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八岁那年，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日子。五岁时爸妈就送我学画画，六岁时我就有了伟大的理想，长大了要当一个画家。我一直为了这个理想而努力，有时努力得连我自己都感动。
可是，尽管我那么努力，我却没考上我向往的那所美术学院。如果是文化课分数达不到，我还不难过，让我伤心的是，我居然是专业没过关。
我不服气，爸妈也想让我再考一年。于是，他们带我去拜访一个有名的画家，想请他教我一年。
画家看了我的画后，把我爸妈叫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去了。我猜，他是要谈学费问题。我知道，像这样的画家收学费不会低，爸妈为了我什么都肯付出，再贵的学费他们也会交，还会骗我学费不贵，所以，我悄悄地跟了过去，趴在门外偷听，如果学费太贵，我就不学了。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画家根本没提学费的事，而是对我爸妈说：“我看了你们女儿的画，觉得她缺乏画画的天赋，她的画里没有灵气，所以，我认为，你们还是不要勉强她学画了。”
“我们没有勉强她学，她是自己愿意学的，她从小就很乖很努力，做完作业就画画。”这是母亲的声音。
“不是努力就能成功，你们不要让她再浪费时间了……”画家语重心长地说。
我知道画家是好意，可是，这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比知道高考落榜时还要伤心。我呆呆地靠在门框上，他们接下来的话我没注意听，甚至门开了我都没发现，直到妈妈惊慌地叫了我的名字，我才回过神来。
“妈！我们回家吧。”看着妈妈，我突然哭起来。
一路上，爸妈就像他们做了错事一样对我小心翼翼。妈妈说：“别难过，这人不愿带学生，咱们再找老师，我一个同事的亲戚认识一个画家，明天我们去找他介绍一下。”
我擦干了眼泪，说：“妈，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你别再为我操心了，我不想学画画了，也许我真的不是画画的料。”
“你别听那个画家的，他是不想收学生才那样说的，你怎么会没有天赋呢？从小到大，哪个亲戚朋友不夸你画得好？”
“那些亲戚朋友又不懂画，他们当然说好。画家是专业眼光，他说的才是对的。”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反驳了妈妈的话。
妈妈没再说什么，我知道，她和我一样伤心。
二
从那以后，我心灰意冷，决定不再学画，也不再参加高考。八月底，眼看快开学了，妈妈要我报名参加补习班，我就是不肯。刚好在这时，乡下表姐进城来有事，妈妈就让她劝我。
表姐是一个小学老师，思想很开明，她和我长谈了一夜之后，站到了我这一边，反过来劝我妈，别让我去补习了，让我休息一下以后再说。表姐比我能说会道，只用了两个小时就说服了我妈。
我想出去打工，爸妈又不乐意了，说不考就不考，但也不能出去打工，就在家呆着，他们养得起我。
后来，表姐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她说，她要出去学习一个学期，正想找个人帮她代课，不如让我去做代课老师吧。我一个高中毕业生，教小学应该没问题的。
就这样，我去了表姐他们村小学当代课老师。这个学校共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每个班大约二三十人。我代表姐的课，教四年级语文和美术。
语文和美术都是我喜欢的，我相信我能教好。
可我没想到，这群四年级的毛孩子，竟然那么难对付，不但上语文课调皮捣蛋，就连上美术课也不听话。
第一次上美术课是开学第四天，我从家里带来的苹果还没吃完，就带了一个到教室，让同学们画苹果，我想摸摸他们的基础怎么样，所以就没在黑板上作示范。我把苹果摆好后，就在一旁备课去了。
下课后，课代表把大家的画收上来交给了我，我一看差点儿气晕了，画的都是什么呀，居然没一个人画苹果，都是自己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这也太不把我这个老师放在眼里了。
我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这是李子瑞的，他画的是一个咧嘴大笑的小男孩，旁边还写着他的名字。我沉下脸问他：“我叫你画苹果，你为什么要画人？”
“我画的是我自己，苹果被我吃了，在我肚子里。”李子瑞高兴地说，好像他真的吃了一个苹果。听着他调皮的回答，我差点儿笑出来，不过我不能笑，笑会纵容他们，以后他们更不听我的话了。我严厉地说：“擦掉，我叫你画苹果你就画苹果，不能画别的。”
