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秋风瑟瑟,灯影游曳,薛妤的声音不低不高,清清冷冷,说完自己说的话,就变尤为沉默。
好在季庭溇不是头一次跟她打交道,这种情形早有预料,适应良好,他想了想,道:“羲和每年接手的大小案件千上万,突去找十年前的有些难度,需一点时间。”
“你先说,是谁翻案。”
“溯侑。”薛妤抿了下唇,细细的眉拧出个不大愉悦的弧度,道:“不用翻,就在十年前被押上审判台的十几个人里。”
季庭溇作顿了下,念了两遍溯侑的名字,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等等,若是我没记错,这位溯侑,是你身边新升上来的指挥使吧。你这突翻案,是为了给他套个清清白白的过往,替下一步名正言顺的晋升打底铺垫?”
他道:“薛妤,如果是这样,死去的那些人的命就太不值钱了,你别这样干。”
“你想了。”薛妤面无情地打断他,道:“就这两天,你将接手调查这的人找出去,跟我同去当年件发生之地。另外,未免说我欺负你们的人,你也最好亲自来一趟。”
她顿了下,在切断玉符的前一刻清声道:“不需套什么过往,他本就清清白白。”
一句“他本就清清白白”,溯侑听着,下颚线几近绷了一笔一气呵的留白。
他生长在最为泥泞的烂地里,听过太不堪的谩骂话语,即使现在身居高位,有了站在巅峰的实力,往往一闭眼,眼前全是那些扭曲的狰狞画面。
他仍记,十年前那场夜雪落在眼皮上,手背上时,是一种怎样冰寒刻骨的温度,更忘不了,羲和的大牢里,被斩断筋脉,悬于刑架上受罚时是怎样冷旁观,嗤不止的心情。
在彻夜不休的疼痛和不天日的忍耐中,他彻底明白,良心和善意换不来人的半分尊重和理解,但杀伐的手段和鲜血可以。
若是他能活下来,所有欺负他,嘲他,背地里议论他,算计他的人,他一个,杀一个。
玄苏跑不掉,那夫『妇』跑不掉,羲和圣地的人,也跑不掉。
可随着夜风轻拂,那些令人戾气横生,心魔难挡的想法像是被灯影压了回去,就连那种被抽经敲骨,镌刻在脑子里的痛楚也变模糊起来。
溯侑倚着一棵枝干摇颤的树,好半晌都没有出声,直到灵符那边,朝华迟疑的一声:“溯侑,女郎现在还忙着吗?”
他才像骤被惊醒一样了睫,而后摁着自己突出的手腕骨,指尖夹着那张薄若蝉翼的灵符缓步上前,面薛妤扫过来的平静视线,声音沉着点不自的干涩:“女郎,朝华有禀告。”穿书吧
薛妤嗯的一声,看向那张灵符,问:“怎么了?邺都出什么了?”
“没,邺都一切安好。是百众山那边,穷奇有找女郎。”
薛妤挑了下眉,道:“让他说话。”
那边有片刻的安静,紧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再之后就是穷奇秦清川懒洋洋才睡醒的声调:“薛妤,跟你说件。”
秦清川掀了掀眼皮,慢吞吞地翻出一张存音符,点开的同时,他捂着耳朵往后躲了躲。
下一刻,老震怒的声音便清楚地流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秦清川,你打不过人家非待着当囚徒,你脸皮厚,我管不着你,但这次飞云端,你是还敢这么着瘫着,我豁出这张老脸不,也亲自去邺都将你腿打折。”
话才说完,那边又换了个老的声音,声音低了些,但同样暴跳如雷:“还有跟在你身后晃『荡』的五家三十个兔崽子,全部都给我滚回来,那百众山是生了钉子钉住你们脚了?还不脸了?做什么不好,你们上赶着去做圣地的囚徒,妖都的脸都被丢光了!”
