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其他小说 > 故我思凡Ⅱ > 30 番外·水中月圆
  小红在里屋绣着帕子,火红的西洋手巾,一针一线地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屋外传来一阵口哨声和皮靴用力蹬在地上的“蹭蹭”声,小红的眉毛皱了皱,老申头咳嗽着卷了门帘走进来:“外面又禁严了——这分明是想着抓壮丁呢!红儿,咱爷俩今儿个的生意又是做不成了。”

  小红忙放下手上的活计,上前去搀了老申头一把,扶他坐下:“爹!”

  老申头上了年纪,眼中一片污浊:“红儿啊,这日子啥时是个头哇!”

  “爹,”小红打定了主意,“听说又是什么将军在城外打起来了,当兵的整天打着收军饷的名义挨家挨户的找麻烦。要我说,咱这豆腐铺这两天先不开了,等过了这阵再说。”

  “红儿哇,这话说得倒轻巧,不开店了,咱爷俩吃什么去?”老申头摇摇头,咳的更加厉害。

  “爹!”小红脆生生又叫了一声,“打仗再乱,也乱不到那些先生太太头上不是?我听李嫂说,那些先生太太晚上还是该出去跳舞出去跳舞,小费什么的一点也没有少给。我去舞厅卖烟,又会说道,肯定能赚回钱来!”

  “红儿……”老申头犹豫了,手不自觉地在掉了漆的木桌子上来回搓着,整个屋子举目望去,最值钱的也只剩下床头那坏了铜锁的大红箱子——那还是红儿她娘嫁过来时带的嫁妆,现在里面杂七杂八的收着几件红儿的衣服,有的被红儿工工整整的缝了补丁,有的因为穿的次数太多而褪了颜色泛着白光。

  “爹!”小红劝道,“那些当官的才看不上我哩!但我年纪小,机灵,会说话。我跟满姐商量好了,她带我过去,带我回来,有她陪着一块,你还有啥子不放心的!”

  老申头想想家中所剩不多的银元,把想说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红儿啊,小心哪!”

  二、

  “先生,要烟么?”小红一般走着一边问着,冷不丁被一旁的小满扯了扯衣襟:“小红,那边好像有个男人一直在看你。”

  小红顺着小满所指的方向看去,见一位中年男人,一个人坐在那边沙发上,穿着当下时兴的西装,颈上端端正正地系着领结,手上端着一杯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小红被他看得羞了,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已不由自主的走到男人面前,咬咬嘴唇问道:“先生,要烟么?”

  低头等了片刻也未得到回应,小红抬头去看,发现男人仍在看着她,先撞上了男人一双锐利的眼,让人不敢直视。小红匆匆转移了视线,男人鼻梁很直,下端有一点点鹰钩的样子,唇薄似刀片,抿着。小红在舞场待的这段时间,漂亮英俊的男人也见了不少,可眼前这个男人和他们一比又多了一种味道,小红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总觉得他身上什么都是正好,什么都是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好。小红的脸“蹭”一下红了,慌乱之中又低下头去,声音细小如蚊蝇:“先生,您要烟么?”

  男人放下手上摇晃的酒杯,扫了一眼她怀中抱着的香烟盒子。从怀中掏出一个钱夹,递给她一张票子:“一包哈德门,谢谢。”

  小红的脸上红晕渐渐退去,仍残余一丝微红:“先生能再买两包么?”

  男人一愣,随机明了,道:“不用了,你拿着这钱。”

  小红咬咬唇道:“先生,我给你破开。”

  男人把烟拆开,用火柴点上,喷出一个烟圈,声音意兴阑珊:“不用了。”

  有手下朝男人走来,叫了一声:“三爷。”

  男人朝手下示意的方向看去,自己站起了身子,把烟灭在了茶几上的水晶缸里。再没看小红,自己走了,手下跟在他的身后。

  小红在原地盯着桌子上的香烟愣了一会,远远瞧见了小满在冲她招手催她回家,急忙对着走远的男人的背影喊道:“先生,您明天还来么?明天我还您钱!”

