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积累下去,我心中某些不断沉淀的疑虑如疯草一般猛长,但是我根本没有思考它的能力。傅菁说的一点没错,我吸□□吸到疯魔。从偷偷摸摸地吸到大张旗鼓地吸,我对它的依赖性越来越强。呆滞、淡漠、无法集中精力这些并发症折磨着我,成为我生活的常态。但是,这些都不是最惊悚的。最惊悚地,是我惊奇地发觉,原来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个我。
中午起床刷牙,我打量着镜中里的自己:眼圈深陷、胡渣粗糙,颓败干瘦地毫无人形。我冷笑一声。突然,镜子里也传来一声冷笑。我抬头一瞧,原来,我身边一直站在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他拿着同我一样的漱口杯,与我并肩站着刷牙。
“哥们儿,想什么呢?你很帅,你知道吗?”他满嘴泡沫,对我说。
我竟也不害怕。“大白天的,你吓谁?”,我说。
“我没吓你,我是另一个你。我也叫韩京。”他温和地说。
“你给我滚!这他妈吓唬谁呢!我艹!”我怒吼一声,可这还不够泄恨,我又将漱口杯狠狠往地上一摔。一下子,世界清静了。很快,门口传来急急忙忙的走路声,傅菁赶到我身边,蹲下来惊叫一声:“韩京,你腿上给碎片扎出血了!”
我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喧嚣,不由得踹了傅菁一脚,“你也给老子滚!”我说。
傅菁被我踹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我顿了下才清醒过来,连忙去扶她。谁知傅菁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她尖声骂着:“韩京,你他妈踹谁呢!你一个大男人踹女人,你真他妈窝囊!”
“我窝囊?你再给我说句试试?!”我吼道。
“你就是窝囊,我他妈就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男人!”傅菁抿着嘴厉声训斥我。我怒极,一把拎住傅菁的头发,这轻松地就像拽起一只兔子的耳朵。
我甩了她两巴掌,左右各一个。
接下来,我从没见过傅菁那样的表情。她墨一般的黑眼睛死死盯住我,薄唇咬地惨白,一字一顿地道:“韩京,你有种,你真他妈有种。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你应该放了她,我的朋友。你看,她都发抖了,肯定是被你吓坏了。”他依旧满嘴泡沫,手里举着漱口杯对我说。
我忍无可忍,怒吼一声:“滚!都他妈给我滚!”我胸腔中不断膨胀的愤怒和戾气几乎将我撕裂。我心里藏了一个恶魔,而我根本没法控制它。客厅那边传来重重的摔门声,傅菁走了。她走了。彻底走了。
大福畏畏缩缩地躲在冰箱边,眼睛瞪地老圆。过了一会,它小心翼翼地靠近我,低下头使劲儿蹭我,特别凄婉地叫着。其实它只是想让我知道,它饿了。
药物令我喜怒无常,时而异常兴奋,时而异常沮丧。我唯一的理智仅仅存在于我从账户提钱换□□的时候。我不上课,不打游戏,成天与‘他’为伴。神奇,我居然习惯了他的存在。
“我亲爱的朋友,你饿了吗?来,吸一口,就不饿了。”
“我亲爱的朋友,你想她吗?来,吸一口,你就能看见她的样子了。”
“我亲爱的朋友,你想飞吗?来,吸一口,你就能看见银河系了。”
我常常躺在阳台地板上,手枕着沉重的头颅,从日出到日落,再从日落到日出。阳光是有温度的。早晨的阳光能冷地钻进你每一个毛孔,而正午的阳光,却是能暖地每一寸骨头都发飘。期间,我没接到过任何一个朋友的电话。哪怕一个。就算我在这公寓里猝死了,估计也得等尸身烂了才有人注意吧?完了,我的圈子真小,小到只有我一个人。
冬天习惯下冷雨。阳台上最容易飘进冰冷的雨丝。‘他’走到我身边,低头看着我,说:“我亲爱的朋友,下雨了,快进来吧。”他顺势推推我。
“不用,就这样躺着好了。”
“呀,你来电话了。”
刺耳的电话声穿进我的耳膜,我一个踉跄从地上爬起,在茶几上胡乱摸索了好一阵。
“ello,thisis**hospital.ejustreceivedapatientamomentagobergencycall……”
其实接电话的时候,我脑子一片空白。对方流利的英语不断灌进我的耳朵,我竟奇迹般地全部听懂了——是傅菁,傅菁出事了。她突然晕倒在街上,被人送进医院。医院通过翻查她的通讯录,找到了我这个‘mergencycontact’。夜里雨下地更大了,我顾不上找伞,披上件夹克拦下一辆出租车就直奔医院。雨丝挂在车窗上,模糊了我的视线。我闭上眼,傅菁平日里言笑晏晏的模样瞬间就溢上心头,使我心急如焚、头皮发麻。
这一夜,纽约湿冷的雨、医院白晃的灯光、纷繁的突然以及扭曲的是非,竟构成了我此生最为刻骨铭心的一场审判。
我从医院接回傅菁,将她安顿好,就开始抽烟。关掉灯,黑暗里一根接着一根抽。每抽一口烟,烟头就明灭一次。我觉得心肺那里很疼,连着五脏六腑,逼得人流泪。滚烫的液体争先恐后地从我眼眶往下掉,我都快忘记哭是什么感觉了。傅菁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我划开屏保,看到那条每晚‘如期而至’的短信,忽然笑了。
所谓的周五图书馆自习不过是一个幌子。
‘你给我老实点,要不然,你知道我会怎么做’的恐吓短信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我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一个理由,一个足够令我去怀疑的理由。长久以来,我不是没有戒心,我不是没有知觉,我只是不想去想,不想去接受。这只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拆开了,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欧文亚隆在《当尼采哭泣》里说过,希望灾祸中最糟糕的一种,因为它延长了折磨。
“韩京,我怎么在你这里?”傅菁醒了,她拧开台灯,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你路上晕倒被人送进医院,我把你接回来了。”
“哦,那谢谢你了。”傅菁起身,披上外衣,往门外走。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我问。
“当然是回我宿舍啊。”傅菁道。
我冷笑一声,背对着她,靠在床沿继续抽烟。
傅菁一摸口袋,“我手机呢?”