秦清川像是听了这样的怒吼,挖了挖耳朵不为所地开口:“行,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你告诉我,谁看我话?九凤家,还是温家,敢嚼舌根的都让他们来邺都碰一碰,我揍不死他们。”
“你!”老被气仰倒,道:“你知道个屁,你揍,揍谁,前几年你还能跟楚遥想碰一碰,争个第一第,现在,人家越级破境,日日苦修,你呢,你待在邺都蹲大牢,你大放厥词你。”
“楚遥想啊。”秦清川倒了回去,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道:“又不是没打过,九凤家排名本就稳居第一,我觉她跟邺都薛妤的实力差不,我确实稍差一点,她爱骂就让她骂吧,反正谁都被她骂过。”
“你。”另一边老被他这样无耻的认怂态度噎一口气不上不下,最后他认清讲道理是讲不通了,索『性』下了最后通牒:“就这两天,你最好自己出来,两天时间一到,你别怪我不客气,折了你穷奇家嫡系子的面子。”
话戛而止,显是秦清川不耐烦地单方面切断了联系。
全程听下来,饶是薛妤,也不由扯了下嘴角。
邺都百众山里,若说最令人头疼的,不是那些繁琐令人头皮发麻的小摩擦,小问题,而是那几位仿佛跟薛妤杠上,住在百众山不挪窝的妖都古老家出来的子。
中,秦清川为首。
真论起身份,他和薛妤地位相当,血脉顶尖,实力不俗,你能真当一般囚犯待吗?这显不可能。
但他真发起脾气来,殿前司也不能不管,别人制不住他,邺主出手又了欺负小辈,于是每次都薛妤站出来,跟他打一架,打输了,他就认了。
不让去那个四月六的赶集会,不让出邺都,行,打一架,什么都好说。
秦清川像是在用一种疯狂的方式压榨自己,在人间晃晃『荡』『荡』十几年也没能有大突破的修为噌噌暴涨,但每次撞,都略输一筹。
他是典型的越败越打,于是干脆带着诸小弟在邺都住下来,时不时嫌弃一下山脉太少,周围邻居太吵,手生了就找薛妤或朝华打一架,日子过十分惬意。
“可以,找朝华开通行条。”
薛妤语气难轻松了点,她记,前飞云端开启时,也发生过这么一茬。
他们这样的门庭来说,飞云端是绝不可错过的机缘,即便秦清川不想,妖都那些家老头也绝不能同意。
薛妤上一让妖都交了巨额的保人费,可这一次,她念及上一秦清川没趁邺都空虚猝不及防发难,甚至还出手小小阻拦了下,免去了这一流程。
“。”秦清川懒洋洋地应一声,又道:“我的山头都不准,说不准都还回来。”
“还有你那位新封的指挥使,听说比朝华还厉害,搁哪呢,什么时候让他出来『露』个面,陪我打一架。”
薛妤摁了摁眉心,听着这欠欠的和前差不的话,心道一句果真如此。
上一,松珩不明白百众山都住着些什么人,他也不关心,在他为天帝后,所想所做的便是聚整座天庭之力,倾十万天兵,炼制一座上古巨阵,而后突闯入邺都,话不说便下阵,封山。
而且那并非普通的镇压之阵,一阵下去,下面的妖鬼精怪如临炼狱,弱小的当即身亡,强大的,像秦清川这种,尚能撑一撑,但也绝不好过。
所以她的父亲甚至来不及和松珩计较,出手较量,便不不以身压阵,扛了大阵一半的力量。
当时那样的情形,朝廷和人间妖族拼那样,这一座阵,便如一捧浇在烈火上的油。
邺主若不保下百众山那些妖鬼的命,且不说能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做错,但已经了惩罚的妖鬼承受灭顶之灾,就单说妖都。
毋庸置疑,了消息的妖都会立刻炸开。
他们彻底出兵,圣地也不不卷入中,至此,人间真正大『乱』。
而邺主这一做法,在松珩嘴里,了自愿和他一起镇压妖鬼。
“出去了就别来了,邺都没这么地方给你们住。”薛妤毫不留情地拒绝。
切断联络的灵符,薛妤看向溯侑,抬眼看了看天『色』,道:“,去审螺州知府。”
到了执法堂,薛妤用帕子擦了擦手,才那座单独隔出来的提审间,便溯侑抢先半步。
他不的时候,视线极有侵略『性』,眼尾微微向上勾着,带出一点令人难以招架的锋利之意。而那点外人面前展『露』的情绪,他只稍稍抿唇,便全数压了下去。
“我去。”他瞳仁颜『色』极深,言语中透出一点执拗的坚持之意:“我去,女郎在里间休息。”
薛妤微愣,食指点了下桌沿,不高不低的一声,随后点了下头,道:“行,我在这里看着,有什么拿不准的,随时命人来问我。”
“估计他不会招,圣地的搜魂术法受过朝廷册封,三品以上的官员没用。”说到这里,薛妤甚至禁不住为裘桐缜密的部署低而浅地喟叹一声。
