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永宽译
1
约翰·T·昂格尔出生于密西西比河畔的海地斯[1],他的家族在这个小城已经闻名好几代了。约翰的父亲经过多少次激烈的争夺,保持了业余高尔夫球的冠军;昂格尔太太善于发表政治演说的名气,用当地话说,“从温厢到温床”[2],人人都知道。而刚交十六岁的年轻的约翰,在他换上长裤以前就已经跳遍了从纽约传来的所有最时新的舞蹈了。眼下,他要离开家一段时间了。看重新英格兰的教育是所有外省城镇的一种通病,弄得他们每年都要送走一批最有出息的小伙子,约翰的父母也得了这种病。非得把他送到波士顿附近的圣梅达斯学校去不可,否则有失他们的体面——海地斯这个地方太小了,搁不下他们这个有天赋的宝贝儿子。
如今在海地斯——要是你在那儿待过,你就知道——那些更时髦的预科学校和大学的名字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这里的居民尽管在衣着服饰、生活方式以及阅读文学作品方面都显示出他们是跟时代亦步亦趋的,但是他们久已与世隔绝了,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依靠传闻,因此在海地斯人看来可能是一次精心筹划的盛大集会,但是一个芝加哥牛肉公主无疑会说这样的集会“未免有点寒伧”。
这是约翰·T·昂格尔离家的前夕。昂格尔太太怀着母性的痴迷心情,给他那些衣箱里都装满了亚麻套装和电扇,昂格尔先生呢,还送给儿子一只塞满了钱的石棉钱包。
“要记住,这儿永远是欢迎你的,”他说。“你可以放心,孩子,我们一定把家里的炉火烧得旺旺的。”
“我知道,”约翰嘶哑着嗓子回答说。
“别忘记你是谁,又是从哪儿去的,”他的父亲骄傲地继续说,“而你决不能做出任何事情来伤害自己。你是昂格尔家的人——从海地斯去的。”
就这样,老人跟小伙子握手告别,约翰流着眼泪走了。十分钟以后,他出了城,停下来最后一次掉头回顾。大门上方那句古色古香的维多利亚时代格言,在他看来似乎显得出奇地动人。他的父亲曾经多次想换一些稍稍有点冲劲和活力的词句,比如“海地斯——这里到处有你的机会”,或者干脆在一幅热情握手的画上竖一块普普通通的“欢迎”的牌子,在灯光照耀中高高地耸入天空。那句古老的格言未免使人感到有点沉闷,昂格尔先生曾经这样想——可是现在……
约翰这样瞧了一会儿,接着便毅然把脸往自己的目的地方向转去。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海地斯的万家灯火映衬着天空,似乎充满了一种温暖和热情的美。
从波士顿到圣梅达斯学校,乘一辆罗尔斯—皮尔斯汽车只须半个钟头就到了。实际距离到底是多少,谁都不会知道,因为除了约翰·T·昂格尔,谁都是乘罗尔斯—皮尔斯汽车去的,而且可能也没有人再像他那样去了。圣梅达斯是世界上学费最高、最顶级的私立预科男校。
开头两年,约翰在那儿过得很愉快。学生的父亲全都是财神爷,每逢夏天约翰就上时髦的游览胜地去玩。他非常喜爱他去看望的那些同学,同时使他感到惊奇的是,所有这些同学的父亲都是一个模样,他孩子气地心里纳闷,他们怎么会这样出奇地相像。他告诉他们他的家在哪儿,他们就会乐呵呵地问他:“那儿挺热吧?”约翰会逼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回答说:“这可是真的。”如果他们不都是开这样的玩笑,他的反应也许会更亲切一些——这种玩笑有时最好也只是换成:“你们那儿不够热吗?”这也一样使他生气。
他在学校第二学年中期,一个名叫珀西·华盛顿的沉静、漂亮的男生给安插到了他的班级里。这个新生举止彬彬有礼,衣着服饰即使在圣梅达斯那样的学校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了。但是不知什么缘故,他跟别的男孩落落寡合。唯一跟他亲密的人是约翰·T·昂格尔,可是涉及他的家乡在哪里或者家庭情况如何这类问题,即使对昂格尔他也是闭口不谈的。至于他是富家子弟这一点,那是不言而喻的,但是除了像这样一些推论以外,昂格尔对他的朋友就知之甚少了。因此,当珀西邀请昂格尔到他“在西部”的家里去度暑假的时候,这对昂格尔的好奇心来说,简直是一次丰盛的美餐。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邀请。