我扬了扬手上的手机,她快步走过来接下。大约过了两秒钟,她尖叫一声:“韩京,你在看我短信!”
‘韩京是个懦夫。’
‘我跟他在一起的感觉,不像谈恋爱,倒像是养了个儿子。’
这是两条还未被傅菁及时删除的短信。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道。
傅菁愣了一下,话语里明显藏了虚心:“这次算了,下次不要再这样了。我走了。”
“你就这样走了?”我继续道,“你不觉得我们需要谈谈吗?”
“韩京”,傅菁转过头,对我说:“我觉得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以谈的,至少不是今晚。大家都很累了。”
“可是傅菁,我忽然觉得自己很脏,怎么办?不对,是你让我觉得自己脏,太他妈脏了。”我低吼道。
“韩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傅菁关上门,快步走到我身边,“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死寂。
“我算什么?你说!我到底算什么?!”我扔掉烟蒂,暴怒着从地上跳起来一把拎住傅菁的领口。她的身子太轻了,被我一把摔回床上。
“我就那么不能满足你么?还是你从来都是那么贱?!”
“你倒是看上我哪点了?我上辈子哪里修来这么好的福气,居然能做你傅菁的男朋友,还他妈要认你做娘了?!”我暴怒。
傅菁颤抖着闭上眼睛,急促地喘着气,眼泪一瞬间就占领了她整张脸。
“你告诉我傅菁,你到底想从少卿那里得到什么?是钱,是钱对不对!”我喊道。
她忽然仰起头,一把推开我,朝我失控地大吼:“对,就是钱。光我一年学费就要四万美金,还不算生活费。我爸,我爸心脏搭桥一次手术费六万。我妈给别人做保姆,带小孩,一年下来只能够自己吃喝。我还要活,我们家还要活,你说钱重不重要!”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愣愣道:“你纽约大学不是全奖么?”
傅菁冷笑一声,“说你信你还真信。纽约大学全奖?还给国际生?可能么?”
她这样一笑,令我压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你要是缺钱,你可以跟我说,我是你男朋友。我问你,那次北卡罗纳酒店少卿房间里的那个人,是不是你?你为什么要跟少卿做那种勾当!你凭什么!你把我当什么?!”
“那你又把我当什么?我给你烧菜做饭、帮你洗衣叠衣,照顾你起居,我其实比我妈还不如,我妈至少还有钱拿,可我呢,我不光没钱拿,还免费给草!你说爽不爽?你说这日子过得开不开心?!”
“你够了!”我怒从中来,用力甩了傅菁一个耳光。穿书吧
“你还打我!”傅菁红着眼。我望着她狼狈无助的样子,只觉声音无法再高,脑子一片混沌:“傅菁,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爱少卿么?你跟他是因为钱才在一起的吧?我不知道原来你家这么困难。你告诉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些都是为了钱……”就好像天使送给你一束正在盛放的玫瑰,递给你的瞬间它已经枯萎。我简直无法想象这里面的肮脏。
我一想到每周五的晚上傅菁被少卿矮胖的身躯压在身下,我一想到甚至傅菁暑假住在我家依旧要‘例行公事’以至于稍有怠慢便会来那样的恐吓短信,我真想用头砸墙。想到几个月前的秋假旅游,我居然拱手将傅菁献给了少卿,酒店房间那放荡的尖叫、浴室里的那个人应该是傅菁、竟然是傅菁。我不寒而栗。
“韩京,你是小孩,你永远都是小孩。”傅菁深吸了一口气,“少卿能给我的,你无法给我。这跟爱不爱没有关系,你也别觉得恶心,你情我愿的事儿。就算我现在说,我爱你,你还会相信吗?你可能相信么?”谁曾想她能如此坦诚。
我痛极,“你不就是想说明,你用身体换来少卿的金钱,然后你的心还是爱我的,不管我相不相信。做□□还要立牌坊,傅菁,你说得一点没错,我真的是小孩!”