  三、

  舞厅的西洋钟敲了十一下,还未见男人出现。小红心中不免有些急躁,她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起七成新的月白色的衫子,又向下扯了扯自己有点短了的到脚踝的黑灯笼裤,再低头看看被自己绣了梨花的布鞋。这是她最好的一身衣服,李嫂和小满都说过她俊,可她和身边那些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相比,又何止是寒酸了一点!

  想到这里,她心中有些郁郁,捧着烟转了一圈之后,拉着小满在一旁角落里歇息。舞台中央水晶灯下那些衣着华丽的男女翩翩起舞,小红一对一对地瞅过去,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反正没有他——她的心里愈发失落了。小满不解小红心事,在她身旁叽喳道:“小红,你看那套衣服,我昨天才在裁衣店看到,价格可贵了呢!”

  小红心不在焉地随小满手指方向去看,没见哪件衣服在这些华丽礼服中更胜一筹,倒是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一闪而过。小红想也不想的把香烟盒子往小满怀里一塞,追了上去,留下小满在后面“喂,小红!”地叫她。

  手上的票子已被小红捏得汗津津的。是那个男人没错,他出了舞厅门口,任身旁的窈窕女郎挽着走到了路旁,在女郎身上搂了一把,敷衍地给了她一个晚安吻,送她上了汽车。小红在一旁黑影里站着,突然间没有勇气上前了。

  男人耳朵灵敏,听到身后有声响,未待小红反应过来便已出现在她身前:“谁?”

  眼见一把刀子直逼自己喉咙,小红不禁脱口叫了一声:“先生!”

  男人收了刀子,掏出火柴点了火,借着火柴的光线看了小红一会,又从风衣里掏出一支吕宋烟点上:“哦,是你,有事?”

  “我还您钱。”小红声音不自觉的就变细了,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还没有从刚才的锋利刀光中回过神来,感觉自己僵的很,本来还在靠墙站着,脚一软身子便滑了下去。

  男人反应很快,皱了皱眉,伸手扶住她。

  小红第一次坐在汽车里,以前总看见一些小姐夫人们出门乘着汽车什么的,内心羡慕的不行。现在坐上了汽车,心里却觉得忐忑。这个男人,太让人压抑,她惹不起。

  男人没有启动汽车,也没有和小红说什么话,静静地抽完了一支烟。小红看着微红的星点扩大、被他弹落。车上的窗只开了一个缝隙,红色的星点就在缝隙间消失。恍恍惚惚间听到男人问:“就为这个?”

  “啊?”小红一时有点发愣,随即明白男人所指,忙静了心神点头道:“一包哈德门烟标价是两块,上次您给了我二十,我把这剩下的十八块找给您。”

  “没事了,你拿着扯两块布做衣裳穿吧。”男人道。

  “先生,这票子数额太大,我不能平白无故要您的钱。”小红见他不肯要,忙道。他既然说不要,其实她拿着也不是不可以——她这么急的找给他钱,是为了什么?小红自己心里也迷糊了。

  男人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她的脸,唇角却勾起一个了然的笑:“我说不用找钱你却来还我,刚刚在外面你又躲在暗处偷偷看我,仅仅是为了找我钱么?小姑想,有些时候,‘以退为进’这个词不是这么玩的。”

  小红没读过书,听得有点稀里糊涂,但也知道男人说的绝不会是什么好话,不由的有些恼怒:“先生,这十八块钱我给您放在这里,我先走了。”

  小红不会开车门把手,怎么也打不开车门,正着急着听到身后有人轻笑:“这次‘以退为进’倒使得不错。”

  隔了一条街道,可以清楚的看到舞厅一闪一闪的招牌,可是这方天地静静的,连月亮都躲到了云后。隐隐的传来舞厅小姐迎接和送别客人的声音,夹杂在熏人的带着香水味的夜风中,消散了。

  四、

  “红儿,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老申头见到小红拿回的钱时顿时惊住了,“你卖烟,哪能卖的了这么多?”

