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秋明子在《南游杂记》中说‘若得新池蟹,须就秋来橙,一盅一秋声。’,又以水系为区分,评定了四大名蟹,烛南青蟹、咸湖赤甲、芦洲厚蟹和松江寒蟹。又以蟹足之莹泽、蟹膏之丰腴为标准,将‘青甲满杯黄,锋足熊白暖’的烛南青蟹评为四蟹之首。”仇薄灯蹲在师巫洛旁边,拔了片水草,去逗蟹缸里的螃蟹。
食蟹向来以鲜活为准,最忌死蟹,何况仇薄灯又是个顶顶挑剔的金舌头,别说死蟹了,就是稍微奄一些的蟹,都能教他尝出不鲜来。在饮食方面的龟毛造作程度,堪称“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独此一份”。
要养这么一位小祖宗,委实不易。
师巫洛为了烹的蟹能够到仇大少爷的标准,专门亲手做了个琉璃蟹缸。
要用的螃蟹未杀之前,先放于蟹缸中,浸在活水里。蟹缸光滑,上罩琉璃盖,蟹难越狱。缸面有孔,流水往来,即可保持蟹的鲜活,又可以先一步濯洗蟹甲上的污垢……堂堂一人间幽冥的应运冥灵,把自己能知万事的本领,用在以天工满足恋人口腹之欲上,委实是荒唐到极点。便纵是戏本里常说的“千金一掷为颜开”,也难以做到这地步。
眼下,蟹缸缸顶的琉璃盖被仇薄灯挪开了一半,里边的八足将军们不知何为“量力”,凶神恶煞地挥舞着大螯,试图给那看起来纤纤细细,比葱白还嫩的手指来一夹子狠的。
仇薄灯捏着水草,故意低垂手指,在蟹螯的威慑范围里慢悠悠地晃来晃去。
登时,便有一只最是横行霸道的内黄候六足一点,大螯闪电般地一探。
啪!
水草猛然上提,仇薄灯手腕一抖,灵巧地将夹住水草的螃蟹摔在砧板上。
八脚将军被摔了个七晕八素,意识到大事不妙挥足想逃时已经来不及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按住了它的厚甲,一旋一转,螃蟹的六足和两只大螯就就被贴着蟹壳收了起来。收好蟹足和蟹钳后,那人将蟹一翻,方才仇薄灯随手拔的水草在螃蟹身上交叉绕过,扎了个服帖又漂亮的结。
……冲这手艺,就算穷,日子好像也不是不能过。
仇薄灯托着下巴,一本正经地揣度。
师巫洛不知道自家恋人在想什么,捆好那只胆大包天的螃蟹,就将它扔到清蒸的竹编架上。如今他的厨艺也称得上一代宗师了。主要是整个大荒也就他和仇薄灯两个活人——属不属于活人范畴暂且不论,总之,在这幽冥压根就找不到第二个厨子。
师巫洛的厨艺远胜仇薄灯是肯定的。
——后者压根就没厨艺这种东西。
可毕竟以前师巫洛就是个再标准不过的无情刀客,自己磕磕碰碰能学会给仇薄灯雕梳子刻灵傀就称得上“刀修异类”了,烹饪方面会的都比较日常,都是行走江湖和带仇薄灯私奔那段日子练出来的。
一尝试想给仇薄灯做些复杂的膳食,水准未免就起起伏伏的。
第一次,做的是仇薄灯曾经提起过的“莲房鱼包”。
也不知是哪个步骤出了差错,做出来的鱼包虽然鳜鱼肉好端端地盛在莲花房里,但酱料未入,鱼肉带着花蓬的涩味。师巫洛试了一筷子,准备倒掉,却被本该在高塔中沉睡的仇薄灯连碟带筷抄走了。
“别吃。”
师巫洛捏住仇薄灯的手腕,不让他下筷。
“我不。”
少年坐在石灶上,素腕托青花。
他咬着筷子,慢慢去舔筷子上沾着的一点鱼肉碎屑。筷子也是青花的,噙在洁白的皓齿间,一点嫣红若隐若现,水色潋滟。
师巫洛仓促移开视线。
仇薄灯却忽然俯身凑近,在他微红的耳廓上舔了一下:“喂我呀。”
声音又轻又沙。
