回去了,我高兴。”

  莲池跟在她身后无奈地笑了笑,真是,还是学不会说谎。www.chuanyue1.com

  魏康候了昭予多时,一见她便急切道:“你娘……鲁元夫人找你了?”

  “是告诉我沥景要来了,只是用了膳,并没说其他的。”

  “公主……我知不该强求你,可还是愿你多体恤她……她也是个苦命人。”

  昭予苦笑,秦宫的尸体堆成山,后来大多人都命丧火海,昭姝还没到好年华便病逝,而鲁元夫人大权在手,黎王都要忌惮她几分,这算什么苦命?

  “这些事我不该告诉你的,可不愿你和她是如今这种地步,只愿你知道了她的遭遇,能谅解她。”

  魏康叹了口长气,那些事他不愿提,可再见到那个女人,自己竟仍狠不下心肠!

  “她自小学佛,对万事都充满了仁爱的,我记得那时刚到了宫里,她连只鸟雀都不愿伤,幸而你父皇呵护着她,她背后又有整个刘氏,宫里也没人敢欺负她。

  “是那时国家积弱,粮储军备都要靠外增援,北方霍章屡次进犯,外戚司徒郅连同宦官祸害宫闱,为解国需,你父皇应了刘氏的条件……竟将她送给了她的亲哥哥刘渊,怀了昭姝。

  “你父皇不愿她恨自己,竟然给她服药,让她忘掉那些事,可哪有什么忘忧的药,是药三分毒,她怀你的时候便都想起来了,想起皇帝和刘氏对她的所为。

  “她不说,他们便当什么都没发生,仍用她来维持朝政安稳,她是被逼成现在这样的。如果不是当初你父皇听信丹士之言,有什么忘忧药,她也不会失去神智,做出那些错事。”

  昭予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真相远比她想的更要痛苦。她震惊了,又茫然了,她明明是受害的人,为何要去体谅她?

  “她不亲近你,只是不想伤害你。至于那次对你的伤害……我相信她也是无心的。”

  “魏先生,别人不懂,你是战场厮杀之人,还不懂那种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在身边的无助吗?就算她不曾动过我,我也恨她。”

  昭予记得,那一次是逢鲁元夫人生辰,昭姝告诉她母后最想念亲族,所以她才写信给舅舅刘渊让他来看母后。

  她是看到刘渊的来信后才病发的。

  昭予忘不了被人掐着脖子泡在水里的滋味,她要死了,她的娘亲要杀死她。

  她将和秦宫里那些被焚烧掉的宫人一样,成为带着恶臭的黑烟。

  若不是段九郎和阿青去告诉魏大人和良王,她就要死了。

  “舅舅……刘渊呢?”

  “她回刘氏养病,没两年后刘渊便暴毙,刘渊一死刘氏大乱,她接过刘氏重担,这才有了今天的南朝。我猜想,刘渊之死当是她所为。

  “原本是不信的,刘渊手段之狠非我等能与其相提并论,可后来见她周旋在南方诸国间,凭一己之力让这些小国称臣,这才不得不信,她已不是当年的刘凌。”

  然而从魏康的话中,除了鲁元夫人的坎坷经历,还透露出了些别的信息。

  世人都说他是因自以为愧对前朝才归隐山林的,谁又知他这些年身守深山一间破屋,只为在不远的地方能守着一人?

  个中情谊他人不必懂得,而他自己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会想守着山间茅屋那样守着他记忆里那个至善的女子。

  魏康之言让昭予陷入混沌之中,她说不清自己究竟对鲁元夫人是个什么样的感情。

  她其实不恨她,可也不喜欢她。想和她两不相识当陌路,却又想她知道自己过得有多好。

  在这样的纠结之下,她终于等到了沥景入鄢都。

  她一大早就去城门口等了,穿着最鲜艳的衣物,戴着最昂贵的珠宝,她要他在异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嫁给我的姐夫更新,护夫心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