  “爹!”小红强打起一个笑脸道,“我刚刚不是跟你说了嘛,这里面除了烟钱,还有先生太太们给的小费,还有……我上次拾到了一位太太的钱包,还了她,她感谢我给了我一些钱。这些钱加起来,才是这么多。”

  老申头将信将疑,还想再问小红几句,突然听到门外有皮靴声,接着有人在叫门。

  老申头忙把手上的钱一卷,胡乱的塞进箱子里,开门去了。小红暗暗松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帕子,才绣上几针,心却又被吊起来了。她走到门帘后面,仔细听着外面的声响。

  “官爷,豆腐店不开门,家里就我这老头子,没壮丁了!”老申头的声音越传越近,皮靴声也越传越近,直奔这屋里来。小红默默的坐回椅子上,刚拾起掉落在地的没绣完的帕子,门帘便被人撩起,小红抬头,看到几个身穿军装的人正打量着她。

  小红的手紧紧抓住了手上的活计,目光警惕地看着他们。

  走在前头的那个人还算礼貌,对她微微点头:“姓名?”

  小红猜他是这些人里的头头,看服装也不知道是哪个哪个军队的。李嫂说,天下军队一般黑,今天是这个什么什么将军管着,明儿就换成了那个,对这些当兵的,敷衍着来就行,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撤了。小红咬了咬下唇:“申小红。”

  后面一个士兵道:“大哥,这个还有点像。”另一个士兵却道:“天下叫小红的女人可多了去了,还是问明白些好,万一弄错了,上头发起火来,吃亏的可是咱们。”

  前头的那人点点头,又问:“你可去过舞厅卖烟?”

  小红的心紧了起来,觉得他们找的人就是自己。她的手搓着手中的帕子,头低了下去,慌张的要命,不敢看他们。

  老申头见事不对,忙上前陪笑道:“各位官爷,我这闺女可是马上要许配人家的,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您找错人了吧。”

  “哪种地方?”一人冷笑道,“吊金龟婿的好地方!大哥,我们今儿几个也学学国军那一套,绝不放过一个。再说,这小妞长得也还算标致,三爷未必会不喜欢。”

  前头的人看了看小红,慢慢道:“倒也不用这么麻烦,三爷说要找的人的胸口有一颗朱砂痣,若姑娘坚持说我们找错了人,验一下便是。”

  验一下?那今后还如何做人?小红的脸一下子羞得透红,把手上帕子攥得更紧,也不答话。

  前头的人又道:“姑娘还是随我们去一趟吧,若认错了人自然会送姑娘回来。姑娘别叫你爹爹为难了,他一把年纪了,也挺不容易的,也别叫我们兄弟为难。”

  小红心里迷迷糊糊寻思着,不知这人刚才那招是不是“以退为进”?她从这人话中听出了大概,明白自己不去不行。那就去吧,又能怎样,总比他们对付爹爹要好。对付完爹爹,照样会把自己掳了去。这主意一打定,小红慢慢松开手上皱成一团的帕子,对老申头道:“爹,你放心,我去去就回了。”

  “说不定就攀上了高枝呢!”一士兵冷哼一声,“姑娘,请吧。”

  五、

  “三爷要看上哪个女人,神仙也必须给他弄床上去。”

  小红听到士兵们在议论。

  这是她第二次坐汽车,准确的说是第一次坐开着的汽车,她觉得自己一颗心悬在半空,轻飘飘的,落不下来,又提不上去。右手食指有细小的痛意,仔细去看,才发现有血滴在缓缓的滴出来,鲜红鲜红的一个点,许是刚才抓着帕子的时候被针刺的。小红吮了吮食指,涩涩的血浆味,连着心的痛。

  “哪有,好像失利过一次。这件事只少数几个人知道。三爷当初看上了季家的小姐,也是三爷那是没现在这么呼风唤雨的。可季家当年在上海滩怎么样恐怕没有谁不知道的,季家和文家一直不错,季小姐又和文三少是青梅竹马的,怎么会答应三爷?季家小姐做的也绝,差一点把青帮给捣了,把当时的青帮老大黄金荣都找人绑票了。”

  “你们都注意点,三爷的事是我们好议论的?何况是三爷的旧事!”一人警告道,“三爷现在在上海是什么身份,那些事还不知是哪个碎嘴子编出来的!到处乱讲,被罚了是小事,小心丢了命!”

