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世安压下了眉峰,狭长的双眼中逐渐透出一种阴鸷之色。关椴的话,显然是打乱了他原本的台词,让他心底有种失控的怒意。
关椴却越说越是流畅,面对另一个自己,他不需要隐藏,在心里埋藏多年的话,终于都有了一个宣泄口。既是说给敌人,也是说给那个在过去的阴影中,困苦多年的自己。
“能够心怀感恩,积极向上的人,上天是不会苛待他的。如果说你当年的不幸,是天降横祸,那么你这十多年的不幸,就是你自己的选择。是你不想给自己一个解脱。”
生活不像剧本,没有那么多的狗血和无奈,不会在你刚刚找到幸福的时候,就得知自己突然罹患绝症。
但有时,生活却比剧本更残忍。
当人们因为种种日常琐事,烦恼不堪,甚至感到自己遭遇了天塌下来的不幸,但最起码,你还是健康的,你已经比大部分缠绵病榻的人幸运得多。
如果你真的不幸患病,但最起码,现在的你还活着,你已经比那些由于天灾人祸,而突然离开的人幸运得多。
在这个世上,每天都有着各种突发的悲剧,每天都有不同的人离开,既然如此,那些能够继续生存下来的人,能够替他们看到来不及欣赏的明天,又有什么资格抱怨自己的不幸?
苏世安双眸空洞,木然良久,嘴角才略微一扯,带起了一丝饱含嘲弄的笑容。
“你想要让我去相信吗?好啊,那就证明给我看吧。”
“你会愿意跟我交朋友吗?”不放过关椴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苏世安充满恶意的一笑,加重了语气,“跨越你父亲的仇恨,来跟我交朋友,让我看看,这个世上也会有无关索取,毫无杂质的友情……那么,我就愿意勉为其难的去考虑一下……”
空气一时间有些沉重。
异样的气氛,伴随着时而被狂风卷起的黄沙,在两人身周寂静回旋。
好一阵子,关椴终是摇了摇头。
“不,我不会和你成为朋友。”
苏世安眼前一亮,飞快的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
“呵……果然……你说出来的话,连你自己都不相信,那你又凭什么让我相信呢?”
“友情,爱情,都有着太多的局限,只要有任何一点诱惑,都可以让人们轻易的选择背叛——”他凝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声音有几分低迷,像做梦一样的呓语着。
“贫富差异的人不能做朋友,阶级差异的人不能做朋友,外貌差异的人不能做朋友,三观不合的人不能做朋友,性格不合的人不能做朋友,各怀鬼胎的人不能做朋友……这么删删减减,到最后,你还能剩下几个朋友呢?”
“况且,把我当成朋友的人,我未必把他当朋友,我当他是朋友的人,他又未必当我是朋友。”
“现代社会里的友情,爱情,绝大多数都只是一种迁就而已。因为他们不习惯一个人的生活,非要找一个伴陪在身边,填补自己的空虚……”
“我不需要从别人身上得到什么,所以,我也不想让别人从我身上拿走什么。很公平啊,不是么?”最后,他又下了这样的结论。
关椴忍不住想要插话反驳,苏世安冷冷一笑,语带嘲讽的再次开口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当初我收服一个帮派的时候,帮派里的老大和老二,就是一对好兄弟。两人号称可托生死,结果呢?”
