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1

  我,约翰·西格拉姆,来到日本的长崎去拜访位于大浦天主教堂附近的鲤川内科医院时,时间已是新世纪伊始的二〇〇一年的九月。

  日思夜想的日本之行不巧赶上了九月份的连雨天,多少有些令人扫兴。不过,坐在有轨电车里,一边聆听拍打车顶的雨声,一边隔着窗玻璃悠然地眺望雨雾缭绕的长崎街景,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走出有轨电车的站台,撑起雨伞,沿着石铺的坡道拾级而上,走不多远便到了鲤川医院。医院的门前栽植了松树,往树影里一站,可以俯瞰到长崎漂亮街景的一角。

  医院是一所木结构的建筑,刷着白漆。我推开带有几分岁月沧桑感的磨砂玻璃门,向咨询台里的人说明了来意。不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一位年逾四十、一身白衣的医生,用英语接待了我。我的来访目的早就和院方商量妥了。

  留着一撇小胡子的中年医生为我指派了一名护士作为陪同。她将带我去的地方是建在医院后院的日式配楼。

  我穿上鞋,走出主楼,撑起伞,从医院主楼的侧面绕到后院。院子里修建了小水池,令人赏心悦目。我们俩走在池边的小径上,其间,她用只言片语的英文回答了我几个问题。

  踏着碎石小径走到庭院的尽头,从这里可以更好地俯瞰长崎的街景。它的大街小巷在细雨霏霏之中显得格外清爽,叫人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这座城市曾经接受过绰号为“胖子”(1)的可怕的钚弹洗礼。

  我被引到配楼的玄关。我脱掉鞋子,换上递给我的拖鞋,走上板间(2)。经过了一段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走廊,我被领进左手边一间舒适的会客室里。她将一把椅子指给我,随后便退出去,步伐轻快地消失在走廊的深处。

  会客室的墙面是用常见于日式茶室的那种淡黄色的墙土抹出来的,倘要说得日本味儿一些,我脚底下的应该叫榻榻米了,上面铺着块波斯地毯,地毯上摆放着罩了白布的沙发和茶几。房间的一角是壁龛,一只插着南天竹的枝条和一些我不知道名字的花的黑漆花瓶静静地摆在里面。

  一张放大了许多倍的黑白相片被装进相框,挂在左侧的墙上。照片中,一名身着日式浴衣的白人男子坐在躺椅一样的沙发里,他的身后站着一位同样穿着浴衣的日本女人。男子在浴衣外面披了件褂子。两个人都是一样的清瘦,一样的五官标致。女子是个标准的瓜子脸美人儿,男子则显得温文尔雅。两个人都在恬静地笑着。

  坐在房间里,外面的雨声传进耳朵,沙沙啦啦,无休无止。我往走廊那边望了一眼,透过并排的一溜儿窗玻璃,可以看到刚才一路走过的庭院和庭院尽头坡脚之下的长崎的街道。

  指给我坐的是一把单人椅,跟前是一张矮桌。左手边放了一组双人沙发,而矮桌的对面则留出了很大的一块空地。我是被刻意安排在面向这一处空地的座位上的。

  其中的缘由很快便揭晓了。一位老人现身了,他坐在轮椅里,由护士推到了那个位置。每逢老人有访客时,大概都是这样的一种安排。

  “我是保尔·高木。欢迎你,远道而来的客人。”老人用英语说着,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来。我连忙站起来,屈身握住了他的手。

  护士说了句“我去倒茶”,便又退回走廊里。

  这句日本话我倒是能听懂,可是我的日语水平毕竟有限,仅能勉强应付几句寒暄客套话而已。我之所以斗胆只身前来,不带翻译,是因为我知道,在这家医院里有一位会讲英语的保尔·高木。

  “你请坐。旅途一定很劳顿吧?”高木一面调校助听器,一面说。

  “倒是没觉得累,讨厌的是倒时差……”我笑着回答。

  “斯托雷切先生和葆拉,对吧?”我指着墙上的黑白照片问道。

  高木点了点头。

  “那是我的妹妹。”他说,“照片里的人看上去很安详,一点也不像是在战争时期。可两个人的内心却都是风起云涌的。照片是在端岛(3)上的照相馆里拍的。”

  老人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关切地问我:“我的声音很难听清楚吧,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

  我把屁股往前挪了挪,向前探出身子。

  “不碍事的,我只要留意听就是了。”我说,“我也早就想来长崎看看了。借着这次公干的机会,正好让我夙愿得偿,我这会儿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雨下得不是时候啊……”高木说。

  “是啊,是有点儿遗憾。”我说,“可这雨倒也挺招人喜欢的。”

  “我的英语都快要忘记了,眼看着今年就奔九十六啦。”高木说道。

  “哦?那您可真是高寿啊!可您看着一点儿也不像啊。”虽然我对此心知肚明,但嘴上还是恭维了一句。

  “身子骨也越来越差了。趁着我还能像这样聊天的时候和你见上一面,我感到很欣慰。”老人淡然地说道。

  护士端着茶盘走进了房间。她将茶杯放在我和老人的面前。

  “医院里还有事做,我就不奉陪了。请二位慢聊。”说完,她冲我鞠了个躬。她讲的是日语,见我听不大懂,老人便将这句话的意思用英文向我作了转述。我向她点头致意,对她为我领路表示了感谢。

  “有关巴纳德·科伊·斯托雷切先生的行踪,在他祖国美国始终就是一个谜。美国人的看法是,他是在B-29飞到九州上空被击落时战死的。可是到了战后,却从日本方面的档案中发现了有关他被俘获的记载。然而,再也没有任何信息能显示他成为战俘以后的情况。由于他本人没有向占领军报到,长期以来,在他本国就有一种猜测,认为他也许是负了伤,在日本的某个地方死去了。”

  在我说这番话的时候,高木边听边不时地点头,一旦觉出哪里听得不甚真切,他便蹙起眉头,稍稍探出上身。于是,我便尽量注意放缓语速,好让他听得轻松些。

  “可就在去年,您接受了一家美国媒体的采访,亲口说斯托雷切先生在日本幸存了下来。您的话激起了斯托雷切先生遗属们的强烈兴趣,他们急切地想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过着怎样的生活。由于发生了一些遗产上的问题,我这次被派到日本,就是为了对实际情况进行调查的。”

  听完我的这些抛砖引玉的话,老人仰靠在轮椅背上,用他那塌陷的下巴对着我。他在对着天花板出神。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其间,我一直聆听着外面的雨声。

  老人缓缓地收回视线,然后讷讷地开了口:“说来话长啊。实在太长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了。”

  接着,他的表情微微抽动了一下,仿佛在苦笑。

  “可如果不说,这段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就会从历史上消失,好像不曾存在过一样。况且,能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恐怕只有我了。说起来,他还真是命运多舛。在战后,巴纳德用了很长的时间,亲口对我讲述了所有的来龙去脉。我都一字不落地听了,那感觉只能用目瞪口呆来形容。以我的感受来说,无论是在美国还是日本,他的人生一直都很不幸。

  “战争,这都是战争造的孽啊。假如没有愚蠢至极的战争,也就不会发生如此荒诞离奇的事情。正是战争和战争带来的残酷,把他那原本就脆弱的神经彻底摧垮了。”

  老人随后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克制不住,对他说:“您能讲来听听吗?”

  老人于是又苦笑了一下:“我该从哪儿说起好呢?哎……”

  老人垂下头,又沉默不语了。他的头脑似乎也陷入了混乱。还是说,剧情过于错综繁杂了,以至于一时难以厘清?

