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州的阳光向来浅薄,此时如金箔般镶在范闲身后的门扉上,乍一看,闪闪烁烁的,晃花了我的眼。
腰间被结实的手臂禁锢,属于少年人的温热气息如沉冬时的暖雾般轻轻扫过了我的眼睫,我心中颤了颤,堪堪仰头间,就望进了范闲漆如子夜的眼眸中。
逆着光的人被雨后迷蒙的光线打柔了棱角,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其瞳孔深处好似有涟漪在晃动,在这一刻化作花与水,将我整个人都拥进了他的眼底。
我恍惚地张了张嘴,方才惊惶的情绪也好似窗外起舞的蝶般飞远。
直到察觉到南衣望来的视线,我才缓过神来,赶忙不知所措地避开了范闲的目光。
范闲倒是自在,浑然不觉哪里不对,还扬唇一笑,让我以后要小心站稳点。
我像个傻子一样忙不迭地点头,可是对方一放手,我才惊觉自己微踮的脚尖已然发了麻,猝不及防又是往下一坠。
“我说你啊……”
耳边便传来了范闲状似无奈的笑意,他在那一瞬又出手扶住了我,这会还弯身将我拉起来:“真的是个小迷糊啊。”
这话像在哄小孩似的,其中的温度听得我面上一热,我顶着三个男人的视线站稳了脚,羞得攥紧了手中的斗笠。
可是相比于我,范闲却神态自若,好像窘迫的只有我一个人,偏巧他还在看我,看得我一恼,不禁瞪了他一眼,不知所措间便将手中的斗笠往他头上一扣,想把他的眼睛给挡了。
可惜由于身高差距,没扣稳,反倒弄乱了他的发丝,他只得抬手将其扶稳,而我见此也没想太多,在他动作时顺手捻住笠绳,为他系稳。
末了,我还将他垂下的鬓发给撩到耳后去了,他却微微凑前来,其笠沿轻触到了我发间的花簪:“谢谢。”
伴随着他这句道谢,他抵在舌尖温声念出来的就是我的名字,我一愣,满目都是他笑意盈盈的样子。
待我反应过来时不禁觉得自己被调戏了,我倒吸了口气,嘴上一哼,提起裙裾就往外跑:“走了!南衣!付钱!”
南衣路过范闲时瞥了他一眼,似是警告。
可一身青衣的少年人却抬了抬笠沿笑起来,他负手而立,望着门外的方向问:“怎么样?五竹叔,可爱吧?”
语毕,不等人答,他自己就在那喃喃自语:“真是个冒失鬼,可爱的冒失鬼。”
蒙了眼的黑衣人面无表情,继续编篮筐,道:“她已经走远了。”
经过提醒,范闲这才像被惊醒似的,瞪圆了眼,拔腿就追:“诶!等等我啊!”
结果还没跑出门又急慌慌地退回来,伸手一勾,就将一些东西背上了肩:“五竹叔,鱼篓我也借一个啊!谢啦!”
片刻后,屋外又响起了少年朗朗的高声:“诶——顾大小姐,等等我啊,你们跑那么快干嘛!”
……
范闲很快就追了上来。
虽说方才羞恼,但这次是我邀他一起来钓鱼的,自然不能怠慢他。
更重要的是,范闲追上来时还带上了鱼篓等东西,这些我都给忘了,他反倒还记得清楚,若不是他,这次可真的去钓个寂寞。
所以待他追上来时,我只拿着几条钓杆的样子就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他也不介意我刚才先跑,上前来就奇怪地看着我:“怎么了?莫不是在等我?”
我点了点头,他便笑着走前两步带起路来。ωWW.chuanyue1.coΜ
我们随他走进了澹州边界的一片竹林里,青竹交映的世界中,纷纷扰扰的落叶与倾尽而下的阳光一起斑斑驳驳地洒满了这方天地。
我踩着满地的竹叶,听见风吹过竹林时发出细碎声响,我们脚下的破碎竹叶被风微微扬起,小幅度地饶着脚踝打转。
我知道这片林子。
到澹州的那天,我们的车队在这里歇脚,而我下车透气时迷了路,幸好有好心人引我回去,我才没走丢。
但是我没看清那人的脸,也不知那人是谁。
所以这会来到这里,我就问范闲:“是不是会有那种轻功了得的大侠在这练功啊?”
范闲挑眉一笑:“我啊,我不就是吗?”
许是他说得太快,语气又够轻扬的,我只当他在敷衍我,便不多问了。
很快,范闲带着我们去了竹林边的一处湖边。
那里杂草丛生,绕堤三分。
乍一靠近,就能感受到土地的湿软,可是拨开湖边垂下来的枝条,入目的就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宽湖。
湖的对岸离得远,还靠着拔地而起的墨绿群山,阴云散去的午后时分,天蓝云浅,阳光如雾,有雪白的飞鸟低翔掠过了潋滟的水面,惊起了似雪的水花。
这番光景看得我心间都荡漾起来,身边的范闲说:“这里的鱼好吃。”
言毕,我就要坐下。
可范闲阻止了我,他问:“你不怕脏啊?”