等他们两个人坐在火车里的时候,珀西才破天荒第一遭变得爱说话起来。一天他们在餐车吃着午饭评论学校里有些同学品行欠佳的时候,珀西突然改变语调,简短地说了一句话。
“我的父亲,”他说,“可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
“啊,”约翰彬彬有礼地说。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回答这样的推心置腹。他想说“那挺好呀”,但是这听起来很空洞,他正要说“真的吗?”但又忍住了,这会给人一种感觉,好像怀疑珀西说的话。而这样一句惊人的话几乎是不能怀疑的。
“最最有钱的人,”珀西重复说了一句。
“我刚才在看《世界年鉴》,”约翰开始说,“上面说在美国一年收入超过五百万元的有一个人,一年收入超过三百万元的有四个人,而——”
“啊,他们这些人都算不上什么,”珀西的嘴巴讥讽地撇成了半月形。“那是些捞小钱的资本家,金融界小人物,小商人,放债人。我的父亲能把他们的财产一股脑儿都买下来,而他们还不知道是他干的呢。”
“可他怎样——”
“为什么他们没有向他征所得税呢?因为他什么都不缴。至少可以说,他只缴一点儿——但是他绝不按照自己真正的收入缴所得税。”
“他准是非常有钱,”约翰直率地说。“我很高兴,我就喜欢非常有钱的人。”
“一个人越是有钱,我就越是喜欢他。”他那黑黝黝的脸蛋流露出一种热烈而坦率的神色。“今年复活节我上希列扎-墨菲家去玩,维维安·希列扎-墨菲有不少红宝石,像鸡蛋那么大,还有许多蓝宝石,像石弹子那么大,里面还闪闪发光呢——”
“我就喜欢宝石,”珀西兴致勃勃地表示同意说。“当然,我不愿意学校有谁知道这一点,可是我已经收集了好多啦,我一向喜欢收集宝石,我不喜欢收集邮票。”
“还有钻石呢,”约翰向往地继续说。“希列扎-墨菲家还有钻石,像胡桃那么大——”
“那算不了什么。”珀西向他凑过去,压低了嗓门儿悄悄地说。“那根本算不了什么。我的父亲有一颗钻石比里茨-卡尔顿饭店[3]还大哩。”
[1]海地斯,与希腊神话和《圣经》中的冥府、黄泉或地狱字音相同,地狱有烈火炼狱。因此文中涉及海地斯时,往往以温暖、热等言词相谑。
[2]原文是“fromhot-boxtohot-bed”。hot-bed指的是培养植物的温床,而hot-box则有多重解释,联系上下文,可能是指吸食大麻的封闭空间。这里为了照顾两个hot叠用的效果,造了“温厢”一词。
[3]巴黎的一家著名的豪华大饭店。
2
蒙大拿[1]的落日,像一个巨大的淤痕悬挂在两座高山之间,向一片发炎的天空伸展着一条条暗黑色的动脉。在这天空下面,在遥远的地方,匍匐着菲希村,渺小,阴沉,为人们所遗忘。人们这样传说,在菲希村住着十二个人,十二个忧郁、莫测高深的人,他们从这片几乎寸草不生的岩石上吮饮贫乏的奶汁,这片山岩似乎有一种神秘的滋生的力量把他们生了出来。他们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种族。菲希村的这十二个人好像是一种什么族类,大自然起先心血来潮把他们生了出来,后来经过再次考虑,又把他们抛弃了,任凭他们自己去挣扎,去灭绝。
远处,透过那乌青色淤痕般的落日,在荒无人烟的大地上有一长串灯火在蠕动,菲希村那十二个人像鬼魂似的聚集在简陋的车站小屋旁,瞅着这趟从芝加哥开来的横贯大陆的七点钟快车通过。横贯大陆的快车不知出于谁的权力,每年在菲希村约摸停靠六次左右,每逢发生这种情况,就有一两个乘客在这里下车,登上一辆总是从暮霭中出现的四轮轻便马车,向着如淤痕般的落日驶去。观看这种无谓的反常现象,在这些菲希村人中间已经变成一种礼拜的仪式了。但也不过是观看而已;他们身上并不存在任何幻想这类生命所必需的品性,能使他们惊异或者思索,要不然从这样神秘的探视中可能会产生出一种宗教信仰来。但是这些菲希村人是超乎一切宗教信仰之外的——即使是基督教的最微小最原始的信条也无法在这片贫瘠的岩石上获得立足之地——所以,这里没有祭坛,没有教士,也没有献祭;只有每天晚上七点钟在那简陋的小屋旁静默的会聚,一群会众祈祷某个黯淡无光、萎靡不振的奇迹降临。