  “你先说说看,想知道些什么?”老人问道。

  “高木先生,我可以录音吗?对全世界来说,这将是珍贵的史料。”我说着,掏出一台微型录音机放在桌子上。老人首肯了。

  “高木先生,战争期间您是在日本军队里效力吧?”我问道。

  于是,老人再次点了点头:

  “是陆军,陆军特种情报部的长崎支部。这个特种情报部是陆军参谋本部的直属单位。总部当然是在东京了,隐藏在一家破旧的养老院里面,地点在一个叫杉并(4)的地方。这地方在表面上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养老院,对日本的民众来说也是如此。可是,属于养老院的地方只有那么一点点,绝大部分都是情报部的办公用房。

  “情报部的分支机构遍布日本全国的各个城市。一般是在院子当中支起一根大天线,在地下防空洞里安装几台最新式的通信设备,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接收美军飞机发送的摩斯电码。广岛、京都、大阪和小仓也都有这种秘密的无线电设施。我被派去的就是长崎支部。

  “从南太平洋的马里亚纳群岛上起飞的B-29轰炸机,每一架都会频繁地发送信号,不是向马里亚纳基地,就是向中途的硫磺岛基地,甚至是华盛顿特区。气象侦察机也会向后续机群发送信号的。

  “B-29的编队很庞大,多达一二百架,它们每天都飞向日本的各个城市,投放燃烧弹。不过在轰炸前,一般都会有一架气象侦察机先行飞到日本列岛的上空。这架侦察机会向后续的轰炸机群发送信号,通报气候条件。根据气候条件,轰炸机群会在必要时变更投弹的目标城市。

  “有时,他们也会用无线电直接通话,而不是用摩斯电码。为了窃听他们的通话,就需要有懂英语的人。当然,摩斯电码也是加了密的,不懂英文的话就破解不了。

  “我和妹妹是在华盛顿和纽约长大的,英文都很出色。在当时,我们的英文可能比日语还要流利。因此,我们两个人都分派到了这项任务。

  “在我们看来,我们对每个B-29机群的动向几乎是了如指掌。每架B-29都有一个指定的呼号(5),它发送的所有信号都是以这个呼号作为前缀的。如果将这些呼号仔细地排列出来,不仅可以知道飞机的准确数量,还能够大致判断出它们在越过硫磺岛边界线后将飞往哪座城市。

  “然后,我们将相关的情报向东京杉并的特种情报部进行汇报,比如说,有多少架B-29正在北上,目标是日本的哪座城市,空袭的预计时间,等等。杉并本部那边会立刻将这些情报上报到它的上级机关,参谋二部。参谋二部再上报给陆军参谋本部,由本部对这些情报进行分析整理后,最终上报到大本营。有些非常关键的情报还会直接送到战争指导会议上,并传达给相关的城市,好让他们发出防空警报。这些就是我们每天的工作。”

  “哦,是这样……”我说着,点了点头。这可真是一些有趣的、来自日本内部的太平洋战争的秘闻。

  “根据每架飞机发送的无线电波,它所起飞的基地、作战机群的规模、岛上所配备的飞机的数量,这些都可以掌握。我们当时还想过,美军不等于是毫无防备的吗?可也许还是人家听之任之呢。因为我们这边根本就没有可以进行作战的飞机,就算掌握了敌军的动态,我们也无计可施。我们没有飞机去攻击马里亚纳群岛的美军基地,也没有战斗机去拦截飞过来轰炸的B-29。当然啦,也不是完全没有,九州就存了一些。

  “飞机发送电波时所使用的前缀因岛上的基地而异,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够知道它是从哪个基地起飞的。从塞班岛基地起飞的飞机,它们的信号都是以V400号段开头的,比如V447、V448。每架飞机都有自己的数字,就像是名字一样。虽然后面的电文都是加了密的,内容跟天书一样,可作为前缀的呼号却没有加密,等于暴露了这些数字。

  “从提尼安岛(6)起飞的飞机,呼号全部采用的是V700号段,而从关岛基地飞过来的,则都是V500。因此,如果将这些呼号一个不漏地挑出来,一一写在纸上,那么,每个基地配备了多少架飞机就一目了然了。

  “可是,就在一九四五年的五月份,发生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提尼安岛的基地里突然出现了V600号段的飞机。这是一个全新的呼号,肯定不属于我们迄今为止所掌握的任何一支部队。

  “而且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呼号为V600号段的飞机,数来数去,也只有区区的十二三架。其他的都是动辄以数百架为单位的大部队,唯独这个V600号段,部队的规模小到只有十几架飞机。我们据此估测,这是一支执行特殊任务的秘密部队。打那以后,我们就把这十几架使用V600号段的飞机习惯性地称为‘特务机’了。而且,我们的估测是正确的。

  “停战后,巴纳德本人亲口证实了这一点。因为他当时就在这支部队里。我们起初并没有弄清它的番号,后来才知道,这支被指定使用V600号段的特殊部队,被称为第五〇九混编大队。他们在提尼安岛上的行动属于绝密,内部也处在严密的监视之下。他们被禁止与岛内的其他部队有任何横向的联系,就是说,他们被禁止与同在提尼安岛上的V700号段的部队进行任何联络或交谈。关于自己身上的任务,他们就是对本国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不准透露一个字。因此,他们的往来信件也是要受到审查的。

  “其实,这一情况早就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了。因为这支V600号段的部队显然是单独行动的,他们从不接受任何其他部队的支援。为了做到能够自给自足、单独作战,这支部队罗致了各个领域的技术人才,从后勤补给小队、炊事班、医疗班、通信小队、摄影小队,到气象班,从记者、作战参谋,到科研小组,应有尽有。这么做是为了避免风险,假如和其他的部队共享后勤人员的话,情报就有可能通过这些人泄露出去。总之,第五〇九混编大队承担了历史性的秘密使命,以至于它的保密措施必须严格到滴水不漏。所以,它的成员都是从美国各地选拔出来的精英。

  “巴纳德受到一伙策划越狱的犯人胁迫,从旧金山的恶魔岛监狱出逃,可是,那几个同伙被击毙了,而他则从监狱楼上摔下来,得了脑震荡。幸运的是他还活着,被狱警看护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复审的结果送到了,结论是对他的判决存在误判。在旧金山开庭复审时,他以为军方提供协助为条件被准予特别假释,当即就被征召入伍了。

  “他是个称职的科学家,学历很高,学业优异,还在内科和外科方面都具有高超的医术。不仅如此,他对核裂变的认识也很准确,在当时是属于出类拔萃的人才。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连总统几乎都不知道原子能为何物。再有,他基本上不和人交往,既没家眷,也没有朋友,也就不可能把自己知道的绝密情报透露给谁。因此,让他成为第五〇九混编大队的成员是再理想不过的了。再加上形势又很紧急,军方就对巴纳德的特殊背景十分看重。

  “他被立刻编入圣路易斯·奥比斯波(7)的训练营。他在这里一待就是三年,每天都是高强度的训练,他要学会打枪、格斗、发摩斯电码,等等。

  “随后,他又被送到犹他州门多弗的秘密基地(8),与早已在那里集中的第五〇九混编大队的成员会合。据说基地的入口写着这样的标语:

  WHATYOUHEARHERE

  (无论你在这里听到什么)

  WHATYOUSEEHERE

  (无论你在这里看到什么)

  WHENYOULEAVEHERE

  (当你离开这里的时候)

  LETITSTAYHERE!

  (都要把它们留在这里!)