“我只是简单的测试了他们一下而已……我告诉他们,我不需要太多的人手,在他们当中,我只会放过一个人……他们两个,谁先杀了对方,谁就可以活下来,继续追随我。”
“结果你猜怎么样?”苏世安眼中有种为罪恶着迷的光彩,“在我把刀丢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就同时扑上去抢着那把刀,那副争先恐后的样子,真是让人发笑。朋友啊……这就是曾经的朋友……”
“还有一次,”全然不给关椴说话的机会,苏世安好似沉迷在他的友情假象里,不可自拔,“我跟一个帮派战斗到了最后关头,对方的老大垂死挣扎,抓住了我的一个小弟,喊着要我放下刀。”
“我是不会受任何人威胁的,因为我没有软肋。”
“所以我直接把刀丢了出去,”苏世安残酷的眯起双眼,抬起手做了个“掷出”的动作,“‘嗖’的一下,就穿透了那个小弟的喉咙。”
“鲜血溅出来的时候,那个老大好像被吓到了。我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就直接乘胜追击,把他大卸八块了。这样,也就算是给我那个牺牲的小弟报了仇吧。”
这样残忍的画面,被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也是令得关椴略一皱眉。
“如果你不够强,你交朋友,就只是为了从他们身上获取资源,不觉得这样很虚伪吗?”
“在你足够强的时候,朋友就只是你的累赘,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没有人可以牵绊住我的脚步。”
苏世安的叙述终于告一段落,关椴默然半晌,重新抬起了头。
“因为害怕受到伤害,所以再也不愿意接纳任何人是吗?”
“我懂,因为我以前也是这样。”
“我会向你证明的,但是,是用另一种方式。”
苏世安的眉头再次紧锁。局面超出掌控的异样感,也是让他出离愤怒了。按照他的计算,在自己最初播放过那段录音之后,关椴就应该彻底崩溃了,但是为什么,他看上去不但没有一点绝望的样子,反而像是……愈挫愈勇了呢?
“你愿意再跟我打一个赌吗?”关椴一步一步的向他走近,他不再退缩,不再逃避,如今的他,已经有了直面过去的勇气。
“我还是在这里召唤天罚,这一回我们两个谁都不要躲,就看到最后,天罚会让我们哪一个人活下来。”
苏世安莫名的心中一松,脱口讥刺道:“呵……可笑,这跟友情有关系吗?”
“不过算了,既然你不死心,那我就再陪你赌一把。”转念一想,他却又故作大度的补充道。
如果要比……谁的命更硬,他绝不相信自己会输给那个小子!
这是他自己找死……既然如此,那就让他在天罚下彻底收场吧。到了最后,胜利的人果然还是自己……
关椴点了点头:“以我们两个现在的状态,恐怕谁都已经撑不下完整的天罚了。所以这次就由我来召唤,一道天罚,两个人来接。”
苏世安也没有意见,于是关椴就在平地上抬起了手,再一次与空间系统相连。
还是和先前一样的场面,乌云积聚,雷霆翻滚,关椴眼中是一片淡然,苏世安脸上,则是有种疯狂的快意。
他们现在的生命条,的确已经是半斤八两。甚至不需要天罚,只要再挨上一道普通的灵力攻击,都可以轻易送了他们出局。在这个时候,还要玩这种死亡赌注,到底图的又是什么呢?
苏世安视线微转,紧紧锁定在关椴脸上,想要看清他究竟在打什么脑筋。但遗憾的是,他还是失望了。关椴的神色古井不波,好像当真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如果他想玩自己先前的那一套,他也不怕……玩极限游戏的经验,他早就不知甩了那小子几条马路。但如果他真的要跟自己硬碰硬……那接下来,就是意志的比拼了——
“哗啦!”
