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煦夜访济陵侯府,沥景在亭中着深衣自摆棋盘对弈,见到韩煦,将棋盘上气数正旺的黑子棋盒推到对面的位置。
韩煦接管黑子,与他又下几步,却很快被白子占尽局势。
“我看你是棋无对手,独孤求败了。”
要说下棋,最初是技艺的比拼,而后是智慧,最高境界则是心境。
沥景下棋时心无旁骛,而韩煦则难做到。
最终不必沥景再落子,大局已定。韩煦放下手中棋子,问道:“王爷留你何事?”
“明年三月,直取洛州。”
韩煦闻言作揖,“恭喜侯爷。”
沥景懒散抬眼,“有何恭喜?无非一场恶战。不论输赢,皆有损失。”
韩煦知他心结未散,劝慰道:“你已灭了宋国为承毅抱得大仇,他会以你为傲的。”
“当年若非我大意中了奸人之计,承毅又怎会战死江陵?他至死前都在等我这个做兄长的相救。”
韩煦见他眼中有雾气腾升,疑是泪水,但很快就冻结在正月的酷寒中。
“直至今日,承毅仍出现在我梦中。他去时不过十四……是我对他不住。”
逐渐,他眼里显现出恨意,韩煦只怕他病症再犯,“你北上之时切莫担心,谁亏欠了承毅,你不在时我替你讨回。”
沥景超乎常人的是对自己七情六欲的把控,很快他又复而平静,道:“可查明了陆青松踪迹?”
韩煦道:“在北郊山上的破庙中,我已派人在出山的路上守着。”
“可有动静?”
“前日陆青松下了山,去了陈府,后便闻陈传被劫。”
沥景摩挲着手中一块浊玉,道:“是时候接夫人回家了。此事你不必再管,如今所有人都怀疑沈琅乃陆青松化名,你去会会这个沈琅。”
——
“可认得他?”马奴指着地上躺着不断挣扎的人,问昭予道。
见昭予发蒙,他上前扯掉蒙着那人双眼的黑布。
昭予这下看清了,她向后大退一步,退到马奴跟前,“你是何意?”
马奴道:“陈传,从前祁宫后宫的掌事太监。”
昭予失色道:“我不认得他。”
马奴却不听她所说,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扔在昭予脚下,“给你一个时辰。他的脚筋已被我断过了,不成你的对手。”
说罢他迈着大步走出屋,并关上了透风的破门。
破庙变得昏暗,昭予却连眼前之人脸上的每道细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过了这些片刻也恢复视线,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直盯着昭予,用尖锐的嗓音道:“昭公主,许久不见呐。”
昭予蹲身拾起小刀,紧握在手,指向陈传。
“没想到竟在这种地方见到咱们尊贵的昭公主,奴才腿脚不便,不能给您请安了。”那张似树皮一般的枯脸带着厌恶稠腻的笑,“姝公主呢?怎不见她?六公主可得向姝公主转告,奴才这些年都想着她呢!”
“啊——”
荒无人烟的雪原静夜响起一声痛叫,打破宁静。
昭予望着沾血的刀刃,不可自抑地颤了起来,“你一个没了根的奴才,不配提她。”
陈传原以为霍昭自幼心善,断不敢下狠手,哪料一刀子刺入自己手掌,鲜血四溅。
“我今日便替她报了仇。”
昭予看到血,怕了,亦痛快了。
“昭公主,是老奴的错,老奴知错了!”哪有人视死如归?无非不见棺材不掉泪,“您忘了,从前也是老奴教您认字念书,娘娘病发时,都是老奴照顾您啊,老奴将您当亲生女儿……”
嗤——
这次血溅到了昭予的脸上,她胸前白色的貂毛也被染红了。
陈传没来得及说完,便瞪着眼死去。
过了一阵,马奴将门打开,走了进来。原本暗无天日的破庙里充斥着血腥,一地暗红的血将昭予的面色衬得更加苍白,白似外头无垢的雪。
匕首插在陈传喉部,一刀毙命,可见下手力度。
昭予瑟缩在柱子一旁,怯懦地看着来人,脸上的血迹干枯,瞳仁深黑,像个女鬼一般她不断后退着,“不管你是何人,你快放我回去……”
她手刃了伤害昭姝之人,可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恐惧。
她已然精神失常,此时只想回江原的秦府,回秦父秦母身边,回昭姝的身边。穿书吧
马奴阔步上前,单手抓住她的肩将她带起,“你可以不动手。”
“你带他来,不就是为了让我动手?”