  “这意思是说,你在这里的全部所见所闻,在离开的时候都要忘得一干二净。这表明,这里所有的训练内容都是绝密的。

  “第五〇九大队在这片沙漠的腹地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接受训练,日复一日地练习如何投放一种特大号的样子古怪的炸弹。当然了,既然是军队,训练科目里肯定也少不了地面作战时需要用到的射击和柔道的基本技能。

  “在对日本的空袭中,B-29的任务主要是投掷燃烧弹。这种任务并不需要太严格的训练。只要把炸弹大致对准城区一扔就是了,即便不小心扔偏了,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燃烧弹装在铁筒里,投下去后会在空中分裂成无数个六棱柱形状的小燃烧弹,散落到很大一片范围内,把街道变成火海,用水浇也无济于事。所以说,投弹目标只要瞄个大概就算完事,命中精确目标的训练也就多此一举了。

  “混编大队需要完成的轰炸训练的内容则是完全不同的。不仅如此,训练的内容还脱离了战略上的常识。炸弹的样子又粗又笨,重量有四五吨,一万多磅,足有四枚普通的炸弹加起来那么重,换成燃烧弹的话,大概得有几十个了吧。这种炸弹在飞机上只装一枚,飞行很长的距离后,从九千米的高空投向日本的城市,并且要命中地面上的目标,训练就是为了演练这个。而且是投弹完毕后直接返航。

  “这就很离谱了。像B-29这种规模的大型轰炸机,从马里亚纳往返日本需要消耗掉很多很多的燃料,很花钱的。

  “还有,嘴上说说容易,这种轰炸方式的难度极大。它要受制于风向和天气条件,还要把飞行的速度计算进去,在快接近目标时再扔炸弹。可是,既然是在敌方的领土上,当然就会遭遇到他们的战斗机了。一旦因为躲避敌方的战机而改变飞机的高度,那么,投弹点就会发生变化。

  “更麻烦的是,如果遭到敌机编队的迎击,有时甚至还需要在躲避的过程中,一边进行迂回飞行,一边投弹。这时候,炸弹会朝着弯角弧度的外侧不断地倾斜,落地时大大偏离自己原先的轨道。这就是所谓的‘横退曳’现象。所有这些都只能依靠直觉和经验,随机应变地进行修正。

  “在门多弗沙漠的上空,部队每天都在重复这样的训练,从不间断。当时,采用雷达指引的机械式投弹系统已经开发完成。可是,这种方式还远未成熟,精度十分糟糕,无论如何还是离不开在天气条件良好的情况下使用诺顿投弹瞄准器(9)的目视投弹方式。因为这种方式的命中率要好得多。

  “而且,炸弹只有唯一的一颗胖墩墩、沉甸甸的大家伙,失败了就无可挽回。即便是B-29这样的大型轰炸机,装载这玩意儿也是很吃力的,它的重量足以使机体在投弹后的一瞬间拉飘。这么重的东西当然是尽量少装为妙,可要是想多装几枚的话,总还是装得下的。然而,上头的命令却永远是‘只装一枚’。

  “对于日复一日地跟这种又圆又胖、碍手碍脚的特大号炸弹较劲,士兵们都感觉腻歪透了。他们把这种炸弹称为‘胖子’,又因为它的外形是椭圆的橘红色,也叫它‘南瓜’。

  “对于巴纳德,军方似乎期待着他能够胜任军医或者测算师的工作。可是有一天,巴纳德自告奋勇地尝试了一次目视投弹,结果展现出了意想不到的天分。他比任何人投得都准。于是,计划就做了更改,他被任命为投弹手。打那以后,他每天都在训练投弹手的科目。通过连日的训练,巴纳德的技术已经娴熟到可以将诺顿瞄准器视同于自己的手脚了。

  “到了一九四五年的五月,第五〇九混编大队从门多弗转移到了提尼安岛。所以从这个月开始,便出现了一种V600号段的新的无线电信号。美国人从日军手里夺下提尼安岛后,在北机场的跑道一侧修建了一组独立的军营,那里便是他们的驻扎地。

  “转移后,训练仍在坚持不懈地进行。训练的内容则变成了将‘南瓜’投放到漂浮在提尼安岛周边的无人岛上,使其命中地面上的一个精确的目标。虽然第五〇九大队的士兵们既没被传达这一训练任务的意义,也没被告知最终目标在哪里,可是巴纳德总归是一名乔治城大学研究生院出身的见多识广的学者,对于这种训练任务的最终目标,他在心里有了自己的看法。当然,他似乎对战友们一直守口如瓶。

  “日本这一边也同样如此,我们的看法是,这个V600号段的秘密部队的最终任务,大概就是投放应用核裂变技术的新式炸弹,而当时的日本也在仁科芳雄(10)博士的主导下进行着这项技术的研发。

  “这是一种可怕的终极兵器,由于担心它的制造方法被敌方窃取,也考虑到针对普通市民使用这种炸弹必定会招致激烈的舆论指责,为了在迫不得已时搬出大威力的常规武器的说辞掩人耳目,美军便组建了这支代号为五〇九的秘密部队。因为美军自己对于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也是心里没底。

  “日本在这一技术上的研究规模微不足道,顶多算个研讨小组。尽管陆军航空本部接二连三地打气,可研究成果却少得可怜。于是,到了一九四五年的六月,研发工作便中断了。不仅物资匮乏,预算也跟不上,最主要的还是,即便开发成功了,又该往哪儿投呢,靠什么去投呢?就连航空本部也早就没有飞机了。

  “因此,尽管军方也许懵然不知,可日本的科学家们却是对局势心中有数的。不像日本,参与研发的人数不超过大学的一个班,美国可是以倾国之力,网罗了世界各地的精英在进行研发。我们也心知肚明,要说到成功,美国人一定会捷足先登的。

  “果然,到了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在新墨西哥州的阿拉莫戈多的沙漠中,美国人的核试验成功了。一直在拿空弹头的‘南瓜’进行训练的第五〇九混编大队终于有了实弹。

  “核试验所用的是钚型原子弹——‘南瓜’,这一绝密事实我们很快就掌握了。我们甚至还知道‘南瓜’这一名称,因为这个名字在无线电通话中出现过唯一的一次。而且我们还知道,频繁地进行投弹训练的新式炸弹只会是这个‘南瓜’。

  “在广岛投下的是另一枚,绰号是‘小男孩’,可这一枚甚至连爆炸试验都没有做过。它被完全晾在了一边。因此,我们曾猜测这枚炸弹莫非被束之高阁了,可学者们却意见相左,他们把原因归结为‘小男孩’是铀型原子弹,而‘南瓜’是钚型。他们说,铀弹的结构相对简单,谁都知道它一定会爆炸,因此无须进行试验,可是铀属于稀缺资源,为了从长计议,原料来源丰富的钚弹才是不二之选。因此,在美军所制订的核爆作战计划中,‘南瓜’自始至终都是主角。

  “另外,我们对于投弹的目标城市也有了大致的判断。为了迫使日本投降,最好选择影响面大的东京以西地区。那么,在这片地区中尚未遭到过轰炸、完好无损的大城市有五个,长崎、小仓、广岛、京都和新潟。我们预测美国人会将炸弹投向这五个中的一个。而且我们还估计到,他们一定是打算采集详细的杀伤力数据的。正是出于这种目的,他们才姑且让这些城市幸存下来。”

  我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长吁短叹。听完后,我说道:“想不到日方的情报工作做到了如此程度,美方的行动完全是透明的嘛。我还一直以为,核爆对日本人来说是一种出其不意的奇袭呢。”

  “那是因为日本方面进行了掩盖,仿佛自己的谍报活动不曾存在过。战败时所有的情报资料都销毁了,相关人员都被下了封口令。而实际上,谍报工作一直都很活跃,特种情报部的最基层也有非常优秀的人才。只是那些大人物头脑愚笨罢了,他们不会充分利用我们送上去的情报。