那是自从坠荒以来,他第一次挣脱疯癫的旋涡,清醒地说话。
最后,那碟子莲花鱼包,被你一筷,我一筷分了个干净。也就是从那时起,师巫洛不管做什么,做得是好是坏,仇薄灯都会和他一起吃干净——仿佛以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原则从不存在。
而师巫洛的厨艺则开始一日千里地精进。
到现在,已经能跟古往今来的名厨们一较高低了。
……莲房鱼包怪好吃的,只是得用嫩莲蓬,秋蓬未免就少了几分鲜味。仇薄灯一边想,一边薅石阶畔的水草,一钓一个准地把螃蟹甩到砧板上。
他钓师巫洛扎,两人的节奏刚刚好。
至于其中到底有没有师巫洛有意放慢来配合仇薄灯,就不得而知了。
一琉璃缸的螃蟹都上了青竹蒸架,在莲花池里活蹦乱跳好一阵的太一剑也晃晃悠悠地串着五六条肥瘦都有的鳜鱼,邀功似的凑到仇薄灯面前。仇薄灯拧着眉头,看它挂着鱼鳞的剑身,寻思着这破剑怕不是不能要了。
太一剑见他不动,还往前凑了凑,一副献宝的模样。
仇薄灯十动然拒。
冷酷无情极了。
他喜欢吃鱼没错,但对于鱼腥味向来是敬而远之,别说碰活鱼了,就连鱼刺也没自己挑过——能送到仇大少爷口里的,定是干干净净的,一点刺也没有的。
可惜太一剑是个傻的,压根就没看出主人溢于言表的嫌弃,还在他前后左右蹦来跳去,试图引起注意。一条串得不那么严实的鳜鱼猛地一个“死鱼打挺”,险些就要一尾巴甩到仇薄灯手腕上。
“破剑!”
仇薄灯怒骂。
“想去劈柴了?!”
湿漉漉的,腥乎乎的鱼尾巴袭来,仇薄灯也顾不上找太一剑算账,急急忙忙向旁侧一躲——他的嗅觉贯来金贵,若是这衣服沾点鱼腥,非得废了不可。
师巫洛在他旁边用个白瓷碗盛掰碎的橘瓣,一张臂轻松将躲过来的仇薄灯揽进怀里,顺带扫了一眼太一剑。本心只是想缠主人玩闹的太一剑,顿时就像见了猫的耗子一样,一动不动。
好在这对仇薄灯和对其他人堪称“两幅面孔”的男人很快就将视线收了回去。
“要下个煮酒菜吗?”师巫洛低头问怀里的仇薄灯。
仇薄灯半仰半靠地倚在他怀里,刚刚好将他的侧脸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阿洛眼睛狭长,眼角深邃,内敛锋芒,像一柄出鞘在静夜的弧刀,本就显得冷淡,偏生他的眸色又是过于浅淡的银灰,越发孤寒。
可若他垂睫敛眸,却有种说不出的沉静情深。
仿佛天地之间的月色雪色都收敛了,都敛到他的眸中去了。
皎皎月雪,这么干干净净地只印你一个人。
很犯规。
非常非常地犯规。
仇薄灯迷迷糊糊地想,也不去管他到底在问什么,只伸出手去,搂住他,去亲那片蛊惑心神的月雪。
师巫洛一愣,下意识地手臂横过仇薄灯后背,以防他摔进水里,自己也一手撑在石阶上。少年轻如鸿羽的呼吸落到面颊上,师巫洛眼睫微微一动,本能地闭上眼,紧接着,柔软温暖的唇瓣就轻轻印了下来。
成年男子按在石阶上的手忽然用力,指节因克制而泛白。
——仇薄灯亲了他的眼睛。
又轻又柔的吻。
好似白鸟的羽毛,扫过他的眼睑,慢慢向下,扫过略显清瘦的颧骨,在唇边沿似有似无地停留,却只轻轻地在唇角碾了碾。
师巫洛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忽然急如鼓。
未等他有所反应,唇角的温暖和甜蜜就猛地抽远。仇薄灯从他的臂弯里脱身出去,一本正经地坐端正了,催他赶紧做饭。
师巫洛视线在他的唇瓣和锁骨上停留了一阵,才将蒸熟的螃蟹端下来,蟹壳已经变得红彤彤的,壳刚一揭开,热腾腾的蒸气里,就露出满盘金红得几乎要流出油的膏来。满满一团,在日月灯的光下简直就是一块泛香的玉脂琥珀。