我一愣,就见他将背上的鱼篓放下,弯身去找位置,一边将长得老高的草都压了下去当垫子,末了,他才拍了拍那片柔软的草垫示意我可以坐下了。
“谢、谢谢。”他的周到与细致让我一个女子都不好意思起来,我一边自愧不如,一边感谢他的温柔与贴心。
可是待范闲都在我身边坐下了,才发觉南衣还站着,一想,原来是范闲忘了南衣,只服务了我。
好在南衣也不介意,他自己拿刀鞘按平了草就坐下。
不多时,我们一人一只鱼杆坐在湖边的树荫下钓鱼,我见南衣戴着他的纱笠,范闲也没将那顶笠子拿下,为了应景,我便也戴上了斗笠。
钓鱼讲究静与耐性,我在这方面没有平日里那般风风火火,但是水面风平浪静的,涟漪都不带晃一下的,我坐久了坐得腰疼,就歪身倚上了南衣的肩靠一会儿。
轻风微扬,扁平的竹叶窸窭窣窣地飘落下来,有些浮在水面上,像一叶扁舟。
在这期间,我和范闲的钓线突然都剧烈地晃动起来了。
我惊喜地笑,赶忙抓紧了鱼杆,与此同时,南衣和范闲的手也一起抓住了我的鱼杆。
三人一使劲,鱼杆一扬,一条大肥鱼就连着鱼钩跃上了水面来,见此,我高兴得合不拢嘴。
可是等我把鱼放进盛了水的鱼篓中后,我却发现范闲的已经没了动静。
想来他刚才是只顾了我的那条了。
我愧疚道:“你的鱼没了。”
可范闲只是撑着脸颊懒懒地笑:“没事,反正我就是来陪你钓鱼的。”
这个回答我没有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似乎是看出这一点,范闲又笑道:“还有时间,我们继续钓,要不你也可以再钓一条还我?”
“好啊!”我笑着点了点头,整个人的斗志都上涨了几分。
可是经过方才这么折腾,鱼就没那么好上钩了。我等啊等的,还没等到下一条鱼,南衣就给我带水去了。
起因是我口渴了,我们又忘了带水,本想自己去竹林外带水的,可南衣不让我一个人去,我又不好意思让范闲去或是抛下他一个人在这看钓杆,南衣懒得多说,便一个人去了。
当下只剩我和范闲在这,心中闲适,我望着湖面与群山,也学他撑着脸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范闲,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这些天我也对范闲的家世有所耳闻了,毕竟他的父亲是当朝户部尚书范大人。
当然,他私生子的身份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了,可我听说范大人从没来见他,范老夫人也不怎么待见他。
这样的人是这般性情倒叫我好生意外,难免就对他有了些好奇。
而此时范闲听后也答得顺溜:“以后啊,就想当个俗人,有一桩铺子生意做,每天赚点钱,娶个娇妻,一起闲云野鹤,游戏人间。”
这番远望听来倒是惬意洒脱,还挺符合范闲给我的感觉的。
我不由笑道:“那澹州挺适合你的,我还以为你会想去京都做官,谋取功名。”
闻言,范闲轻笑一声,道:“饶了我吧,官场如战场,我可没那么大的抱负。”
言毕,他安静了一秒,突然转过头来,有些忐忑地问:“你难道比较喜欢做官的人吗?还是说你觉得我这样很没志气?说起来,你是上京来的,之后还会回去吗?”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如炮弹一般砸过来,我一时也不知答哪个,我只能笑道:“回不回去我也说不准。”
毕竟我爹还在那边,这次随爷爷来澹州也是我自己要跟来,今后可能也会因何事回去吧。
听我这么说后,范闲的神情看不出什么情绪,我又眯着眼笑:“至于你做不做官,其实我也觉得澹州挺好的,只不过大家都想做官,你这样的倒还挺少见。”
也不知范闲是这么想的,还是说他听出了什么,他突然问:“你不喜欢京都吗?”
我一愣,笑道:“喜欢啊,为什么不喜欢?”
“上京很好,哪都好。”我对上他的目光:“只是,在那里,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罢了。”
这次换范闲一愣了:“顾兄不是吗?”
我望着那水天一色,道:“南衣是不一样的。”
日光晃荡,水波荡漾,湖面上似有浮木在飘。
澹州的清风夹杂着早间的雨露,吹起来微凉微凉的。
在这之中,我轻声说:“南衣他是个寂寞的人。”
“他在等一个人。”
“可能得等很久很久。”
我坐在草隙间,感觉到阳光蔓延到了指尖来,可恍神间,我想起了当年遇到南衣的场景。
——漫天的大雪飘啊飘的,寒风凛冽的冬夜,一袭天水之青的男子颓然地倒在了纯白的雪地中,可是那一晚,他却抬手来为我拭去了所有的眼泪。
由此,我不禁轻笑道:“但他没有等待的去处,所以在他等到那个人之前,我想成为他的去处。”
“……”
语毕,我和范闲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半晌后,范闲突然轻声说:“……你也是个寂寞的人。”
“哈?”我奇怪地看着他,下意识反驳道:“我哪有?”
我觉得他这个说法没有任何根据,你看哦,我有家人,有地方住,想做什么做什么,过得可快活了。
可是这么说的少年神情淡淡,我去看他时,阳光雕琢着他的轮廓,他如玉般黝黑的眼睛望着远方,随即转来对上我的目光,其眼底的深邃被周围窸窸窣窣的风声衬得静谧又寂然。穿书吧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被他看了个透彻。
这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我索性对这个话题保持沉默,同一时间,我一边注意南衣支在湖边的杆,一边伸了伸腰。
范闲注意到我的动作后,弯着眼笑:“累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给你靠。”
闻言,我眨了眨眼,他侧头朝我笑,那双眼睛在斗笠的影子中,晶亮晶亮的。
虽然是挺诱惑人的,但我还是坐直了身子表示拒绝,随即开玩笑般地嘟囔道:“我怀疑你对我图谋不轨。”
结果他竟然也没否认。
我偷偷去瞄他时,就见他的目光已然落在了澈蓝的碧波湖面上,其面上是惬意而懒散的笑意。
他轻声说:“如果我说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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