  “就拿原子弹来说吧,日本也在进行以制造为目的的研究,清楚地知道,在二十世纪的战争中,杀戮手段将朝哪个方向发展。日本也有这样的人才。不过,以那种可怜的预算水平不一事无成才叫奇怪呢。

  “有传闻说,原子弹的研究人员中,有的人跟美国的某些学者是关系很要好的朋友,甚至还通过外务省监管的国际电话彼此交换信息。因此,美国方面的研究进展恐怕当时就已经被我们这边掌握了。不过呢,对参谋本部一直是瞒着的,因为宪兵实在是招惹不起啊。这就是现实,毕竟不是中世纪的战争了嘛。

  “可是,一切的一切都被抹去了。我们躲进了单纯的受害者这层一劳永逸的壳子里。”

  “是啊,日本的情报部门还是非常优秀的。”我说道。

  高木听后似乎又苦笑了一下。老人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即便他脸上的神态起了变化,我也无法读懂这种变化是出于何种情绪。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也并没有完全洞悉美国人的全部算盘。中途岛战役之后,美国就开始制订胜利后的世界战略,而到了一九四五年的初夏,更是为在将来发动冷战做起了准备,确立了长期的战略。而我们就没有这份闲心了。大家都人心惶惶,认为战败就等于是自己人生的终结。这种心理和军方高层的那些人是一样的。我们难以想象自己在战败后还能有脸活下去是一种什么样子。”

  “您这话的意思是?”我问。

  “苏联单方面撕毁了‘互不侵犯条约’(11),一直在为进攻日本进行着准备。这是因为,罗斯福在生前为了减轻美军的牺牲,尽早把日本打趴下,以至于鬼迷心窍地跟关系要好的斯大林订立了密约。”

  “是啊,他是想使美苏形成对日本的夹击之势。”

  “一点儿不错。可他没能充分认识到接下来的冷战时代。如果日本不尽早投降,苏联军队就会在北海道登陆。如果让苏联人继续南下,夺取了东北部,日本就要被分割成南北两截。而尝了甜头的苏联人是永远也不可能再把北日本还回来的。因为苏联没有通向外海的不冻军港。”

  “您说得对。”

  “苏联虽然有四个大型军港,但不幸的是,要从所有这些军港到达外海的话,都必须要穿过自由主义阵营所控制的海峡。因此,美国只要让它的盟友将海峡封锁起来,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所以,对于那些苏联人来说,日本的北海道和东北部的港口都是他们垂涎三尺的。”

  “是啊。”

  “所以斯大林就慌了神。照这个样子下去,日本肯定要投降了。如此一来,本国就丧失了参战的机会,而北海道也就别想了。

  “与此同时,杜鲁门也一样心急火燎。倘若日本再继续抵抗下去的话,北海道就要让苏联人占去了。这样一来,常驻钏路(12)的苏联海军一有风吹草动便可在第一时间出现在太平洋上,这就意味着本国的太平洋舰队必须要得到加强,由此造成海军预算的暴增。”

  “对极了。”

  “假如将日本纳入自由主义阵营,再在这个基础上保证它的独立国家的地位,那么,就可以让日本充当抵挡苏联势力的防波堤,只要让日本海军把津轻海峡(13)和对马海峡(14)一封,还能够轻而易举地困住符拉迪沃斯托克(15)的苏联海军。而美国人自己则可以先吃饱肚子,再优哉游哉地开过去。”

  “正是这样。”

  “因此,美国有足够的理由立刻针对日本使用原子弹,目的就是迫使日本尽早投降。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是很容易就理解的事。实际上,在向长崎投放原子弹的当天深夜零点,苏联人就一窝蜂地越过了苏中边境。”

  “离向长崎投下原子弹只有不到十一个小时了。”我说。

  “可我们当时并没有充分地领会到这一点。我们发了疯似的就想弄清一件事,那支使用V600号段的提尼安岛独立大队会把‘南瓜’投向哪座城市。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张好得不能再好的牌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就是巴纳德。”

  2

  “一架飞到下关(16)进行空袭的B-29坠毁在阿苏五岳(17)附近的一个叫星和的村子里。它被大村航空队(18)的数架紫电改(19)集中火力狠揍了一顿。

  “这架B-29正是一架‘特务机’,呼号V605,也就是说,它从提尼安岛上的基地飞过来,是第五〇九混编大队十数架战机中的一架。这架‘特务机’碰巧在日本的上空被击落了。

  “日本海军当时在九州还保留了相当数量的战斗机。也许是提尼安岛没有这方面的情报,它把如此重要的一架飞机就这么孤零零地派到了九州的上空。

  “当时这架飞机向下关城里扔下了唯一的一枚那种一万磅的大号炸弹,然后就准备返航了。而且它还在无线电里对硫磺岛的基地说‘让日本人尝尝南瓜的滋味’。

  “在这一段时间,日本东部遭到相同攻击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每次都是只扔下一枚装填普通炸药的胖墩墩的大炸弹后,就掉头返航,叫人捉摸不透。燃烧弹几乎就没扔过,所以城里的损失还不算太严重。

  “特种情报部的同人们都觉得很蹊跷,而我却认为这是在为投放原子弹进行演练,就是说,它是投放原子弹之前的预演。要摧毁一座大城市,原子弹一枚足矣,不需要第二枚。假如这是预演的话,最终的目的就只可能是投放原子弹。

  “而且,投放原子弹是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失误的。它要求必须对市中心做到一发命中。唯有如此,才会达到理想的效果。要是落在荒无人烟的山里或海上,就很难让人见识到原子弹非比寻常的威力。为了向国内外彰显原子弹的巨大威力,美国人需要在爆炸后对城市变成一片焦土的情景进行拍照,由此也可以获取大量的破坏力数据。曼哈顿计划(20)的预算相当庞大,耗费了二十亿美元,这就需要拿出和前期宣传相符的成果,给议会一个交代。

  “于是,我做出了这样的估计,由于动真格的时间临近了,美国人便不再像门多弗时期那样只是练习投空弹,而是开始了实战演习,用装填普通炸药的模拟原子弹,模拟对城区造成实际的破坏。

  “我的估计是正确的。战后的档案资料证实了这一点。在广岛投下原子弹的蒂贝茨机长也是混编大队的指挥官,正是他亲自提出了方案,请求军方同意向日本的城市投放装填普通炸药的模拟原子弹。

  “想必混编大队的士兵们自从到了门多弗以后,除了训练就是训练,从未和日本人实际交过手。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取得过任何战果。因此,士兵们大概是流露出了士气低落的苗头。派他们实地轰炸日本的城市,就是为了让他们品尝到胜利的喜悦和军人的自豪感。

  “可是,这架呼号为V605的B-29不幸被击落了。担任投弹手的巴纳德·科伊和其他战友一起跳伞逃生,降落到星和村外的山间杂木林里。

  “村民们很快便对这帮美国大兵展开了残酷的围捕,机组成员全被猎枪和镰刀打散了。从飞机上跳伞逃生的人中只有五个活着落到了地面上,可其中的四个都被村民们干掉了。幸存下来的只有巴纳德一个人。

  “尽管巴纳德乖乖地束手就擒,丝毫没有表现出要抵抗的意思,可还是挨了一顿棍棒,因为村民们都杀红了眼。他不想就这样被打死,便铤而走险,从山崖上跳了下去。他摔得不轻,当场就昏死过去了。