一勺子下去,铁定要溢出油来。
堪称汇“色香味之三绝”。
仇薄灯在继续逗阿洛和品尝秋蟹之间犹豫了下,还没做出决定,一勺边沿果真溢出金油的蟹膏就送到他唇边了。
仇薄灯压了压唇角,还是没能压住绽开的笑意,笑意一直漫到眼角眉梢。
“你怎么这么好欺负啊?”
仇薄灯尾音上扬,亲昵地问。
师巫洛按下仇薄灯良心发现,要去拆个蟹腿喂他的手:“沾上难洗。”
“哦。”
一听说难洗,仇薄灯立刻听话地缩手。
任何腥气都是仇大少爷的天敌。
娇气得够可以。
老老实实坐在一边,看阿洛一点仇都不计,照旧先给他剔出一小碗蟹膏蟹黄和蟹肉打牙祭,动作行云流水,把个拆螃蟹的活做出了雕花刻玉的美感……仇薄灯难得地反思了一下自己。
舌头又刁,手还金贵,仇薄灯认真地寻思,觉得要是没阿洛养着,说不定不出三天就能把自己饿死了。
若旁侧的太一剑会说话,定给他一个大大的呸。
什么“说不定”,这不是明摆着吗?
没人伺候的仇大少爷要是能在世上人模狗样活过三天,它就不叫太一剑。
白勺碰青花,金膏就清醪。
接过师巫洛递过来的青瓷碗,仇薄灯觉得秋明子《南游杂记》中所说的“一盅一秋声,足以了一生”大抵便是如此了。
火团儿们还在尽职尽责地给仇薄灯倒酒。
不过,随着双方“熟悉”起来,这些火团就开始各露本性了。
火团乍一看模样都差不多,都是圆乎乎,光蓬蓬一团。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它们的火核大小有一定区别,性格也各不相同:有些火团,飞得不高不低,光芒也始终如一,一看就很沉稳;有些火团喜欢炫技一样,抱着莲子呼啦啦地左右乱飞,一会飞成个光圈,一会飞成条线,一看就很顽皮。
还有些火团抱堆成队,十几二十几只团子,摇摇晃晃搭成一道拱桥,让莲子坛从头顶呼啦啦地滚将下去。到最后莲子坛冲向半空,再由一团光芒明显要夺目一些的,啪啪啪将坛口一按,酒液就当空连成一条雨线,稳稳地落进荷叶盅里。
——到底有没有提高倒酒的速度暂且不提,至少观赏性上去了。
那些倒完酒的火团也没全歇着,排着队,跑带荷叶盅下边,像充满气的气球一样鼓起来,然后“呼”一下,又“呼”一下,鼓出一团又一团火……却是在帮忙温酒。还有几只火团挤挤攘攘地蹭到仇薄灯的碗边,像群叽叽喳喳的泛馋的啾鸟。
另有一二老成些的火团,绕着它们,似乎老大不高兴地教训它们,让它们端正一点。
仇薄灯无意识地弯了弯眉眼,勺起蟹黄,沿着石面一排点开。
火团立刻呼啦围了上去,小鸡啄米似的抢了起来。
只剩老成些的火团气呼呼地喷火。
等到蟹酿出锅,师巫洛看到便是喝得醉醺醺的仇薄灯。先前师巫洛给他披上的厚氅已经展开,铺到了石阶台面。黑瞳迷离,脸颊飞红的少年一手撑头,一手持杯,卧躺在氅上,青丝迤逦如流水。
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火团,落在石阶上,落在氅上,落在他衣上,还有胆子大点顽劣点的干脆落到他的肩膀上。
如同一片蒙蒙的,温柔的光蒲,盖了少年一身。
他于半醉半醒中垂下指尖,便有光团凑上去,小心翼翼地蹭一蹭,把温暖分给他几分。
以仇薄灯的酒量,他很少醉成这个样子。
可他确实醉了。
师巫洛站在石阶上看了他一会儿,将蟹酿轻轻放进食盒里,然后走过去。行走间,大大小小堆在一起的光团,就如蒲公英般轻柔起落,为他分出一条道路来。他在光团的簇拥下,走到仇薄灯身边,半跪俯身。
