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死门,叶知秋原本打算豪情万丈地一脚踹开,现在被文心斯斯文文地推开了。
没有骷髅也没有毒虫,和其他那些门不同,死门之内什么也没有。
像是意味着死去万事空。
文心用眼神示意,叶知秋握住他的手,进入不见、不闻、不吐纳的状态。
在此之前,文心问他:“灭定业咒你会不会背?”
叶知秋摇头,所有的咒里他只会一句“急急如律令”。
文心眼睛闭了闭:“那是道教的呼名法术。”轻声一叹,道,“灭定业咒是地藏菩萨法身印咒,可粉碎一切罪业。这样罢,一会儿你心里什么也不要想,只念地藏菩萨的圣号——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
文心带着叶知秋往前走,不知是否心念作祟,尽管闭目塞听,叶知秋还是感到一瞬间黑暗加身,预想中的冰冷没有到来,反而一霎温暖如春。
这暖融融的惬意感受中,只有文心的手是冰冷的。
就好像繁花如锦的红尘里,叶知秋所拥有的只是一握冰冷。
而叶知秋一向是个快活的人,尽管幼年失怙,但他在记事之前就被师父收养,前面又有八个师兄罩着他。师父对师兄们都严厉得要命,唯独面对这个拖油瓶的关门弟子却每每发作不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师父给他取名叶知秋,想必也是感慨岁月不饶人,人老了,容易心软。
这个人世待叶知秋不薄了,所以他不仅不恨它,还万分热爱,爱得一心想去人更多、更热闹、更胡闹的江湖。
叶知秋一边念叨“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一边琢磨:文心的手凉说明这和尚气虚,回头嘱咐他多吃点猪大肠炖枸杞。
但这冰凉,已经从文心的手一直蔓延到叶知秋的整条胳膊,叶知秋略感不妙,想到文心的叮嘱,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松开——但再握紧的时候,文心的手却变了。
变成一条冰凉软腻的活物,在叶知秋手中缓缓蠕动。
叶知秋悚然想到,自己对文心的信任其实是种轻信。
文心是杀人如麻的逃犯,和妓院老鸨谈情的妖僧,也是平白无故出现在今晚八卦阵中的不速之客。
他说他不会八卦阵,所以带自己从死门中求生。
但——这和尚真的不会八卦阵么?
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叶知秋的冷汗刷地便出透了,他发现自己正跟着一个压根儿不知道底细的人闯生死之地,而在这个人的建议下,他愚蠢地自愿成为一个瞎子、聋子,甚至还憋着气!
但叶知秋不敢睁开眼,他不确定自己的判断:该死!文心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能不能相信?!
“叶知秋,般若掌、幽冥钩和蜀门暗器,你会哪一样?”这个楚云君曾用来问叶知秋的问题猛地在脑海闪现,像一记重锤砸得叶知秋眼前金星乱冒。
要摸清叶知秋会什么并不容易,但要猜他不会什么——蜀门门规森严,绝不外传;幽冥钩是师父独创,秦抱鹤早年行走江湖,追缉难案,幽冥钩便随之名声大震,都知道这是秦抱鹤的绝学;而佛门般若掌的武谱却是公开的,天下大半寺庙都有,只因般若掌的难点不在招式,而在配合招式的心法小无相功,小无相功才是佛门不传之秘。
楚云君说,皇帝在做局,隐太子党也在做局。
楚云君让叶知秋扮作文心,以此做饵蒙骗万刃山的刺客,说明文心是皇帝的眼线,隐太子遗党要行反间计。ωWW.chuanyue1.coΜ
但文心既然给皇帝办事,隐太子遗党也知道他的身份,他与宋二爷又如何能是“相好”?