  “可幸运的是,巴纳德没有落到群情激愤的村民们的手里,而是被从附近赶来的宫地警察署的警官俘获了。如果不是这些警察,他肯定不等醒过来就被打死了。巴纳德被抬到宫地警察署,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就被关进了拘留所。

  “我们在长崎很快就接到了情报,说是轰炸下关的一架B-29坠毁在星和的山区,机上的美国兵昏迷不醒。我于是联系了长崎医院,带着救护车跟同事一起赶赴现场。窃听无线电波的工作被搁到了一边,因为这件事的重要程度远比窃听无线电波大得多。

  “不用说当地的警察了,就连中央的参谋本部恐怕也没有认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不过我和周围的几个情报部的同人都意识到这是何等重大的事件。假如这名被俘的B-29机组人员真的是参与投放新型炸弹这一特殊任务的军人,那么,他就有可能知道他们的最终目标,也就是新型炸弹会在何时、投向何处。

  “当然,这样的绝密情报也许还没有传达给最下级的士兵。可是,时间已经是七月底了。这种携带特殊任务的部队早就结束了特种训练,在五月份就转移到了提尼安岛上。而且紧跟着,七月十六日就在阿拉莫戈多成功进行了‘南瓜’的爆炸试验。美军的计划进行得有条不紊。

  “再加上苏联,他们眼下也在抓紧备战,恨不得早一天参战。美国人对此当然也是了如指掌。这就意味着,投弹的日期肯定迫在眉睫,不出这几天了。秘密独立大队的队员很有可能已经被告知原子弹的投放地点和日期。只要了解到地点和时间,我们就可以通知当地的市民转移到安全地带避难。我这么想也是出于立功心切。

  “我们和救护车赶到宫地的警察署时,一眼就看到V605机组的四名美国人的尸体被并排盛在一只简陋的大木箱里,周围聚集着村民,也包括女人,他们在不停地用木棒殴打尸体。

  “我们带医生看了看巴纳德的情况,医生说他遍体鳞伤,不过没有一处是致命的。我们立刻将他抬进救护车,送到长崎。一路上我们问了他各种各样的问题,可问来问去就发现,巴纳德的精神已经变得不正常了,他的记忆出现了混乱。他不停地絮絮叨叨,满嘴都是犯人啦、狱友啦之类的话,他似乎以为自己这会儿是在恶魔岛上的什么地方。

  “将他送进长崎的医院后,我也是想尽了办法三番五次地盘问他。可是巴纳德的反应特别迟钝。问他‘特殊任务’‘南瓜’‘V605’,他都没有任何反应。跟他提‘B-29’‘核裂变的新型炸弹’‘提尼安岛’,也统统不起作用。他反倒一本正经地反问‘这是什么意思’,然后口口声声地说‘我不知道……没听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在说胡话似的。他还越说越激动,一个劲儿地唠叨什么‘我得离开这个岛……待在岛上会被杀掉,被狱警开枪打死,就像哈利和鲁比那样的下场’。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要是能跟他提到‘第五〇九混编大队’这个名字,情况也许就不一样了。提尼安北机场之类的字眼大概也能见效。可我们当时还不知道这个词。

  “他是一名投弹手,假如我当初知道这个,也许就能想出别的办法来,可惜我不知道。从他嘴里经常会冒出‘恶魔岛’这个词,我对这个词也是一无所知。别看这个岛现在赫赫有名,可战前我是在东海岸,当时的东海岸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岛。

  “在当时,早期的吐真剂(21)也已经问世。这种药的主要成分是脱氧麻黄碱,它还远未成熟,具有危险性。可我想,比起数万同胞的生命来,这不算什么,所以我连这个药也用上了。结果适得其反。这种药引起了全面性的回忆障碍,使巴纳德的记忆里只保留了恶魔岛以前的经历,离开恶魔岛以后的记忆被这种药从他的大脑里抹掉了。从此以后,他张口闭口都是些我们不熟悉的词语,不是恐龙的名称,就是人的内脏器官,要么就是地球以外的天体的名字。

  “后来才知道,也许对他来说,勉强称得上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的生活大概在他来到恶魔岛之后便终结了。此后的军旅生活似乎只是浑浑噩噩、长期唯命是从之后所形成的惯性。因此,有关这一段的记忆就变得恍惚了。

  “再有就是原子弹轰炸。对于原子弹的可怕程度,他的第五〇九混编大队的战友们是懵然不知的。这在当时是很自然的。在那个年代,一切都是未知的,包括核试验对周边的居民所造成的放射性损害。可是,巴纳德却了解这些,他也深知,这是绝对不能染指的恐怖恶行。因此,他的大脑极力地想逃避被任命为恐怖核弹的投弹手这一现实。这种心理状态恐怕也会对他造成影响。而且,现实中的坠机恰好给了他的大脑一次逃避的机会。

  “我们束手无策了。巴纳德是一张来之不易的宝贵的王牌,可从他的嘴里却套不出任何情报。我们想问出新式炸弹投放的目标城市和日期,可是,曾在第五〇九混编大队里待过这一段记忆本身已经从他的大脑里消失了。如此一来,从他嘴里套出这支混编大队的目标也就成了不可能实现的奢谈。我们只能先帮助他唤起大脑里的记忆,让他知道,他自己加入了那支携带特殊任务的部队,也是呼号为V605的B-29的机组成员。夶风小说

  “于是,我把妹妹从小仓(22)叫来了。我是这么打算的,我所做不到的事,她这个女人也许会有什么办法。

  “她赶到长崎后,从头到尾地听了我的描述,又对巴纳德的神经紊乱状况进行了观察后,建议应该把他转移到一座岛上。她的意思是,在这个美国人的意识里,自己这会儿正在某座岛上,而且还固执地认为他刚从岛上的监狱里逃出来;假如我们能够为他营造出他所深信不疑的那种情境,就一定会找到某种契机,让他吐露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至于选哪个岛,她认为附近的端岛,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军舰岛比较合适。因为从巴纳德的絮叨中可以推测出,他所说的岛是一座靠近城市的小岛,大小刚好和端岛相仿。使现实贴近他大脑深处的妄想,真不清楚这种做法到底会有多大的效果,大概是妹妹有她自己的直觉或者想法吧。

  “被称为军舰岛的这个小岛,由于拥有明治时期以来日本数一数二的优质煤矿,长期以来财源兴盛,岛上兴建了可以做手术的现代化医院。煤矿里瓦斯爆炸的风险是常有的,加之环境恶劣,疾病也是无处不在。因此,现代化的医院是必需的。岛上的医院不仅配备了最新的设备,还常驻有以外科为主的优秀医生。

  “不仅如此,端岛利用通过煤业赚取的丰厚利润,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起,就开始将居住环境向高层化方向发展。日本兴建高层公寓的浪潮就是在长崎的端岛兴起的,因为这块狭小的土地上居住了大量的煤矿工人。

  “后来,岛上又盖起了电影院,成立了中小学校、幼儿园,修建了各种游乐设施,接着又开办了各式各样的商店——食品店、餐馆、布店等,应有尽有。这个小岛在战争时期就已经完成了日本未来都市的雏形。

  “但是,岛上没有精神科医生,更没有熟悉谍报工作的医生。普通的居民们也不了解谍报工作是什么,大概他们连美国人长得什么样都还没有见过呢。何况巴纳德的个头在美国人里面也算是高的,他到了岛上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

  “于是,妹妹葆拉,哦,这是她在美国时用的昵称,本名叫美奈子,妹妹说,她打算找机会和他同居,通过为他治疗精神上的创伤而成为他的精神支柱,借此打探出重要的情报。她还说这办法一定有效。