手指贴上仇薄灯的脸颊,师巫洛轻轻喊了他两声。
没有回应。
少年用一双似梦似醒,潋滟盛光的眼看他,亲昵把脸颊在他指腹上靠了靠。
旁侧,几团老成的火一下子蹿起来,自个同自个地生气。更多的性情顽皮的火团,仿佛看到了什么超激动的场面,呼啦一下,差点压不住火势。莲池被照得通明一片,银眸男子俯身,手臂穿过少年的膝弯,没怎么用力,就将少年打横抱了起来。
已经酩酊大醉的少年本能地将头靠在他的胸口。
——是个再依赖再信任不过的姿势。
打转生气的火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阿洛……”少年迷迷蒙蒙伸手,勾住抱住自己的人,“真热闹。”
真热闹。
热闹得好像……
好像他回到了哪个非常非常熟悉的地方。
怎么会这么熟悉?
隐约间头疼欲裂,呼吸里浸透鼓胀的涩意……为什么会这么苦涩?明明他是想要笑的,是的,他是想笑来着,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很热闹。”穿书吧
师巫洛抱着他,走过幽冥城漫漫的长街,光团簇拥在他们前后,铺成了一条星河般的光流。
幽冥城被照亮了。
一团一团,数以万计的火光,从葡萄架,从灯架,从大大小小的木缝里升起,从看得见看不见的角落飞起,汇聚到光流之中。过去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当师巫洛抱着陷入沉睡的仇薄灯,走过幽冥城,它们就是这样,簇拥在他们前后。
像一场漫长的守候。
“真的好热闹。”少年喃喃重复。
“你说热闹的时候,会有烟火,”师巫洛抱着他,一级一级登上城心高塔,“他们说,想让你看世上最美的烟火。”
数以万计的火团聚成的光流,从幽冥城的九道八十一街上湍急而至,汇集到高塔塔底时,如一片沸腾的海,向上蓬飞。它们成了一株株绚烂的,璀璨的,由地升空的火树,成了一辦辦倒卷的银莲。
最终在师巫洛带着仇薄灯登上塔顶时,汇成一点,直冲云天。
“睁眼。”
清凌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仿佛清泉流过耳膜。
昏昏沉沉的仇薄灯依循他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片无比璀璨的,遍布整个幽冥城高空的盛大烟火,淹没了他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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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
仇薄灯的瞳孔忽然放大了。
烟火向下坠落,百万道流火向下坠落,拖出长长的,青金色的弧线。它们落进寂寞的幽冥城里,幽冥城瞬间被点燃了,大大小小的灯笼,高高低低的房屋,全都浸没在火光里。街道光河成流。
流光中,出现一道道虚幻的身影。
或年少,或年老。
他们努力再努力,终于露出了喜悦的微笑。
“小师祖!”稚气未脱的弟子们脆生生地喊,“我们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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