在这样一个六月的夜晚,那个伟大的司闸员注定这趟七点钟快车应该在菲希村卸下它载运的旅客或货物。如果这些菲希村人能把什么人奉为神明的话,他们很可能会把这个司闸员奉为神圣的主宰。七点过两分,珀西·华盛顿和约翰·T·昂格尔下了火车,在这十二个灵魂出窍、张目结舌、面露怯色的菲希村人眼前匆匆走过,登上一辆显然不知从哪儿来的四轮轻便马车,便驶去了。
半小时以后,暮霭已凝成黑暗,驾车的那个沉默的黑人,向他们前面黑蒙蒙的地方一个黑蒙蒙的人影打着招呼。回答他的呼喊的是一只明晃晃的圆盘向着他们转来,像从深不可测的黑夜里闪出一只含着恶意的眼睛。当他们驶近时,约翰看出那原来是一辆巨大的汽车的尾灯,他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大更豪华的汽车。车身是用一种比镍更富丽、比银子更轻的闪闪发光的金属制成的,车毂装饰着绿黄两色相间的珠光几何图形——那到底是玻璃还是宝石,约翰不敢妄加猜测。
两个黑人穿着闪闪发光的号衣,就像人们在伦敦皇家的行进队列的画片里看到的那样,鹄立在汽车旁边,当这两位年轻人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用一种客人听不懂的语言向他们问候致意,那似乎是一种极土的南方黑人的方言。
“上车吧,”珀西对他的朋友说,他们的衣箱已经给扔到乌木色的车顶上了。“很抱歉,我们不得不让你乘那辆马车跑这么远,可是当然,让火车里的旅客或是菲希村的那些被上帝遗弃的家伙看见这辆汽车,那是不行的。”
“天啊,多好的车!”这声惊呼是由车子的内部装饰引起的。约翰看到车内的装饰以金线织物作底,由无数块宝石和锦绣编织的精美华丽的丝毯构成的。两个少年尽情享受的两只扶手椅,座位铺的是一种起绒的料子,但是看起来好像是用各种不同颜色的鸵鸟羽毛梢织起来似的。
“多好的车!”约翰又一次惊异地叫了出来。
“你说这玩艺儿吗?”珀西笑道。“啊,这不过是一辆当作车站接送车的破烂儿罢了。”
这当儿,他们正穿过黑暗向那两座高山的缺口驶去。
“一个半小时咱们就到了,”珀西望着钟说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你会看到一些以前从未看到过的东西呢。”
如果这辆汽车只是约翰可能会看到的东西的一种前奏,那他的确是准备好让自己吃惊的。在海地斯城流行的那种纯朴的虔敬,是以对财富的真诚崇拜和尊敬为第一信条的,要是约翰在财富面前不感到惶恐谦卑,他的父母对他这种亵渎神明的行为就会吓得逃之夭夭。
现在他们已经来到并且正驶进两座山的缺口,路几乎立刻变得更加崎岖了。
“要是月亮能照到这里,你会看到咱们是在一个大峡谷里,”珀西说,一面竭力想从车窗口望出去。他对着送话器说了一句话,男仆立刻打开探照灯,一道巨光扫过山坡。
“尽是山岩,你看到了吧。一辆普通的汽车跑半个小时准得颠成粉碎。事实上,除非你认得路,否则你就得开一辆坦克才能通过这座山。你留神看,咱们现在正往山上开哩。”
他们显然正往山上驶去,不多几分钟,汽车越过一道高坡,从那儿他们瞥见远处一轮淡淡的明月刚刚升起。汽车突然停了下来,好几个隐隐绰绰的人影从暗地里出现在汽车旁——也是黑人。他们用同样喑哑难辨的方言又一次向这两个年轻人请安问候;接着他们便干了起来,四根粗壮的绳索从头顶上空悬垂下来,绳索的钩子勾住了镶嵌着宝石的大轮子的毂。随着一声响亮的“嗨——唷!”,约翰感觉到汽车在慢慢地离地而起——升呀升呀——摆脱了两边高耸的山岩——再升高去,直到他看见一个月光照耀的像波浪般起伏的山谷展现在他前面,同他们刚刚离开的层峦峭壁的困境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只有一面还有山岩——但是忽然之间他们身边或者说周围一带,一块岩石也没有了。
看来他们已经越过了一座刀刃般直指天空的巉崖。一会儿他们又开始往下降,最后轻轻一碰,他们落到了平坦的地上。
“最糟的一段路已经过去啦,”珀西眯着眼往车窗外望着说道。“从这儿只有五英里路就到了。这是我们家的路——花毯砖铺的——一路都是。这条路是属于我们家的。爸爸说美国到此为止了。”
“咱们到了加拿大了吗?”