叶知秋脚下蓦地一软。似是踏入了沼泽,冰冷的湿泥很快溢到胸口,令人喘不过气来,而文心的手所化的蠕动物则攀着叶知秋的胳膊,不知不觉竟缠到了腰间。
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
腰间骤然刺痛——尽管知道是幻觉,痛楚却很真切,冷汗涔涔而下,叶知秋感到那蠕动物骤然间竟冒出无数尖牙,盘在他腰间撕咬咀嚼,这非人的痛楚中,张一丈头颅弹出,血涌如泉的死状出现在脑海之中,叶知秋近十年所捕杀之重犯被问刑或杀死的恐怖景象在脑海中轮番上涌。
沼泽还在吞没他的身体,叶知秋不知道自己是否正跟着文心往前走。
甚至不知道文心还在不在。
令人痛苦或不快的记忆片段在头脑中疯狗般乱撞乱吠,许多片段甚至是他早已忘却了的。
这回忆的地狱中,叶知秋看到了一幕完全陌生的景象:
年幼的他躺在床上,似在睡觉,青色的蚊帐外立着一道模糊的人影,这人念咒一样对他反复说道:“去江湖罢,不要留在朝堂。去江湖罢……”
场景瞬息即变,他似乎长大了一些,身量有了少年人抽条的模样,这次人影没有出现,他的床紧贴南墙,墙上的窗关着,从窗外传来低低的声音:“你喜欢江湖,长大就去江湖闯荡罢……”
而少年的叶知秋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发出含糊的呓语:“去江湖……”
这种被人下蛊般的阴森场景有好几个,对此叶知秋一无所知。他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出现在他身边,别说叶知秋或者身手不凡的师兄们,连师父看样子都未曾察觉。
叶知秋觉得体内有一座曾经坚固的银色高塔正轰然崩毁,使得他惬意了二十八年的人生成了一个森冷的笑话:他以为他向往江湖,是他秉性所向,志趣所在,是他叶知秋自己的选择。www.chuanyue1.com
没想到,他竟然早就被人下了心蛊,他的整个人生,都是某个人布好的一个局。
沼泽终于吞没叶知秋的头顶。
腥臭泥浆的倒灌中,叶知秋像死了一样无知无觉,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百会穴被人猛拍了一掌,一股醇厚内力注入,解了耳上穴道——长安夜市的繁华声响涌入耳际。
叶知秋睁开眼,发现自己跪在地上,身体完好无损。
他所在的仍是北堂雕梁画栋的画阁,此时却灯火通明,宋二爷站在二楼复道上,身后站了北堂所有的娼妓,她们同宋二爷一样面无表情。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纷纷大雪。
文心站在叶知秋身前,他的海青划破了,一只袖子没了,露出胳膊来,肩胛骨上一道深长的大口子,血顺着胳膊,一直滴落到地上。
文心对宋二爷说:“雪娘,你不要为难小叶。”
顿了顿,说:“也不要打他的主意。”
“叶知秋是我的人,”文心说,“你不要用八卦阵灭他心智,把人做成行尸走肉的傀儡。他师父知道了,不会放过你。楚姑娘也会恨你。”
宋二爷不答话。
文心说:“现在我要带他走了。”
他扶起叶知秋,向复道走去,宋二爷凝立半晌,终于让开路。文心经过她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素雅的小布包:“七夕那日答应你的小物件,我从宫里尚工局托人找到了,你收着罢。”
宋二爷掀起布角看了一看,叶知秋瞥见那是一枚老旧的小铜镜,已反射不出光线了,宋二爷却包好了,珍而重之地放入怀中。抬头看文心时,面色柔和了一些:“多谢。”
文心轻轻拍拍她的手,带着叶知秋往外走。
叶知秋却陡然伸手朝宋二爷面上抓去!
这一下变故着实出人意料,文心与宋二爷均反应不及,在妓女们的惊呼声中,叶知秋已从宋二爷脸上抓下一张半透明的面皮来,方才宋二爷低头的一瞬间,叶知秋便看出她耳根的皮肤有异样。
见到面皮后的真容,叶知秋不禁一愣:额上一道长疤,这宋二爷,竟然就是楚云君的“妈妈”,叶知秋当日为赎楚云君,还和这老虔婆大吵过几架!
文心却抓住了他的手:“小叶,我们该走了!”说着硬是将叶知秋拖出了北堂,出门后,文心厉声道,“小叶,我不许雪娘利用你,但你若伤她,我也不会答应。”
叶知秋问:“她为何要利用我?”
“她有她的道理,”文心说,“小叶,你别问了,你知道得越多,对你来说越危险。”
叶知秋正欲说话,文心却摆手道:“好了,折腾这大半夜,我也累够了。你回去罢,我约了人明天赏梅喝酒,你的事一打岔,酒都没落下工夫去偷。你不要耽误我的正事。”
这时北堂已再度开门迎客——钱还是要赚的。宋二爷已赶了几个漂亮姑娘倚在门口揽客,文心走过去,问她们讨了一条手帕扎住肩上伤口,又蹭了一口酒,然后光着臂膀,披着破破烂烂又单薄的海青,慢慢走进了漫天大雪之中。
他的光头映着北堂的灯火,锃亮。
“喂——和尚。”叶知秋扬声道。
喊完,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才又响起:“你应该早告诉我你约了人赏梅喝酒。”
雪幕中,一枝馨香的蜡梅挑着一坛未开封的新丰酒破空而来,文心海青袍袖一挥,将酒坛纳入怀中。
“这是今晚的谢礼。”叶知秋说,宋二爷撵着他后脚跟出来,站在大街上叉了腰,破口大骂叶知秋这个“杀千刀”的偷酒贼。
叶知秋笑嘻嘻地把大理寺的腰牌在老虔婆面前晃了晃:“够了啊,再骂我把花如月和水似云全打包送给和尚,让他明天和梅花一起赏了。罪名?哎哟喂,老子今天花了两锭官银,你这老东西倒好,居然自己来陪我,就这还不够你关张大吉的?”
文心的声音传来:“行了,小叶,不要为难雪娘。”
叶知秋收回腰牌:“我猜,北堂立柱上的答案里也许有我今天给你的花和酒?”
文心曾问:什么是江湖?
救命之恩杯酒相抵,不共戴天的仇人在大雪中神气活现地互相问候祖宗,和尚和老鸨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琴棋书画诗酒花,生死之外,都是大事。
也许这就是江湖?
“有点近了,”文心的声音里含了一丝笑意,“但还不是。”
“文心,是谁叫你来救我的?”叶知秋问。
“晚安,小叶。”
雪幕之中,万物寂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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