我又随手翻开一本，是班长李琳琳的，她画的是一个圆形的房子，里面好几条虫子坐在桌子边。我问她：“你是不是和李子瑞的意思一样，苹果被虫子吃了？”
“不是，苹果没被虫子吃掉。”可能是见我脸色不对，李琳琳怯怯地回答道，“苹果是虫子的房子，虫子们正在开会，讨论什么水果最好吃。”
我真晕，这些孩子怎么尽想着吃。
后来我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在这里，苹果属于稀罕的水果，孩子们平时是吃不到的。所以，看到苹果他们想吃也很正常。
我数了数我剩下的苹果，还有五个，全班共二十五个学生，正好五个人分吃一个。看他们吃苹果时那开心的样子，我告诉他们，我星期天回家还会带苹果来，但不会再平分了，而是谁画的苹果最好就给谁吃。
这个办法果然奏效，后来孩子们和我的关系好多了，画画也很认真。我每节美术课都让他们画苹果，我给他们讲了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告诉他们，画苹果和画鸡蛋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把苹果画好了，画画的基本功也就练好了。穿书吧
我先教他们素描，后教水彩，为此，我还自己掏钱买了便宜的水彩给他们。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大家都能熟悉地用水彩画苹果了，有明暗，有高光，画得像模像样的，这让我很有一点儿成就感。
三
学期快结束时，表姐回来了，她带回来一箱苹果，准备送给孩子们，她开心地说：“孩子们分到苹果肯定很高兴，有的孩子还没吃过苹果呢。”
我笑了，说：“班上每个孩子都吃过苹果了，我给他们吃的。我还用苹果作为奖励，谁画的画好，就奖一个苹果。”
这时，上课铃响了，正好是美术课，而且是这学期最后一节美术课。表姐说，她很想孩子们，这节课就让她来上。
表姐搬着一箱苹果高高兴兴地去了教室。
四十五分钟后，表姐皱着眉头回来了。我忙问她：“姐，怎么了？”ωＷＷ.chuanyue1.coΜ
“我给每个孩子分了一个苹果，让他们画，结果他们画的全是苹果。”
我笑了，“你让他们画苹果，他们画的当然就是苹果。”
“以前不是这样的，这群孩子我是从一年级教起的，上美术课我都是让他们随便画。比如，我画一朵花在黑板上，他们可以画这朵花，也可以画这朵花让他们想到的东西。他们总是有很多天真有趣的想法，画出的画千奇百怪，很有意思，不会有人画黑板上一样的花。”
我一愣，想起了第一次上美术课的情形，难怪没一个人画苹果呢，原来如此。我觉得表姐这样教美术不正确，反正我们俩的关系好，所以我就开玩笑地说她，这是误人子弟，要这样上美术课，孩子们的画画水平永远提高不了。
表姐无所谓地说，这些孩子画画不过是玩而已，又不是为了当画家。
我不赞成表姐这种态度，立即反驳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们成不了画家，说不定他们当中就有将来伟大的画家呢。这个年龄正是画画启蒙最好的时候，现在学的东西，很可能会影响他们的一生。”
见我认真，表姐也不笑了，认真地说：“我不是说你不该教画画的技法，只是觉得你太看重技法了，弄得孩子们现在看见苹果再也不想别的了，就只想这是一个苹果，哪里明哪里暗哪里是高光。这让他们失去了想象力。一个孩子没有理想不可怕，没有幻想那才可怕。老是画苹果有意思吗？我就不相信那个达·芬奇真是画鸡蛋练出来的。”
我不吭声了，表姐这番话让我深思很久，是啊，难道达·芬奇真的是画鸡蛋练出来的吗？没有理想不可怕，没有幻想那才可怕，这句话用在我身上不也合适吗？我明白那个画家为什么不肯教我了，我现在缺乏的不是画画的技巧，而是想象力，这是任何老师都教不了的。从小我就为了理想画画，其实，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叫理想，那还不是大人灌输的，所以，不能说我没有灵气，我只是被所谓的理想束缚了。
想通了之后，我对自己又有了信心，我重新拿起了画笔，我要画出我自己的梦。
后来，我又在那里代了一年半的课，那些孩子让我脱胎换骨，化茧成蝶，他们让我学会了幻想，让我的思维飞起来。我没再参加高考，而是自由自在地画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同时，我开始为一些杂志画插图。
现在，我的插画和漫画已经在圈内小有名气，并且为我带来了可观的收入。我庆幸自己在十八时明白了那个道理：一个孩子没有理想不可怕，没有幻想那才可怕。十八岁，还可以算是孩子，如果到三十岁才明白，也许就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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