若是他不将心思放在这等外面邪道上,未必不能为一个好皇帝。
人间,也极有可能是另外一番景象。
溯侑转身去了审讯间,足足半个时辰,他一身血气,从侍递上温热的手帕时,火把的亮光落在他高挺的鼻脊上,氤氲深『色』的一团,衬他一双眼尤为凉薄,不近人情。
从侍忍不住敛眉,不敢看。
半晌,溯侑慢条斯理地将帕子扔到一边,瞥着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螺州知府,薄唇微:“架下去,严加看管。”
说罢,他转身,在推开门的一刹那,那些冰凉的,与己无关的情绪,收放自如又恰到好处地藏匿起来,他摇身一变,又了那个清正隽永,霁月风光的指挥使大人。
这半个时辰里,薛妤很浅地眯了一下,在溯侑推门来的时候,十分警醒地睁了下眼,到他的身形轮廓,眼睛又半眯了回去。
溯侑看着这一幕,心里顿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太累了,几乎是一刻都停不下来,邺都的,人间的,修炼的全压在她身上,那么错综复杂的关系,那么是非难辨的纠葛,她完比所有人都出『色』。
她在人前,永远都是一副冷静的,理智的,强大的模样。
薛妤摁了摁昏沉的额心,才强行恢复清明,睁开眼睛问外面的情况,溯侑三两步到她跟前,而后半蹲下来,声音比山间的风更清隽几分:“女郎,再休息一会。”Μ.chuanyue1.℃ōM
“不必担心。”
“后面的,都交给我。”
浅浅的呼吸声中,溯侑微抬着下颚,看着她颤的眼睑,指骨缓缓抵着肋骨,觉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奇异般的『揉』在一起,连绵酸胀的一片。
他僵硬地维持着不变的姿势和身形,在某一刻,忍不住别了下眼,转移视线似的看向那座小小的金鼎香炉,没过久,又垂着一排鸦羽似的长睫看回来。
他感受着耳尖冒上来的热气,茫地放空了眼。
原来喜欢一个人,心疼一个人,是这样隐晦的,小心翼翼又难以言说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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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侑没有待很久,他强行『逼』迫自己极快起身,悄无声息出门。
门外等着三两拨人,有的来自人心惶惶的执法堂,有的来自急不行的沉羽阁,终于有个做主的出来,均蜂拥着上前。
除此之外,知府的画押状纸,天机书的结案报告,都还一字未摊在案头。
溯侑垂着眼,唇『色』寡淡,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布下去。
“执法堂整改,涉隐而不报的人通通关押。”
“知府认罪伏法,朝年,联系朝廷,奏请人皇处罚,另选新的官员上任。”溯侑看向朝年,话语说淡而轻,透着一股惊人的危险之意:“同时传我命令,螺州传送阵被飞天图图灵璇玑布下妖法,恐误伤城内百姓,现封存待毁。”
朝年立刻反应过来,他朝溯侑比了个“你真厉害”的手势,转身做去了。
每一座传送阵都花血本,花大代价方能制作而,螺州这座一毁,饶是财大气粗如皇族,也实打实肉疼一段时间,又不能发作,只能闷声咽下这个哑巴亏。
吩咐完这些,溯侑看向沉羽阁的阮昆,声线清冷:“带路,去你家少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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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万里之外的皇城,深宫内院,红墙绿瓦,树影瑟瑟。
太极殿内,裘桐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坏消息,面那颗黯淡无光泽的龙息,元气大伤,坐在椅子上的力气都全靠强撑。
在听到螺州执法堂暗线全废,传送阵被毁的消息时,裘桐眼前忍不住晕了一瞬。
他重重地咳了一阵,而后拍了拍案桌,连挤了三声恨极的好字出来。
“钦天监的人都来齐了吗?”他阴恻恻地望着跟前跪着的人,道:“看看龙息,都是什么说法,你们的补救之法呢?嗯?”