“咱们不是在加拿大。咱们在蒙大拿落基山脉的中部。可是你现在是在美国仅有的从未测量过的五平方英里的土地上。”
“为什么没有测量过呢?他们忘记了这五平方英里的土地了吗?”
“不,”珀西咧嘴笑着说,“他们曾经三次想测量这片土地。第一次我的祖父贿赂了整整一个州的测量局;第二次他收买了美国官方地图胡乱篡改了一通——这样让他们拖延了十五年。最后一次可就比较困难了。我的父亲想出了一套办法使他们的罗盘处于人力所能设置的最强烈的磁场之中。他搞了一整套测量仪器,这套仪器只有细微的误差,但是就能使这个地带测量不出来,然后拿这套仪器去替换那套即将使用的测量仪器,接着他把一条河改了道,在河流两岸盖起了像一座村庄模样的建筑——这样一来,他们看在眼里,就以为那是一个离峡谷上游十英里远的村镇。我的父亲只怕一样东西,”珀西最后结束说,“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能用来发现我们。”
“那是什么东西?”
珀西把声调压低成耳语。
“飞机,”他低低地说。“我们搞了六门高射炮,一直到现在我们都这么准备着——但是已经打死了几个人,俘虏了一大帮人。我们可不在乎这一点,你知道,我的父亲跟我,可是这却使妈妈和姑娘们心神不宁,而且始终有这样的情况,我们有时候难免会措手不及。”
在新月的天空,破碎的灰鼠皮般的云朵,像珍贵的东方呢绒接受鞑靼可汗的视察似的,殷勤地飘过新月。在约翰看来,仿佛现在还是白天,他似乎正仰望着一群少年在他头顶上空飞行,撒下一本本传教小册子、一张张推销专卖药品的传单,给那些绝望的、被山岩包围的茅屋带来希望的信息。他仿佛能看见他们从云朵中向下凝望——凝望着他此刻要去的地方任何值得他们一看的东西——接下去他们又该怎样呢?他们会不会受了阴谋诡计的引诱降落到这儿来,使他们远远地离开那些专卖药品和传教小册子,直到世界的末日——或者如果他们没有落进圈套,那么一团突然喷发的烟雾和一枚爆炸的炮弹也会把他们打落到地面——闹得珀西的妈妈和妹妹“心神不宁”。约翰摇着头,张开嘴巴悄悄地发出一声佯笑。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孤注一掷的交易?一个古怪的大财主出于私利采取了什么超乎道德的手段?那是一件什么可怕而又奇妙的不可思议的事儿呢?……
现在灰鼠皮似的云朵已经飘去,车窗外,蒙大拿的夜,明朗灿耀如同白昼。他们绕着一面静谧的、月光照耀的湖向前驶去,路面铺的花毯,在巨大的轮胎驶过的时候,使人感到无比平滑;他们驶进了黑暗,一座松林,一阵触鼻的气息和凉意,一会儿驶出松林,来到了一条绿草如茵的宽阔的林荫路,珀西默默地说了一句“咱们到家了”,约翰则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欣喜的赞叹。
在星光临照下,一座华丽的城堡耸立在湖畔,闪耀着大理石的光泽,扶摇直上,有附近那座山一半高,然后优美地,极其匀称地,带着一种半透明的女性的娇慵消失在一片茂密的松林的阴影里。那许多高塔,那些倾斜的胸墙上纤巧的精工装饰,千百扇金光闪闪的椭圆形、多角形、三角形的雕镂精美巧夺天工的黄色窗子,那些在皎洁的星光与蓝影交错的平面所具有的使人倾倒的柔和感,这一切,像一首乐曲的和弦在约翰的心灵上颤抖。在那些高塔中有一座最高的、底部最黑的高塔,塔顶外面缀饰着灯彩,恍如浮动的童话世界——正当约翰在温暖的迷醉中仰望高塔的时候,上面飘下来一阵小提琴轻柔短促的和弦声,他从来没有听到这种具有洛可可式的和谐的音乐。接着,转瞬之间,汽车便在高高的宽阔的大理石台阶前停下来,台阶附近,夏夜的空气中充溢着浓郁的花香。台阶顶端,两重巨大的门悄没声息地敞开了,琥珀色的光向黑暗涌流而出,映出一位盛装的妇人的身影,乌黑的头发绾着高高的鬟髻,向着他们伸出了双臂。