  一时间全车人都安静了。小红看着窗外,街道旁的房子一闪一闪就过去了。青灰的砖青灰的墙青灰的瓦,有钱人家的洋房小楼外的外墙上有一片一片的绿色,透过车窗去看,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他们说的三爷……是不是,指的那个男人?

  六、

  果真是的。

  小红被动地被他们带到一栋花园洋房,开车的那人道:“咱哥几个是没资格上去的,还是老规矩,叫四哥吧。”

  他们把车在府邸门外停下,纷纷下了车。小红没有下去,也没人叫她下去。带她来的几个士兵都不见了,就她一个人留在车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透过车玻璃,看着大大的铁门,铁门外还有站岗的两个人。这地方是租界,她很少来,从不知里面还有这么大的房子。房子外还这么开阔,下面站了什么人,估计站在楼上的窗前都能瞧着。等了一会,一个小大姐为她开了车门,用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小红浑身不自在,正想避开,小大姐忙道:“姑娘别误会,到这来搜身是三爷的规矩。”Μ.chuanyue1.℃ōM

  小大姐又摸了几下,停了手,冲一旁的一个叼着烟的男人点了点头。

  男人拿了烟,点点头,冲小红侧侧身子:“姑娘,请吧。”

  房子很大,男人又走得飞快,小红还几次想喊他等等自己,见男人却只顾在前面领路,并不理她,只好把话咽了回去,盯着自己脚下,小碎步跑着。随男人穿过花园上楼,沿一级一级的台阶越绕越高。绕了一会子,又转了弯进了走廊,在一间房门前站定。

  男人停了步子,示意小红自己进去。

  小红慢慢挪到门口,深吸一口气,拧开了门把手。

  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看着她。

  小红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七、

  “似乎你和她们的确不一样。”男人坐在沙发上,冲她招手,“过来。”

  小红走过去,自己那天……虽然发生了关系,可这个男人给了她那么多的钱,他也不会对她负上什么责任,他还找她做什么?自己不比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又没念过书,莺莺燕燕这个词还是小满成天对她念叨她才知道的。

  男人起了身,朝她走去,小红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退。这个男人站在她面前,便让她觉得压抑。男人见她如此情态似是觉得有趣,又向前逼了几步,直把小红逼到墙边。看到小红慌乱却又佯装镇定的神情,男人笑了,却又回了沙发,懒懒的坐着划了火柴点上一支烟。

  小红顿时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半晌开口却是道:“我胸前没有朱砂痣。”

  “朱砂痣?”男人一愣,随即似是明了了什么,嘴角向上一勾,作回忆状。“的确没有。”

  小红的脸色顿时涨红,手背在身后揉着帕子,依旧背顶着墙,和面前这个男人说话她总是太累,觉得他总能看透自己似的:“你找我做什么?”

  “你想要什么?”男人问,“钱,还是别的?除了名分,只要我可以给你的,你尽管提。”

  “我没有……”小红刚想否认,看到自己面前装潢耀眼的房间,又想到自己寒碜的家,老申头黑皱破皮干裂的手,改了口。“我一开始没有……”

  男人留意到她神色的变化,了然的点头:“上次给你的钱的确少了。”

  “别拿我当……”小红有些恼怒,可是,上次自己也的确要了他的钱。他对于钱很大方,她卖他那条二十元的香烟时就见识过了。那十八块钱到底又回了她自己那里去。他有钱,有钱的程度她不能想象。自己拿了他的钱,和舞厅或者什么地方的那种女人又有什么两样?自己有什么资格清高?