马奴一怔,她说得确实没错。
他将她松开,昭予便瘫软坐倒在地上,马奴道:“孟沥景此时应就在山下,山下全是埋伏,我跑不掉的。”
昭予已不期待沥景来救她了,她把双手摊开,自己这一双手似乎从未这般脏污。
“你尚未找到你要找的人,怎可被他们抓住?若将我挟持,兴许还能有一条活路走。”
“罢了,估计是找不到了。这世道这么大,上哪儿去找呢?”
昭予抱着膝,望着外头天际璀璨的星子,她犹记幼年父皇带自己去草原狩猎,草原上星汉灿烂,是她至今难忘的光景。
“我不知你究竟要找何人,可若我是你,早就不找了。幼年的情谊能有多深?”
“可腹饿?我出去寻食物。”
“站住!”昭予喊道,“你怎能让我与这尸体共处一屋!”
马奴返回来,“我不走。”
“你挟持我走吧,我只怕一看见你就会想起这尸体,想起自己杀过人,你走多远是多远,总之,死也不要死在我面前。”
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威胁人的时候也像孩童负气使性子。
马奴跷起二郎腿,悠哉道:“无非再被你丈夫捉回去,你一定不信,六年来我逃过五次,每次都被捉回去,每次都没死。”
“谁要听你的事?”她恶狠狠地说道。
马奴这才想起,“还有一个豆包,你要吃吗?”
昭予摸摸肚子,一日未进食了,自然是饿的。可看到眼前的尸体和血泊,什么胃口都没了。
她终于下定决心,走到门外,对着旷野大喊出声,释放出心里的抑郁。
四更天,火光渐照亮天际,昭予一巴掌拍醒正睡着的人,“他们上山了,你到底走不走?”
大概因为是这几天头一次睡着,他有些贪恋美梦,似梦非醒地说道:“你在这里,我去何处?”
听到这句,昭予瞬间哭出声,“陆青松,你知道是我,是不是?”
他总算醒了,瞧着眼前哭哭啼啼的人,也不知是十五岁还是五岁。
“烦死了!再哭你男人没上来,我先把你扔去喂狼!”
昭予见他这时还有工夫吓自己,朝他头扇去一巴掌,“你倒是敢!”
二人冷静下来一想,阔别多年重逢不该是这样的。
昭予印象中的阿青虽然黑了些,但干干净净的时候也十分好看,不似眼前的人像个乞丐一般。
而陆青松记忆里的昭予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此刻她满身是血,带着泥土的手又去抹泪,比奴隶营里的女奴还丑三分。
都不如记忆中的旧人,但也无妨,仍是旧时的亲切感,彼此的地位是谁都替代不了的。
昭予此时完全无法进行思考,她真应了沥景说得那句“蠢货”。
原来这些年她苦苦找寻的阿青,竟被沥景害成这副模样,她该如何面对阿青?又如何面对沥景?
一个是无可替代的挚友,一个是与她拜堂成亲的丈夫,她彻底失了方寸。
“大胆贼子,还不速速投降!”
外面响起马蹄声和仲阳的喊声,昭予被这声惊到,躲在了陆青松后面。
陆青松道:“蠢货,你还要不要你男人了?待会儿我胁迫你出去,你便装作不识我。”
昭予亦无其他办法。
陆青松捡了地上的短刀,架在昭予脖子上,将她双手束在身后,压她走出庙门。
火光太刺眼,昭予几乎看不见人群之首的沥景。
陆青松附在她耳畔道:“你放心,他留我还有用。昭昭……”
他欲言又止。
昭予不愿才和他相认就分离,但这一刻,她却什么都不能做。
“昭昭,我不怪你。”
不怪她嫁给仇人,也不怪她没能照顾好自己。
仲阳见昭予在贼人手上,立即叫正往前进攻的弓箭手停下,“夫人在他手上!不可误伤夫人!”m.chuanyue1.com
除了皇宫被烧那天,昭予不曾见过这样大的阵势。黑洞洞的箭密密麻麻地对着她和陆青松,似乎稍有风吹草动就要丧命于此。
她死性难改,一遇紧急关头就犯蠢。
她只有一个念头:谁都不准伤害阿青。
她猛然推开陆青松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护在他身前,“侯爷,是我要他带我走的!一切都是我的主张,与他无关!”
风一起,将她的声音全都淹没,沥景听不见她具体在说些什么,唯一能够肯定,她在护着那人。
果真是翅膀硬了!