“妈妈,”珀西说,“这是我的朋友,从海地斯来的约翰·昂格尔。”
后来,约翰回忆这第一夜,那嫣红姹紫的色彩,那纷至沓来的感觉印象,那轻柔如喁喁情语的音乐,那器皿和光影交错的美,那动作和脸庞……使他陷于一种眼花缭乱、迷离惝怳的境界。一个白发男人站立着,从一只金色的高脚水晶杯里喝着一种色彩缤纷的加香料的甜酒。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衣着装束好像是蒂坦尼亚[2],头发上绾着蓝宝石编缀的束带。有一个房间纯金的墙壁柔软得他用手都按得动,还有一个房间就像是按照柏拉图的关于“终极监狱”的概念造出来的——天花板、地板等等全都镶嵌着整块整块的钻石,各种大小和形状的钻石,房间的四角都点燃着高高的紫罗兰色的灯,直到最后化成一片无与伦比的雪白,刺得你眼花缭乱,超乎世人的愿望和梦想。
两个少年在这一个个房间组成的迷宫中闲步。有时在他们脚下,地板下面照明的灯光会绚丽地现出种种图案:粗犷而刺目的图案,色彩柔和的图案,纯白的、精致而复杂的嵌花式图案,这些款式无疑是按照亚得里亚海边的哪座清真寺仿造出来的。有时在一层层厚厚的水晶砖下面,他会看见湛蓝的,或者碧绿的水在打着漩儿,水中有活泼泼的游鱼和生长着彩虹似的叶簇的植物。接着他们会踏上各种不同质地和颜色的毛皮,或者穿过一道道洁白的象牙构筑的回廊,象牙那么完美无损,仿佛是从人类出现的时代以前就已灭绝的恐龙的巨大长牙上完整地切下来的……
随后,转入了一个他依稀记得的场面,他们吃晚饭了——餐桌上每一只盘子几乎都是由察觉不出是两层的纯净的钻石制成,而两层钻石之间又是用翡翠饰成的花纹精美的图案,那翡翠之薄简直像是从绿色的空气中切削下来的。音乐,回荡而迂徐,从远处的回廊飘来。他坐的椅子,是用羽毛装填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向着他的背脊弯曲着,当他喝下第一杯红葡萄酒时,那椅子仿佛要把他吞没,把他制服似的。睡意朦胧间,他努力想回答一个别人提的问题,但是这一切,紧紧围绕着他身子的甜蜜的豪华奢侈,更增添了睡梦的幻觉——希珍的珠宝,各式各样的织物、美酒和金属器皿,在他的眼前都混成了一片美妙的迷雾……
“是的,”他尽量彬彬有礼地回答,“南方对我来说,可真是够热的。”
他竟然还加了一声强笑;后来,一动也没有动,毫无抗拒地,他似乎浮了起来,飘走了,留下了一份冰镇的甜点心,像是一个粉红粉红的梦……他酣然入睡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知道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了。他睡在一个静寂无声的大房间里,周围是紫檀木的墙壁,暗暗的灯光,显得那么微弱,那么轻淡,简直不能称作是光。他的年轻主人正俯身站在他的身边。
“你在餐桌上睡着了,”珀西说。“我也差点儿睡着啦——过了这一年的学校生活,又能这样舒服,真是太美啦。你睡着的时候,仆人们给你脱了衣服,洗了一个澡。”
“我这是睡在床上还是睡在云朵里啊?”约翰叹息道。“珀西,珀西——在你走开之前,我得向你道歉。”
“为什么?”
“因为你曾说你们有一颗像里茨-卡尔顿饭店那么大的钻石,我当时不相信你的话。”
珀西微微一笑。
“我当时就想,你准不相信我的话。就是那座山,你知道。”
“什么山?”