  “阿四说,你家里不太好,家里开了个豆腐店,最近不太平,生意也不好。爹爹经常咳嗽,有时都能咳出血来……”男人手上的烟快燃尽了,他把烟按灭在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上,看着小红慢慢道。

  “你怎么……”小红霎时明白了男人的可怖之处,她的事情他一清二楚,她在他面前就像透明一样。而他于她,深不可测,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我会帮你,让你和爹爹过上好日子。”男人说,“但你,需要为我做一件事情。”

  八、

  小红挽着男人出现在舞厅门口。

  小红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西式裙子,颈上还戴了一个不知价值多少的项链,头发也是男人让几个小大姐花了两个小时烫了之后绾上去的。脸上还搽着一层粉,打扮的时候小大姐都夸她俊,她也觉得那个镜子中的人不像她,跟她在舞厅里看到的那些夫人小姐似的——可是真的来到了舞厅,哪怕换上了一身不同的行头,她也怯了。m.chuanyue1.com

  男人看出她的紧张,伸手在她耳朵吊着的翡翠耳坠上撩了一下:“挽好我,我们进去。”

  小红第一次穿高跟鞋,走路有点磕磕绊绊,总觉得下一秒会崴了脚,借着男人胳膊勉强挺起后背,露出一个笑脸,觉得把脸上的肉全都挤到了一起,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舞厅周围散出柔和的紫色的光,照着她和她身边的男人,照着身旁入对成双的男男女女,照着穿梭在人群中叫卖香烟的几个年轻姑娘。

  男人把右手伸了出来,掌心朝上,小红见过许多男人对身旁女伴做出这个动作,明白他是要邀请自己跳舞,自己下意识怯怯向后退了一步:“我……我不会。”

  “不会可以学。”男人没有理会,把小红的手牵了起来,另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部,上了舞池。为了迁就小红,男人放慢了步子,一点一点引着她,小红聪颖有余,不一会便掌握了基本的动作,也逐渐放松下来,说道:“你的舞跳得真好。”

  “是吗?”男人不以为意,“跳舞比我好的大有人在,我对这些东西只是会而已,不精通的。”

  “你很厉害。”小红低头红着脸有些羞涩地小声道,“我见的人是不多,但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

  小红声音虽小,男人也是听清了。小女儿家的崇拜,不能带给人什么,也会稍稍满足一下男人的虚荣心。小红感到男人搭在自己腰上的胳膊用力比刚才大了一些,男人低声道:“为什么你不是?”

  “什么?”小红没有听清,男人刚刚的声音太小,语气又是小红不能理解的忧伤与绝望。小红不懂,这个男人要什么有什么,什么事情能让他烦了心?

  “没什么。”男人声音恢复了冷漠,仿佛刚才只是小红一个人的错觉。

  九、

  舞毕,男人带小红下了舞池,迎面遇上一个穿黑色西装的人。他身材魁梧,并不太高,操一口有些怪异,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异的中国腔道:“张先生好兴致。”

  “斋藤先生今天也好兴致。”男人用胳膊顶住了小红想要后退的动作,“介绍一下,我的女伴申小姐。”

  小红明白了男人带她来的用意。这是干什么,把她献出去?把她带来这里,就是为了给这个人看的?斋藤,他是个日本人!小红心中突然紧张了起来。关于日本人的那些传说,她还是听了一些的!

  “申小姐长得很漂亮。”斋藤却不似传说中日本人凶神恶煞的样子,笑眯眯的同小红握了手。

  “斋藤君谬赞了。”男人说话声音带着笑,小红只能看到他的下巴部分,有一抹青色的胡茬,不说话是,唇抿得很紧,露出一条带着些许清冷带着些许轻视的弧,“啸林和申小姐还有事,先失陪了。”

  斋藤正欲请小红共舞一曲,听了这话,便答道:“我也想上舞池了,今晚就这样吧。张先生,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我很开心你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

  “那是斋藤君没见我前两天还约了鲍小姐一起喝咖啡来跳舞。男人嘛,总不至于被一个女人绊上一辈子,我可是想多多益善的。”男人笑道。

  “那是最好。”斋藤点点头道,“天下女人千千万万,何必非要抓着一个不放?噫,鲍小姐,哪个鲍小姐?”