  “作为哥哥,我当然是一百个反对了。再怎么说妹妹已经成家了,是有夫之妇,虽说丈夫南下参战去了。妹妹说不会和他有什么事的,可这种事谁又能说得清呢。这样的计划完全就是荒谬绝伦。

  “可惜我也拿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新式炸弹的投放时间又一天比一天临近,最后也只好答应了。平心而论,我也觉得这种方法确实可行,尤其是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

  “妹妹之所以想到这么个点子,是因为她对军舰岛并不陌生。她战前在岛上当过高中的英文教师,虽然时间不算长吧,但毕竟在那里生活过两年。战争开始后,她的工作就是阅读从英国进口的各种机床的说明书和从德国寄来的战斗机设计图的英译本,再把它们翻译成日文。再后来就调到了我所在的情报部。

  “妹妹大概很醉心于这项工作,她动员了留在岛上的以前教过的学生,做了很多道具布置在岛上,比如用南瓜做的灯笼,在四处的墙壁上写上‘V605’或者‘PUMPKIN’这些字样。她用南瓜做了大量的头套,让她的学生们在夏季祭祀时套在头上,还让他们跳一种叫作‘盂兰盆舞’(23)的舞蹈。

  “当然,她同时也四处奔走,尽可能地通知岛上的居民,告诉他们万一在岛上看到了美国人,千万不要大惊小怪,指指点点的。她说这是军部的命令。她甚至还编出一个幻想故事,把小岛说成是一个王国,岛民以南瓜为主食。因为她同时也是一位童话作家。

  “她让我朗读‘V605’‘PUMPKIN’这几个词,把声音传到岛内有线广播的线路上,通过各个角落的扬声器播放出来。当时,岛上的有线广播只用于传达消息,不播放音乐之类的东西,而妹妹则将它改造成她在美国时喜欢收听的东海岸广播节目的形式。

  “然后,她把声音放给巴纳德听,观察他的反应。这很容易办到,因为他俩经常在一起。一旦时机成熟,她将利用这声音诱导他回忆起不久以前的军旅生活,并令他说出实情。

  “这是一项需要耐性的工作。如果急于求成、太过直接,所有的努力就将付诸东流。必须以极大的耐心一点一点地为对方营造出一种氛围,使他在心情放松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回忆起来,并主动开口。

  “可是巴纳德的情况很棘手。非出己愿的严格的军旅生活、其后的轰炸机坠毁和冒死逃生所造成的冲击、屡屡濒临死亡的恐怖感,这一连串的遭遇让他的精神彻底紊乱了,记忆陷入了极端的混沌状态。

  “他的潜意识里似乎有一种倾向,那就是通过彻底的忘却而实现逃避。他的大脑拒绝再回到从前作为一个美国人的生活里。因此,他的记忆丝毫未见复苏的迹象,这使我们心急如焚,倍感绝望。偏偏这个时候,一个最大的麻烦出现了。妹妹开始爱上了巴纳德。

  “妹妹其实在骨子里是个美国人。少女时代的美国生活十分符合她的天性,反而是日本的生活让她感到很不适应。她的性格积极,一点儿也不像是日本女人。她擅长西洋的歌曲和舞蹈,还在写音乐剧、舞台剧的剧本和小说。

  “她是个男女平等主义者,喜欢也擅长占据领导者的地位。她打心眼里厌恶日本式的男权社会。她的婚姻也是对方死缠烂打的结果,虽然勉强嫁给了他,可生活很多方面都不尽如人意。

  “就在这时,巴纳德出现了。现在想起来,他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妹妹心仪的那种类型。个子高,五官好,头脑也聪明。他缺乏母爱,依赖感很强,喜欢撒娇,哪个女人碰到这种类型的男人都是不会撒手的。

  “所以,妹妹开始为在巴纳德身上设套而感到苦恼。由于巴纳德也渐渐地爱上了妹妹,我就想利用他的这种感情来套出秘密情报。从纯粹的爱情观来说,这是难以宽恕的恶行。

  “但是,离投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就按照当初制订的计划,造成妹妹被绑架的假象,再让巴纳德去追。我们放了珍珠作为引导,可是巴纳德没能发现,他偏离了我们预设的路线,跑进了地下矿坑里。于是,我们就给被强征来挖煤的朝鲜人制造了一次逃跑的机会,费了很大的周折。幸好我们的同伴们配合得很好,使得事情发展的轨迹得到了修正,最终把他引到了天文台。

  “对于我们来说,这最后的阶段同时也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假如他还是想不起来,首先时间就已经不允许了,我们也只有放弃。我们想知道的就是,钚型原子弹‘南瓜’会在什么时间、投向日本的哪座城市。

  “不过这一天已经是八月九日了,广岛已经成了牺牲品。所以,广岛可以从候选的目标城市里被划掉。就是说,还剩下小仓、长崎、京都和新潟这四个。

  “一九四五年的七月份,我们掌握了一份情报,得知美方高层在这四个里面增加了广岛,将这五座城市作为原子弹投放的候选地。可我们认为,京都绝不会挨炸。如果美国人胆敢毁掉堪称世界遗产的古都,全世界都会众口一词地进行抨击。这么做有些类似于破坏欧洲的行为,与毁掉希腊、罗马和梵蒂冈的性质一样。

  “而且,假如不能到京都观光,这对战胜后进驻日本的美国人来说,那就太没意思了,有名的京都舞女也就没戏了。如此一来,候选城市还剩下三座——小仓、长崎和新潟。

  “除了这三座以外,我姑且把京都也加了进来。我把从高空俯瞰到的河川的样子画成图片,土地只是简单地涂成黑色,再用白色勾出河川的轮廓,这就是每座城市的示意图了。我把每张图都做成牌子,将它们分别贴在四扇门上。

  “对于身为投弹手的巴纳德来说,这样的地形俯瞰图想必在他的诺顿瞄准器的视野里出现过许多次了。在进行模拟实战的投弹演习时,他一定是通过瞄准器向下俯瞰的。假如他已被告知了目标,那么,对于从B-29上俯瞰到的目标城市的模样,他的印象一定格外深刻。

  “很显然,对于原子弹轰炸,美方高层考虑的是以钚型的‘南瓜’为主。迄今为止,无论是核爆试验,还是投弹演习,他们眼里的只有‘南瓜’。至于铀型原子弹的演习,则一次也没有过。

  “即便巴纳德没有被选为投弹当天的投弹手,那他也会在候补名单里。因为他很优秀。所以,他是有可能知道最终目标的。我想,他在看到这些地形后,肯定能回忆起哪个才是真正的目标。何况我还给了他诺顿瞄准器上的手柄。

  “于是,我通过麦克风对他讲,你要选择一扇门,一扇贴着你所知道的最终目标的门。

  “果然,他的记忆在最后关头完全复苏了。被他打开的,是贴着小仓地形图的那扇门。这一定是拜他对妹妹的炽烈的爱所赐,否则的话,天知道他还能不能重拾记忆。

  “我们事先在房间里摆好了从被击落的B-29上拆下来的驾驶座、投弹席,还有诺顿瞄准器。这是为了帮助他更好地回忆起来,也是为了使他的记忆不再出现反复。

  “后来,他回答了妹妹的所有问题。他说目标是小仓,日期是八月十一号。

  “可是我们已经预测到,九州的天气从第二天起就会变得很恶劣。他于是回答说,那样的话会提前两天,也就是今天了。

  “他还说,如果小仓的上空浓云密布,无法目视投弹的话,轰炸的目标肯定会改为长崎。因为目视投弹是轰炸的前提,这一点不可动摇。

  “我们总算找到了答案。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时间正好是八月九号的上午十一点零二分。

  “可是为时已晚,一眨眼的工夫,窗外就划过了一道极其耀眼的闪光。在眼前的长崎上空,‘南瓜’炸开了。”

  老人讲到这里停了下来,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缄默了很长很长时间。

  外面的雨下得正急,雨声也越来越大,哗哗地传进房间里。不知道老人是否也能听到这雨声。

  看上去,老人似乎不打算再开口了。这让我感觉有些无所适从。这种如坐针毡般的感受似乎源于我作为一名美国人的身份,它使我倍感煎熬。

  “哎,该怎么说才好呢,”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请您原谅。”

  我低下了头。于是,老人睁开了眼睛。他歪了歪嘴,似乎在苦笑。

  “你又何必道歉呢?这不是你的错。”高木说,“你是在战后出生的吧?”