“城堡就座落在这座山上。从一座山来说,这并不是一座很大的山。可是除了山顶上大约五十英尺厚的草皮和碎石子以外,就全是钻石。一颗大钻石,一立方英里,没有一点瑕疵。你在听我说话吗?你说——”
可是约翰·T·昂格尔又睡熟了。
[1]蒙大拿(Montana):美国西北部的一个州。
[2]蒂坦尼亚(Titania):民间传说,仙境的皇后。
3
早晨。他醒来时睡意犹浓,只觉得屋子里满是阳光。一面墙壁的紫檀木壁板被人沿着滑轨推到一旁,这样一来他的房间就有一半敞开在日光下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穿着一身白色的制服站在他的床边。
“晚安,”约翰咕哝着说,一面想使自己头脑从这迷乱的环境中清醒起来。
“早安,先生。要洗澡啦,您准备好了吗,先生?啊,您不用起床——我会把您放到浴池里去的,您只须解开睡衣就行——对啦。谢谢您,先生。”
约翰静静地躺着,让自己的睡衣脱掉——他觉得很有趣,也很快活;他原以为这个侍候他的大个儿黑人会把他像小孩那样抱起来,可是根本没有发生这样的事;相反他感到床慢慢地向一边翘了起来——他开始往墙壁的方向滚去,起先他还有点害怕,可是等到他挨近墙壁的时候,墙上的帷幕就让开了,他顺着一道铺着羊毛的斜面继续往下滑了两码远,便扑通一声轻轻地落进了和他的体温一样热的水中。
他环顾四周。他刚从那上面滑下来的那条跑道或者说滚木坡,已经轻轻地折回原处。他被投进了另一个房间,这会儿正坐在一个凹陷的浴池里,他的头刚刚超过地板的水平面。周围的一切,紧贴着这房间的墙壁、浴池的四边和池底的,是一个蓝色的水族馆,从他坐着的水晶池底望下去,他可以看见鱼群在琥珀色的灯光中游动,他的脚趾跟它们只隔着一层水晶,但是它们若无其事地在他张开的脚趾下游过去。阳光透过头顶上面海绿色的玻璃照射下来。
“先生,我想您今天早晨也许喜欢洗热的玫瑰水和泡泡浴,先生——或许最后再用冷的盐水冲一下。”
那个黑人正站在他旁边。
“行,”约翰赞同,傻气地微笑着。“随你的便。”要想根据他自己那么一点贫乏的生活标准来吩咐这次澡该怎么洗,就会显得他自命不凡,而且很淘气。
黑人按了一个键钮,于是看来好像是从头顶上开始降下了一阵暖雨,但是一会儿约翰就发现原来是从附近一个喷泉装置里喷出来的。水变成了浅玫瑰色,一股股肥皂水从浴池四角的四只小海象头上喷射到水里,装在浴池四边的十二只小蹼轮立刻把混合的水搅成彩虹般绚丽的粉红色泡沫,无比轻柔地把他裹了起来,而在他的身边化成一片闪烁发光的玫瑰色水泡。
“要不要我给您打开电影放映机,先生?”黑人毕恭毕敬地提议说。“今天放映机里有一部上好的单卷喜剧片,要不我可以马上换一卷严肃的片子,要是您喜欢看的话。”
“不用啦,谢谢你,”约翰回答说,很有礼貌但是很坚决。这会儿他在浴池里正洗得乐滋滋的,不想再有什么赏心悦目的东西了。可是娱乐还是来了。刹那间,他定神谛听从外面传来的一阵笛声,那长笛流出的旋律恍如一道瀑布,像这间浴室一样冷冽而透绿,一支轻浮的短笛在伴奏,吹出的笛声比那覆盖在他身上使他心迷神醉的泡沫还更轻柔。
经过一阵振奋精神的冷盐水和最后一道冷清水冲洗之后,他跨出浴池,披上一件柔软的浴袍,在一只铺着同样柔软的织物的长榻上躺下来,让黑人用油、酒精和香料给他擦身。随后他又坐在一把豪华艳丽的椅子上,让黑人给他修面理发。
“珀西先生在您的起居室里等着您呢,”等这一切停当以后,黑人说道。“我的名字叫基格森,昂格尔先生。每天早晨都由我来照料昂格尔先生。”
约翰走出浴室,步入他那间阳光灿烂的起居室,他发现早餐已经准备好,珀西穿着一条白色的小羊皮灯笼短裤,光彩照人,坐在一把安乐椅里抽着烟卷儿。
4
吃早餐的时候,珀西给约翰简略叙述了华盛顿这家人的家史。
现今这位华盛顿先生的父亲是弗吉尼亚州人,是乔治·华盛顿的嫡系后裔,巴尔的摩勋爵。南北战争结束时,他是一个二十五岁的上校,有一座破敝的种植园和大约一千元金币。
这位年轻的上校名叫费茨-诺尔曼·卡尔佩帕·华盛顿,他决定把弗吉尼亚的庄园送给他的弟弟,自己上西部去。他挑了二十四个最忠实可靠、当然也是崇拜他的黑奴,他买了二十五张去西部的车票,想在那里用他们的名字领得一片土地,开办一个饲养牛羊的牧场。