  “就是电影厂新捧的演员鲍华嘛!”男人道,“斋藤君若有兴趣,改日我替您介绍一下,想必鲍小姐会觉得十分荣幸的。”

  十、

  与斋藤寒暄过后,男人便带小红回府,还未走出舞厅大门,便听到身后有人鼓掌:“三爷今儿个可让文某看了一出好戏。”

  小红感到男人的手变凉了,像冬日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小红费力的提着壶放到炉子上,一不小心水就溅了出来,滴到手背上。其实不是特别的凉,就是打得手疼。

  男人冷冷道:“你最好叫她回来——躲着没用。你文家三少早晚有一天栽到我手上,现在上海是东洋人的天下,不是老蒋的时代了。”

  “既然前几天一个鲍小姐,这几天一个申小姐,就别想着她了。”那位姓文的先生道。他从沙发上起了身,学着刚刚斋藤的语气:“不能再一棵树上吊死,张三爷,谨记啊。”

  “我一定会想法子让她回来的。”临出门,男人停了脚步道。

  因为舞厅的光线问题,小红一直看到的全是这位姓文的先生在逆光处的身影,觉得他个子蛮高,身形也不错,声音也是好听的,不知本人是个怎样英俊的男子,与她身边的男人定是不同的样子。

  姓文的先生“扑哧”一声笑了:“除非我死。”

  小红看得清楚,男人眼中涌现出一层冰冷的寒意:“那么,我会让你死。”

  “等日本人再信任你一点吧。”那人嘲讽道。

  男人揽在小红腰上的手收得更紧了,小红吃痛却又不敢说出来,任男人带她离开。

  十一、

  男人带小红回了房间,从橱柜里拿出了两个高脚的杯子。小红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门前竖着顶亮顶亮的路灯,灯下还有许多打着手电的人。

  男人启了酒,倒出两杯:“在看什么?”

  “下面有人。”小红收回目光,茶几上的两个杯子真好看,还是透明的,里面的酒没有倒满,颜色红红的,在舞厅时,就有些人拿着这个。小满说过,那么一杯酒,贵死贵死的,顶老申头卖一个月的豆腐。

  男人往外面扫了一眼:“哦,他们是巡逻的。”

  小红心中猜着男人是怕自己不懂,所以才通了自己能听懂的字眼。于她而言,“巡逻的”就是警察,只是男人要这么多“巡逻的”干什么?

  “他们负责保护我的安全。”男人似乎看透了她,只微微一笑解释道,又从桌上拿起一杯酒递给她。“会喝么?”

  小红结果,回想着在舞厅卖烟时看到的夫人小姐们喝洋酒的方式:举了杯子,晃一下,再抿上一口。——这洋酒有点酸,有点甜,又有点葡萄的味道。老申头也喝酒,两毛钱打来二两酒,小红尝过,辣辣的,刺嗓子,难喝,和这洋酒完全是两种味道。

  男人招手让她过去:“来,让我看看你。”

  男人慢慢晃着酒杯,一仰头便把酒干掉了。小红坐到他的旁边,被他一伸手拉到怀里,按在他的膝盖上:“给我添酒。”

  小红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给他倒了半杯。男人又是一仰头干掉了。

  男人喝的渐渐多了,把坐在他膝上的小红向后一扯,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男人低下头来吻她,口中充斥着葡萄的味道。

  小红忽然听到他叫:“思凡!”