庞大的漩涡极限转动,当中蕴生出两道万丈雷霆,朝着下方的两人轰然劈落。
这一瞬间,仿佛天空裂开了一道缺口,墨染的苍穹,好似要整个倾倒了下来。
两人各自站在原地,目视着巨大的雷霆划破空间,数息间就逼近了他们的头顶。
但不论是关椴还是苏世安,这时却都没有任何要闪避的迹象。
“轰!——”
最后的一刻,两道雷霆将两人周身笼罩,剧烈窜动的电光下,两人就像是两具暴露的骸骨,体内的骨骼根根可见,直令人触目惊心。
与之相应的,两人的生命条各自狂降,双双进入了濒危值。
“噗”的一声,苏世安的身子晃了晃,吐出了一大口鲜血,眼前都是一片泛黑。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他的伤势已经重到了无可修复,出局只是时间的问题。现在他之所以还站立着,只是因为关椴还没有倒下。
他一定要撑到……亲眼看着他倒下……
……
这段对峙的时间,仿佛很快,又仿佛很慢。
两人都是直直的站立着,所不同的,是苏世安的生命条仍在缓慢削减,但关椴看上去虽然也有些狼狈,从余下的生命条尺度来说,却明显是要比他充裕得多了。
这个发现,也让苏世安的意志完全崩塌,猛地踉跄一步。
“怎……怎么可能?”这一次,他是真的感到震惊了,“你怎么可能独立接下天罚,你明明也已经……”
瞬间在脑中思索了数百种可能,又被苏世安逐一否定。他确实无法理解,关椴现在所承受的天罚伤害,和自己明显是不平等的,但天罚是经由系统意志操纵,怎么可能对试炼者有所偏颇,这到底是——?
“你很意外吗?”关椴抹一把脸上的污渍,艰难的挺直了背脊,“因为在刚才召唤天罚的时候,我也在同时向简之恒发去了一条系统讯息,申请和他灵魂共享,平分天罚的伤害。”
“我发出请求的机会只有一瞬间,根本就什么都来不及向他解释。可是他还是想都没想就接受了,这就是朋友。”
如同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响,苏世安的双瞳瞬间紧缩。有什么他长久坚信的东西,正在这一刻,在他的心底成片崩塌。
“你刚才说的故事,我也听过一个版本,要不要说给你听?”关椴的声音,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Μ.chuanyue1.℃ōM
“同样是在走到绝境的时候,两个朋友之间,被要求只能活下一个。然后,他们只是看了对方一眼,就也像你之前说的一样,同时扑上去抢地上的刀……”
苏世安听到这里,已经露出了意料之中的冷笑,但这个笑容才刚刚扬起,就被关椴的下一句话瞬间击溃。
“但是,他们却是为了自我了断,给对方创造活下去的机会!”
苏世安的身子狠狠一震,失血过多令他眼前发黑,但这一刻的晕眩,更多的却是他的自我否定。
为了对方的生存,不惜牺牲自己吗?他一直觉得,这是愚蠢的。最起码,绝不可能有任何人,让他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同样他也明白,没有人会这样对待他……
但是,难道他真正渴望的,就是这样一份可托生死的友情吗?他长期排斥的,唾弃的,其实才是他求之不得的东西?
“在你被威胁的时候,你选择杀死你的兄弟,解决了自己的弱点,然后你也收服了那个帮派。表面上看,你确实赢了。”关椴的话,仍在一步步瓦解着他的心防。
“可如果当时你救了他,就一定可以得到其他兄弟的爱戴。就算你输了这一仗,但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今后你还是可以再打下更多的胜仗,那么从长远看来,你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呢?”
苏世安开始彷徨,开始挣扎,他双眼暴突,十指发狠的扯住了头发,似乎想要逃避眼前的真实。
“一个人的出发点,是善意还是恶意,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如果一个人带着恶意,却做出了善事,难道就能完全否定他的贡献吗?”但,即使他已经捂紧了耳朵,关椴的话,却还是无孔不入的钻了进来,直入灵魂。
“虽然柳茉接近我是带有目的,但是她确实给了我一段最美好的初恋。她曾经是照进我生命的阳光,让我相信,原来我这样的人也可以被人爱。如果她现在也在看直播,那么我会祝福她。”ωWW.chuanyue1.coΜ
说到这里,关椴抬起头,仰望着那阴霾散去,更显一尘不染的蓝天。时隔多年,他终于可以站在这里,重新面对自己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包括,坦然为前女友送上祝福。
原来,真正的解脱,不是当你对她的爱变成了恨,也不是你彻底将她视为陌路,两两相忘。而是当你想到她的时候,你仍然可以祝她安好,好像你们还是两个共度年少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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