他在蒙大拿待了不到一个月,事情实在搞得很糟,可是这时候他无意中碰上了他那伟大的发现。一天,他在山里骑马迷了路,因为整天没有吃东西,他开始感到饥肠辘辘。那天他又没有带长枪,因此他只得追逐一只松鼠,在追逐中,他发觉松鼠嘴里衔着一块亮晶晶的东西。松鼠逃进洞子以前——因为上帝不想让这只松鼠给他充饥——丢下了嘴上的负担。费茨-诺尔曼坐下来寻思如何脱离困境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瞥见身边草丛里有一样东西在微微闪光。十秒钟后,他非但一点儿都不想吃东西,而且获得了十万美金。原来那只倔强得使人生气的松鼠,虽然不愿给他充饥,却送给他一颗完美无缺的大钻石作为礼物。
那天深夜,他终于找到了返回营地的路,十二个小时以后,他所有的男黑奴都折回到松鼠洞边,在山坡上拼命挖掘。他告诉他们,他发现了一座莱茵石矿,由于他们只有一两个人以前曾见过小粒的钻石,因此他们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当他的巨大的发现看来已经毫无疑问的时候,他却感到左右为难了。这座山是一颗大钻石——没有一点掺杂,而是一颗纯净的钻石。他装满了四鞍囊闪烁发光的样品,骑马动身到圣保罗市去。在那儿他卖出了六颗小钻石——当他想卖出一颗比较大的钻石时,一个店主吓得晕了过去,费茨-诺尔曼被判扰乱公共秩序捉进了监狱。他越狱逃跑,赶上了一列去纽约的火车,在纽约他卖出了几颗中等大小的钻石,换得了大约二十万元金币。这回他不敢拿出特大的钻石来了——他离开了纽约,实在走得正是时候。因为珠宝商中已经引起了轰动,倒不是因为钻石大,而是因为有来源神秘的钻石出现在这座城市里。离奇的谣言传播着,说在卡茨基尔山[1],在泽西海岸,在长岛,在华盛顿广场下面,发现了一座钻石矿。一列列游览火车每个钟头满载着带了鹤嘴锄和铁铲的男人,从纽约开往邻近各种各样的黄金城[2]。这时候,年轻的费茨-诺尔曼已走上了返回蒙大拿的路。
两个星期以后,他估计出山上钻石的蕴藏量接近于世界其他地方已经探明的全部钻石之总和。但是因为它是一颗纯粹的钻石,他无法用任何常规的计算方法加以估价——而如果他把这颗钻石出售的话,那不仅会把市场搅得天翻地覆,而且,如果钻石的价值是按照一般算术级数随着形状大小而变化的话,那么世间的黄金也不够买这座钻石山的十分之一。对这么大的一颗钻石,谁又能拿它做什么用呢?
这真是一种令人惊异的困境。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世界上空前最最富有的人——可是他能拥有这一切吗?如果他的秘密泄漏出去,无法预料政府为了防止珠宝市场以及黄金市场发生恐慌,会采取什么措施。他们可能立即接管矿山的所有权并且实行专卖。
没有别的选择——他必须偷偷地把他这座山卖出去。他派人到南方去把他的弟弟召来,负责管理他那些黑奴随从——那些从来不知道奴隶制已经废除的黑人。为了使那些黑人深信不疑,他向他们宣读了一份他自己拟定的公告,宣布说佛莱斯特将军把溃散的南方军队重新组织了起来,并且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打败了北军。那些黑人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的话。他们通过一项决议,宣称这是一件好事,并且立刻举行了“奋兴仪式”[3]。
费茨-诺尔曼自己则带着十万元和两箱大大小小的粗钻石,动身到国外去。他乘了一艘中国舢板去俄国,离开蒙大拿六个月以后,他到了圣彼得堡。他在低贱的客栈住下以后,立即去拜见宫廷珠宝匠,说他有一颗钻石要卖给沙皇。他在圣彼得堡待了两个星期,冒着随时有被杀害的危险,从一个客店转移到另一个客店,在整整半个月里,他只敢打开他的箱子三四次。
他答应一年之后再带更大更好的钻石回到俄国来,这才被准许离开俄国前往印度,但是在他离开之前,宫廷执掌财务的官员们已经给他在几家美国银行用四个不同的化名存入了一千五百万元。
他在国外跑了两年多一点,一八六八年他回到美国。他去过二十二个国家的首都,跟五个皇帝、十一个国王、三个亲王、一个沙赫[4]、一个可汗和一个苏丹[5]交谈过。这时费茨-诺尔曼估计他自己的财产已经高达十亿元了。他有一个能始终防止他的秘密泄漏出去的办法。如果他事先不大肆渲染一番——自从巴比伦第一帝国时代以来,为了占有他这颗大钻石,经历过一段如何充满凶险的灾殃、奸情、革命和战争的历史——他就决不让他任何一颗大钻石在公开场合留一个星期。