  我点点头:“是的。”

  “那责任就不在你了。”

  老人说完,又想了一会儿,然后长吁短叹地说:“总之,我和妹妹的努力都白费了。在那个瞬间,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长时间的讲述使老人看上去极度疲惫。

  “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可结果却是徒劳的。战争就是这样,它叫人终归一无所获,只会给参与它的人留下徒劳感。”

  “怎么会呢?”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可是老人似乎对我的话并不感兴趣,他闭上眼睛,陷入了沉默。

  “长崎的市民也许没有得到拯救,可您二位在斯托雷切先生身上可谓用心良苦,不正是因为这样,斯托雷切先生才恢复了记忆吗?”

  于是,老人缓缓地点了点头,一次,两次。

  然后,他长叹一声,说:“嗯,也许是吧……如果巴纳德的精神一直处于异常,妹妹对他的感情大概就不一样了。她也许会可怜他,可大概不会把他当作一个男人。”

  “您妹妹后来怎么样了……”

  “她的丈夫没有从战场上回来。他在硫磺岛战死了。”

  “哦……”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消息了。”

  那么说,两个人之间就不再存在什么障碍了。

  “占领军登陆了,可巴纳德根本没有打算向美军报到、回到美国去。他对我说,他想让人家以为他已经死了。”

  “您和他的关系后来处得不错吧?”

  “是啊,好得就像是十几年的至交哪……”老人说。

  “那敢情好。”

  “因为我向他道了歉。他可是很痛快地就接受了。后来,我就成了他的哥哥,因为妹妹和他结了婚。”

  “哦……”

  “我仗着有些电气方面的知识,还存了点小钱,就在被炸成了不毛之地的城里开了一家小小的配线工程公司。风里来雨里去的,总算支撑到了现在。”

  “斯托雷切先生呢?”

  “巴纳德把名字改成了鲤川,入了日本籍,成了一名日本人。妹妹就成了鲤川美奈子。”

  “户籍上没有遇到什么问题吗?”

  老人这才露出了一点笑意:“战后遍地狼藉,户籍册也都烧毁了。每个市民的过去都化为了灰烬。这种事就完全听凭自己的申报了。”

  “原来如此。”我说。

  “后来,巴纳德在妻子的辅导下恶补了日语,考取了日本的行医执照。对他来说,只要过了语言关,这就算不得什么难事了。他是很了不起的。特殊的家庭环境、无比的孤独都对他的人格形成产生了影响。在我们这个国家里,他终于从那种孤独感中解脱出来,摆脱了长久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那些东西。在这里,他终于有了无可替代的伴侣和依赖他的家庭。从前,他总是与自己的人生失之交臂,在这块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他总算是牢牢地抓住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医院就开在这儿,对吧?”

  “哪儿啊,他原先的地方又小又破,是我东拼西凑把楼盖了起来,把他那医院整出了点模样。在战后,城里的原子弹受害者比比皆是,他便不遗余力地参与救治工作。作为‘特务机’上的成员,他大概有一种想赎罪的心理吧。对于穷人,他向来都是分文不取的。

  “所以,他们一开始过得很拮据,妹妹也得挑起养家的担子,而我也会尽可能地给他们一些资助。不过,等到医院走上了正轨,他就反过来提携我了,特别是在公司面临破产,或者不景气的时候,他帮了我很多很多。在我上了年纪以后也是这样,始终受他关照。

  “后来,市政府也向他的医院提供了资助,用于原子弹后遗症的治疗。战后的巴纳德,啊不,应该说是鲤川升,深受长崎市民的拥戴,市政府也对他进行了表彰。到了晚年,他的日语也说得流利自如了,还经常参加市里的集会呢。他和他的妻子都对长崎这座城市充满了感情。”

  “他现在呢?”

  “已经去世了,都十来年了。妹妹也在两年后追随他而去了。”

  “啊,这样啊……”我叹了口气,不无沮丧地说,“我还以为能有幸见上一面……”

  “太迟了。”老人说。

  “因为什么去世的呢?”

  “是癌症,胰脏癌。”

  “哦。”

  “这里是癌症高发地区。妹妹也是胆囊癌。我无意将这些归罪于‘南瓜’。生老病死终有时嘛。巴纳德活到了七十六岁,妹妹也过了八十岁啦。”【穿】 【书】 【吧】

  “您妹妹要稍稍年长一些吧?”

  “是啊,要大上几岁。”

  “他们有孩子吗?”

  “有个独生子。刚才在前台你都见过了吧?”

  “啊,就是那个医生!”

  “是啊,他叫端太郎。他们俩是在端岛相识的,就从岛的名字中取了一个字。这孩子长得跟他的父亲有点像,或者说,他们两个人的身上相互有对方的影子。”

  于是,我尝试着在脑海里重新搜寻在前台见到的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医生的容貌。他的年龄大概与我相仿,确实,相貌显示他有一半的白人血统。

  我不慌不忙地开始说明来意:“是这样的,斯托雷切先生的父亲在当时是个企业家,他离异的夫人,也就是斯托雷切先生的生母留下了一份书面文件,声明放弃遗产,于是土地和财产就由第二任夫人继承了。第二任夫人去世后,遗产由她的儿子接管,由于他做生意失败,遗产缩水了。后来,这个人也去世了,而下一代……”

  “真麻烦哪。”老人打断了我的话。

  “巴纳德的儿子可不缺钱啊,医院经营得很顺利。巴纳德早就把美国抛弃了,他的祖国带给他的都是些糟心的回忆,他受尽了无以复加的孤独,锒铛入狱,最后还被推上了原子弹投弹手的位置。这个国家可真不一般哪。”

  “是啊,是啊……”

  “他在这里进行了赎罪,穷其余生为他祖国的所作所为赎罪。正是在赎罪的过程中,他才终于摆脱了形同陌路的父母给自己造成的阴影,获得了一个男人的人格,一个令人尊重的人格,一个叫作鲤川升的日本人的人格。所以,他才不会要那笔钱呢。钱可以留给那个人,那个做生意破了产的人的儿子。”老人说。

  “哎呀……”

  “要是为了一笔微不足道的钱,又被人从美国追到这儿来,那他在墓地里也不会安生了。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老爷爷。”这时,院子里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我一看,只见庭院一侧的玻璃门开了一道缝,一个看上去十来岁的小女孩从门缝里露出一张脸。

  我这才注意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嗬嗬,是赖赖啊,怎么了?”老人又操起了日语。

  “有水果,爸爸让过来拿。”

  “是这样啊,那就……”说着,老人重新将视线转向了我。

  我不解其意,便问他:

  “她在说什么?”

  老人用英语重复了一遍,然后告诉我,这是端太郎的女儿。原来斯托雷切先生有了孙女了。

  “哦,那好啊,我这就去取一趟!”