“收下武器!”他冲士兵们喊道,自己拉缰向前行去。
大半月未见,她就将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沥景眉头不由得蹙起,见她身上有血,问道:“受伤了?”
昭予生怕他误以为是阿青伤了自己,连忙摇头,“没有,我好好的。”
自己的夫人被人掳走,不论好与不好,似乎都有些不应该。
沥景伸出手,道:“上马。”
昭予回头望着陆青松,听他道:“你男人叫你上马呢。”
她不放心,仍不肯去握沥景的手。
沥景不耐烦,抽出马鞭朝马背使劲一抽,他的坐骑立马高扬前蹄,嘶吼一声。
“仲阳!将这逆贼压下去!不得伤他!”他字字咬牙切齿,昭予从未见他这副模样,又怕又担忧。
她不舍得看了眼阿青,知道自己这时再犹豫不止害了自己也害了他。出去的手刚放到沥景的手心上,他猛地拉她上马,她的胳膊险些被他弄断掉。
“我……我无事的。”
“你怎不死在此处!活着真惹人心烦。”
昭予知他一时气话,可心底难受,她这些天盼过他等过他,恨过他厌恶过他,甚至想当面质问他为何要囚着阿青,但一看到他,浑身的力气突然就被抽走。
他是她所惧之人,又是她所依之人。
下山的马狂奔,她才发现这是离侯府不远的北稷山。
济陵侯府大门口以小四儿为首,等候了一堆人,沥景直接将昭予扛下马,小四儿迎上来,沥景只说了一个字:“滚!”
东室的浴房里已引好热水,一众仆妇端着浴巾新裳在内待命,沥景把人仍在浴房的矮榻之上,对仆妇道:“都退下。”
仆妇将手中之物放置下,一眼不发地退下,犹如木偶。
东室是沥景议事练武之地,她除偶尔来书房寻他或去藏书阁,鲜少到此,这些仆妇也都是生疏的面孔。
府中人不知发生何事,只见沥景动了大怒。仲阳将陆青松亲自关押到军营后,回府,小四儿候在门口,“仲阳大哥,究竟发生了何时?侯爷好盛大的火气!”
仲阳取佩剑,卸下甲衣,道:“别提了,夫人当众护着那贼子,我都替夫人心惊!你是没见当时侯爷面色如霜,夫人这不是当着那么下士的面,打侯爷的脸么?”
小四儿一听,也觉得是昭予所做太过火,至今府里的这些女人,被送走的李时萱,刚死的浮棠,还有平日刁钻的赵菀,哪个敢大声与侯爷说话?即是秦昭予的姐姐,从前待侯爷亦是相敬如宾的。
仲阳又道:“夫人年纪小,有些事理想不明白倒也能说通,只盼此事赶紧过去。”
自浴房里下人都被遣退下去,沥景便要动手给昭予除衣,她自知自己这次是惹怒了她,不敢强加反抗。
紧紧拽紧自己衣领,颤声与他道:“我自己来。”
沥景俯看着她,万物像突然静止了一般。
昭予觉得窒息,她轻声道:“你能不能转过去……”
“你我既然是夫妻,有何看不得?”
她想起新婚夜他那一句,最多三年就还她自由身,可就不是要做假夫妻么!
“你说过会放我走的。”
“秦昭予,我数五声,五声过后你若还未脱干净便由我代劳。”
他开始倒数。
他给了限定,昭予慌乱了起来,立马扯起身上的衣物。
她都不知自己多少日没洗澡了,身上快发馊,也为难他看得下去。
衣结难解,她一着急就用力撕扯,却怎么都弄不开。沥景在她上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面无波澜,但即使热气腾升的浴房里,她也察觉出肃寒之气。
她最终脱得只剩贴身衣物,一双笔直玉腿在热气里仍然不住打颤。
氤氲的水汽弥漫开来,如笼在她身上一层薄纱,玉骨冰肌,似幻似真。
昭予不敢正对着孟沥景,却不知这般似拒还迎,像一只猫在他心口轻挠。
沥景觉察出自己身体的变化,闭上眼轻吐纳气息——身体中似有猛兽被囚,正在牢笼挣扎。
昭予便仍穿着衣下了水,下水后才将剩下的衣物脱掉,她不敢回头,又忍不住回头。
她想知道现在的自己在他眼里究竟是什么样子?也许是她错觉,也许不是,她眼下不过是他掌中的之物。
——
作者有话说:今晚八点还会加更一章啊,记得准时蹲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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