帝王怒,一个嗯字,就像一把悬在众人头顶的镰刀,令人战战兢兢,惶惶难安。
“陈秋,你来说。”
被点名道姓的白发老暗道不好,苦着脸上前,话没说便磕了个头,道:“陛下息怒,龙息本就只有半颗,乃荒古时最后一条苍龙所留之物,举难寻——”
“这些话,朕已经听过许遍了。”裘桐伸出寡白的手掌,一字一句道:“朕问你,补救之法。”
面帝王那双无情的眼睛,陈秋脑袋里咯噔一下,仿佛看到了自己命不久矣,举族流放的场景。
静默片刻后,他咬了咬牙,心肠一狠,道:“陛下容禀,经臣等彻夜商议,倒是想出了一道法子,按理说是可行,只是谁也没有验证过,故具体效果如何,臣等不敢妄言。”
眼下,即使是死马当活马医,那也比毫无办法来强。
裘桐往后一靠,沉沉道:“说。”
“按道理,荒古时期,苍龙与天蛫,九凤居于妖兽榜前三,前头两现已灭绝,人间再不踪迹,剩下的九凤却还在,龙息既失去了一缕生命精华,用九凤的来补就是。”
“只是为了保证效果,血脉不纯的九凤族人可能没有效果,或可,或可用九凤族嫡系传人的生灵精华试一试,半能。”
他话音一落,遍地无声,就连裘桐的瞳仁也跟着紧缩了片刻。
九凤。
妖都万万年居于第一的强横种族,地位堪比羲和,像这种顶尖的血脉,嫡系往往一脉只有一支。打这个主意,就跟他们废了羲和圣地传人一只手的意思差不。
而且妖都,那都是一群什么疯子。
裘桐颇为疲惫地摁了下太阳『穴』,哑声问身边的大太监:“朕记,九凤这一脉的嫡系是个女子,且常爱来人间,还曾砸过朕两座城门,是吧?”
白诉声音艰涩,恭敬地回:“是。”
“既常爱来人间玩,便去查查,她平素都跟谁近,玩好,先别轻举妄,查到些什么都如实禀告朕。”
“或好言相劝,诚心打,或威『逼』利诱,施法控制,这件,总有人帮朕办才是。”
裘桐收敛好心绪,枯竹似的手指抚了抚龙息表面那条缝,紧接着又一点点落到自己眼尾,道:“而立之年,朕都老了,眼角长皱纹了。”
镜面前,他的鬓角甚至能寻到一两根白发。
这条路太艰难,一旦开始便谈不了放弃。
他为何不能做个修为不俗,能活数千年的皇帝,人族拥有着最为庞大的人口数量,最为团结的精,他们为何不能将人间妖族灭绝,将圣地赶回自己的领土,跟妖都一样老老实实盘踞起来。
那样的三方鼎立,才能真正让种族间泾渭分明,让天下海晏河清。
而在这之前,人族所做出的牺牲,所付出的代价,注定不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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