  小红正想问他思凡是谁,口已被他堵上,没有办法说话。他的身体压了上来,小红想挣开他也没有力气,男人伸手拉上了灯……

  十二、

  小红一向醒的很早,今日醒来时,刚想下床去打水烧火做饭,睁眼后却意识到自己不是在自己的家里。她睡在男人的床上,房间已布满阳光,亮堂堂的。男人早已起了,穿了一件灰色的睡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面前的水晶缸内全是烟头。

  “醒了?”男人伸手在水晶缸内弹掉烟灰,并没有看她。

  “思凡是谁?”小红忍不住问。

  “不该你问的不要问。”男人沉默的吸着烟,许久后还是回答道,“一个女人。”

  “一个你念念不忘的女人?”小红忘记自己是从哪里听来的“念念不忘”这个词了,似乎是指一个人很想很想另一个人。她心下揣测,这个“思凡”是不是那些当兵的在车上时说的季家的小姐,男人一直喜欢她,她却选择了别人,所以男人对她“念念不忘”。

  男人脸上有些愠色,盯着她的眼睛有些猩红,倏尔又无所谓般的一笑:“与你无关。”

  仅此四个字,被男人平平淡淡的说出,小红只觉一股杀意暗含在了里头。男人生气了,她问了不该问的,她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她申小红对他而言是什么也算不上的。他用她来迷惑日本人,让日本人以为他对季思凡不在乎,他勾勾手指,一群女人可以围着他,以她的身份,连当他的姨太太也不配。

  “我送你去国外念书,好么?”男人突然道,“你长得不赖,又很聪明,你应该去读点书,长点知识。”

  “国外?”小红愣住,为什么是国外?国外是哪?她不是没见过外国人,他们眼睛有绿的有蓝的有黑的……他们说话唧唧咕咕的听不清也听不懂……国外很大,她也知道有英国法国日本什么的,她要去哪?

  “我会一次性给够你钱,你可以让你爹到乡下去买几亩地,或是买个丫头伺候他。我希望你出国,国外男女之间开放一点,你与人发生了关系,也不至于瞧不上你。”

  他不要她。他想把她打发出去——去国外?她从没想过这个。小红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恐惧,又想着下一个决心,或许她可以拿了男人的钱,去个他找不上的地方,带爹爹去住着?爹爹还可以继续在那里卖豆腐,招上两个伙计,自己如果看好了谁就嫁了,让他继承豆腐店,他也不会瞧不上她。这个男人也不会知道。

  “穿好衣服,我让阿四送你回去。”男人不再多言,也许他看清了她心中的小九九,也许他根本不在乎……反正他是要打发掉她的,只要她别在他身边出现,她是死是活,和男人没有关系。

  十三、

  小红坐在洋车里,终于敢闭上眼睛。

  这些天像是一场梦,就像她过了别人的生活。她聪明,不过是些小聪明,男人看得穿,看得透,又不点破她。如果让她重新选择,她还是愿意把这些日子再来一遍。真实的不真实的,想到的没想到的,都在她身上发生过了。

  小时候老申头抱着她在院里乘凉,一旁放着今晚准备洗脸的清水,水中有个月亮。

  小红以为月亮到盆里来了,心里好欢喜,以为月亮是她一个人的了。可她抬头望望天空,月亮还在。

  小红跌跌撞撞的走过去,想把水里的月亮捞上来,结果手刚够到月亮,月亮就碎了,吓得她把手赶快拿开,月亮便又圆了。

  老申头看到这一幕:“红儿想要月亮?”

  小红点点头,老申头便让她拿两只手捧上一些水,在一边站着。

  啊,手上竟也有个月亮!

  可是水沿手指缝隙留了下来,月亮也不见了。

  在水里,月亮还是那么好看。

  多年后才知道,这水中月,还有镜中花,都说的是无法得到的好东西。

  那就把月亮放水里罢,在水里,起码还圆着,还能看着,还不至于隔着自己太远。

  哪怕把月亮捧在手里,还是隔着那么一汪水的。

  他,大概就是她那水中的月亮吧。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故我思凡Ⅱ更新,30 番外·水中月圆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