“傅菁,你就不问问我你晕倒了,医生都说了什么?”我静静道。
傅菁警惕地抬头:“说了什么?”
“heistwo-monthpregnant.”
“嘭——”傅菁忽然朝我跪下来,抓着我的膝盖,紧张地道:“韩京,别说出去。就当我求你。”
“傅菁,你不会是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吧?你不会是想——”我的内心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悲哀,它吞没了我所有的愤怒与狂暴,成为无穷无尽的一片汪洋。我相信每一个人都会有那样的一瞬间,也许是仅有的几秒钟,不论是对已经故去的过往还是对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你都保有片刻的慈悲。甚至不是慈悲,而是软弱。只要她说可以,你仿佛就能越过所有障碍义无反顾。
可是你瞧,傅菁一句话,就毫不留情地谋杀了我最后的慈悲。我从来不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句古语竟能被我演绎地如此透彻。我胸口那个恶魔终于逃脱出我的手掌,朝着傅菁狂奔而去。我一把扼住她的喉咙,我想她死。我想这个女人死。她背叛了我们的爱情,她摧毁了我关于未来所有的幻想,她甚至没有向我跪地求饶,最重要的是,她甚至想生下这个的孩子。她所带给我的侮辱我恐怕无法承受,她应该去死。
傅菁脸涨得通红,几近成为酱紫。
“杀死她,杀死她!”‘他’在一旁兴高采烈地鼓劲。
我瞬间清醒过来,霍然松开手,靠着墙站定。傅菁颓然倒下,扶着床沿剧烈地喘气。她眼窝深陷,形同鬼魅。她爬到我脚边,祈求我,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凄厉:“韩京,我知道是我不对。求你帮帮我,韩京,我知道只有你肯我帮。少卿,你知道少卿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他知道我怀了他的孩子,他一定会让我去打掉。”
“那就去打掉,趁我现在还没有一拳打在你肚子上。”我斩钉截铁地说,“你知道我刚才忍了多久,我真想现在就朝你肚子上踹一脚。”
“不,不能,你不能……”傅菁条件反射地护住肚子,往后退去,“韩京,我求你,算我求求你。”
“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已经办理了休学。”
“然后呢?找个房子躲起来,过六个月,生下一个小孩,小孩自动获得美国国籍,然后把孩子送回中国让你妈养着。养到七八岁,然后把他带到少卿面前,要一笔天价的赡养费?”我道。
傅菁没有说话。
“之前你教唆韩燐的事,我还没有找你算账。我不说,是因为我不想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冷冷道,“但是傅菁,你作践自己是你自己的事,你放着自己大好的前程不要,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也是你的事,你没有资格教唆我妹妹。”
傅菁冷哼一声:“你那个妹妹,整日以为自己有多聪明,实际天真得可怕。我不是作践我自己,我算是明白了,我这辈子不管怎么努力怎么折腾,我都无法达到少卿的高度,我从小门小户里出来,我就要我的孩子含着金勺子出生。我穷怕了。为少卿,值得。”
“傅菁,我们分手了。我正式通知你,我们分手了。从前种种,你尽管恨我。但是,我也怕了。你的痴心妄想与我无关,你吃了雄心豹子胆想干点蠢事也只是你的事。你现在从我房间里滚出去,趁我还有点理智。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就这样。”
傅菁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忽然朝我笑了,“你们都是一样的人。口口声声说着爱我,口口声声说着承诺,却从来不会去兑现。你生气,不过是气我睡了少卿,你自尊心受不了。韩京,你永远高高在上。你不用为生活发愁,你很少选择去相信一个人。暑假我在你家,看到你对你妹妹那样,我才意识到,那才是你少得可怜的真情。你们有钱人,从出生开始,就只知道索取,从来不知道付出。”
“我从来不认为我有钱,傅菁。我对你,是真的选择了相信。”这句话,我其实说给我自己听的。m.chuanyue1.com
“不过我告诉你,韩京。你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傅菁甩上我公寓的门,彻底离开了我的世界。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那样的一瞬间,也许是仅有的几秒钟,不论是对一段已经故去的过往还是对一个人,拷问自己:如果我当初没有那样选择会不会我的人生会有不同?如果我当初没有那样对她说她是不是不会那样伤心?如果我当初能再勇敢一下是不是此刻我便不是这般不近人情?可是,你和谁在什么时间共同创造了一段回忆,这仅仅只是回忆,它能赚你几滴眼泪与愧疚,你却不能靠着它苟活至今。
这就是我的审判。我罪有应得。我活该。傅菁,你是我回忆起纽约岁月的必经之路。我向你送上我全部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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