  我兴冲冲地说着,站起了身。我正想活动活动身子骨,更想去雨后的庭院里走走。身后,老人在对着小女孩嘱咐着什么。大概他是在替我告诉她,待会儿和她一起去的人是我。

  我在玄关穿好鞋,走到院子里。小女孩正站在院子里等我。

  “谢谢。”我用日语说。“让你久等啦”,这一句就换成英文了。我可不知道这句话用日语该怎么说。

  “好了,咱俩走吧。”这句也还是英文。

  我们结伴而行,半道上,我在可以俯瞰长崎街景的地方停了下来。

  “好美的城市。”

  我的话音刚落,就听她用英文说:“彩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道时隐时现的七彩虹桥横跨在远方的天际。

  “嗬,你会说英语?!”我惊讶地问。

  “一点点。”她用英语说。

  接着,她又用英语问我:“您是从美国来的吗?”

  我说:“是啊,我从波士顿来,你的爷爷就是在那儿长大的。”

  “我想去美国学习。”顿了一下,她又说,“我还想去美国的大学。”

  “是留学吧?”我问她,可她好像听不懂这个单词。

  “为什么想去美国的学校呢?因为那里是爷爷的老家吗?”

  听到我这么问,她用日语说了声“是啊”,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于是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我噌地向右一转,又折了回去,走到一扇可以看见高木身影的玻璃窗前。我拉开玻璃窗,向里面的高木提了一个建议:“等她长大了,送她去美国留学怎么样?她可以在遗产继承人斯托雷切先生的房子里寄宿,她在美国期间的开销就从遗产里出。美国私立大学的学费很昂贵的,剩下的钱就用来贴补学费。您要是不乐意,就当是领到了一笔奖学金,将来再还上好了。您觉得呢?”

  高木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一言不发地陷入了沉思。

  “其实遗属们也是这个意思,他们说如果斯托雷切先生有后代,他们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反正那房子也很大。”

  于是,高木如是对我说:“这事不由我定。你去主楼跟她的家里人讲吧。”

  我笑着点了点头,说:“嗯,这就去。”

  我关上玻璃窗,刚转过身来,就听高木冲着我的后背说:“西格拉姆先生,别忘了水果。”

  我朝高木扬了扬手,然后冲着眼巴巴地站在院子里等着我的小女孩说:“好啦,你去美国的事情刚才已经谈妥了。我们这就找你爸爸去,把细节好好地说一说。”

  可是,她似乎没听明白这句英文的意思。

  “OK,我们一言为定,我会在美国等着你。我知道在波士顿有哪些美味的餐馆,等你到了美国,我们就一起去大吃一顿,以示庆祝好不好?你吃东西,我掏钱。”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巴纳德·科伊·斯托雷切的小孙女抿着嘴乐了起来。都结束了,我如是默念,漫长、恢宏的旅程终于落下了帷幕。

  (1)“胖子(FATMAN)”为美国于“二战”期间使用的两颗原子弹之一的代号,1945年8月9日投放于日本的长崎。该核弹是一颗以钚为原料的钚弹,弹长约3.3米,重约4.5吨,威力相当于两万吨TNT当量。

  (2)日式房屋中,进入玄关后,首先是供客人换鞋的称为“土间”的小块区域,一般铺三合土或瓷砖等,然后是铺木板的一个空间,比“土间”高出一个台阶,在日文中称为“板间”。

  (3)端岛位于日本长崎港西南方向约19公里的海上,面积约6.3公顷。因其外形酷似军舰,通称“军舰岛”。由于该岛煤炭资源丰富,三菱公司在1890年买下该岛,兴办矿业,并大兴土木以安置员工。其间,大量中国和朝鲜半岛劳工被强征至此。1974年,三菱公司宣布关闭岛上的煤矿,全部人员撤离。此后该岛便成为一座荒无人迹的鬼城。

  (4)杉并区是日本东京都二十三区之一,自然环境优越。

  (5)呼号(callsign),即分配给每一个无线电台的识别代码。一个呼号对应一个无线电台。

  (6)提尼安岛(Tinian),又名天宁岛,位于塞班岛的南面6公里处,西南面临菲律宾海,东北面临太平洋。“二战”中美国投向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原子弹就是从这里装载的。

  (7)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加州理工大学所在地。

  (8)门多弗空军基地位于低矮的山岭之间,与世隔绝,四周都是盐碱地,是练习轰炸的良好场所。1943年,美国军方在此训练了一批B-29型轰炸机飞行员,这些人日后成了向日本广岛投放原子弹的执行者。

  (9)即Nordenbombsight,由卡尔·L.诺顿(CarlL.Norden)研制。诺顿投弹瞄准器包括两个主要组成部分:稳定器和瞄准具,能够快速计算出飞机的前进速度和偏航率并为投弹做出修正。

  (10)仁科芳雄(1890—1951),日本原子物理学的开拓者,主要从事原子核物理学理论及实验研究,以及对宇宙射线的研究。1937年,他首次在日本建成了23吨的回旋加速器,翌年开始建设200吨的回旋加速器,于1944年完工。1941年5月,他曾受日本内阁密令,负责代号为“Ni”的原子弹研究计划,后因他所研制出的热扩散设施在1945年4月的一次美军空袭中被炸毁而夭折。

  (11)即《苏日中立条约》。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苏联与日本于1941年4月13日签订了在战争中相互保证中立的条约,又称《苏日互不侵犯条约》《日苏互不侵犯条约》。

  (12)日本北海道东南岸城市,位于钏路川出海口,濒临太平洋,日本最大的几个渔港之一,北海道东部重要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城市。

  (13)日本本州岛与北海道岛之间、沟通日本海与太平洋的水道。

  (14)位于北太平洋西缘,日本群岛西南端,对马岛与壹歧岛之间的水域,日本海通往中国东海、黄海和进出太平洋的要冲。

  (15)位于亚欧大陆东面,阿穆尔半岛最南端。原名海参崴。俄罗斯海军第二大舰队俄罗斯海军太平洋舰队司令部所在地。

  (16)下关市是日本山口县最大的一个城市,位于日本本州岛最西端。

  (17)阿苏山是世界上具有最大破火山口的活火山,位于日本九州岛熊本县东北部,由中岳、高岳、杵岛岳、乌帽子岳、根子岳五座火山组成,称为阿苏五岳。

  (18)日本海军部队的一支,全称大村海军航空队,目的是训练各个机种的飞行员。自1944年下半年起,以战斗机的飞行教官为主,担当起防空任务,参与迎击从中国成都机场起飞的B-29战略轰炸机。

  (19)“紫电改”是日本川西飞机公司将水上战斗机“强风”改装为陆地用战斗机“紫电”的改良机种。“紫电改”为昵称,军方正式编号为“紫电二一型”,二一型以前的机种则称为“紫电”。

  (20)曼哈顿计划(ManhattanProject)是“二战”期间,经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批准,由美国牵头,有英国、加拿大等多国科学家参与的一项研究核武器的计划。该项目制造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颗原子弹。

  (21)一种静脉注射的麻醉药,可以使人在失去自控能力的情况下,如实说出自己目前可能知道的一切。

  (22)小仓位于日本九州岛北部,现为北九州市小仓北区和小仓南区。“二战”期间,美军本欲在此投下在日本本土的第二颗原子弹,但因气候恶劣而改投长崎市。

  (23)在日本的盂兰盆节期间(农历的七月十五日至二十日)的晚上,日本人往往要有组织地在广场上围成大圈跳舞,称作“盆踊”,即盂兰盆舞。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恶魔岛幻想更新,尾声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