从一八七〇年直到一九〇〇年他去世为止,费茨-诺尔曼·华盛顿的历史是一部用黄金写成的长篇史诗。当然,还有一些其他次要的情节——他逃过了那几次测量,他娶了一位弗吉尼亚州的小姐,她给他生了一个独子,以及由于一连串不幸的纠葛,他不得不杀死他的弟弟——他的弟弟不幸嗜酒纵饮,酩酊大醉之后,言语轻率,好几次几乎危及他们的安全。但是,除此以外,就很少有其他命案玷污那些兴旺发达的幸福岁月了。
就在他去世以前,他改变了策略,除了那仅仅几百万元看得见的财产以外,他把全部财富买了大批稀有的矿石,把这些矿石标作“小古玩”存入世界各地银行的保险库里。他的儿子布拉多克·塔尔登·华盛顿继承父志,在这方面甚至干得更彻底。他把矿石换成最稀有的元素——镭——这样一来,价值相等于十亿元金币的镭,可以放进一只不比雪茄烟盒大的容器里。
费茨-诺尔曼死了三年以后,他的儿子布拉多克认为事情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他和他的父亲从这座钻石山获得的财富,是无法精确地计算出来的。他用密码记了一本笔记簿,约略地记下他存放在得到他惠顾的千百家银行里的镭的数量,同时记下他存放这些镭时所用的化名。然后,他做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他把这座钻石矿封了起来。
他把钻石矿封了。从这座矿山采出的钻石,已经足够让全体华盛顿家族今后的子孙世世代代享尽荣华富贵了。他只操心一件事,那就是要保住他的秘密。唯恐一旦秘密被人发现,那么,在可能引起的一场恐慌中,他就会同世界上所有的有产者一起,一下子变得赤贫如洗。
这就是约翰·T·昂格尔现在来此做客的家族。这就是他来此以后的翌晨,在他那间用银子砌成墙壁的起居室里听到的故事。
[1]卡茨基尔山:在纽约州的东南部,现为避暑胜地。
[2]早期西班牙探险家想象中在南美的“黄金国”或“黄金城”,此处喻指所谓的钻石矿。
[3]基督教新教的一种仪式,旨在激发一个宗教团体中的活跃分子,从而获得新的皈依。美国新教的传教士常在非洲和印度等地开展奋兴仪式。
[4]波斯国王。
[5]昔日土耳其君主。
5
吃过早餐以后,约翰寻径步出那重庞大的大理石正门,好奇地观察着眼前的景色。从钻石山到五英里以外的嶙峋陡峭的花岗巉岩,整个山谷仍然散发出一层金黄色雾霭,懒散地飘浮在一片连绵起伏的草地、湖泊和花园的上空。满眼是一丛丛的榆树林,构成一座座精巧的林荫,跟那片把群山裹在一派深绿色中的茂密粗壮的松林匪夷所思地形成对照。就在约翰眺望的时候,他看见大约在半英里之外有三只小鹿一只接一只地从榆树丛中跑出来,接着又跳着笨拙而欢快的步伐消失在另一个黑色条纹的半明半暗的树丛里了。如果能看见山羊在林间哗哗作响地走过,或者在那碧翠碧翠的绿叶丛中,瞥见它那像山林水泽的仙女般的浅红的皮肤和扬起的金发,约翰也决不会感到惊奇的。
他怀着这样淡漠的希望走下大理石阶,却稍稍惊醒了台阶下睡着的两只毛色光亮的俄罗斯狼犬,便径自循着一条似乎并不明确通往什么方向的蓝白相间的砖砌小路向前走去。
他驰目骋怀,自得其乐。年轻人,一方面所得尚不足,一方面又满怀着幸福,所以他们要求生活始终必须符合他们所憧憬的美好未来,否则他们就不能在现实中生活,而这美好的未来——鲜花和黄金,少女和星辰,这些不过是不可比拟、不可企及的青春美梦的先兆和预示而已。
约翰拐到一个平坦的角落,那儿一大簇玫瑰花丛在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芳香,他穿过一座花园,向树林下一片苔藓走去,他还从来没有在苔藓上躺过,他想知道苔藓是否真的那么柔软,人们把它作为形容词到底有没有道理。这时,他看见一个姑娘穿过草地向他走来。她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
她穿着一件刚好垂到膝下的雪白的小长袍,一只缀着蓝幽幽的蓝宝石片的木樨花环绾着头发。她走来的时候,浅红的光脚上溅着露水。她比约翰年轻——不超过十六岁。
“你好,”她柔声地喊道,“我叫吉斯米。”
对于约翰而言,她的意义已远远不止一个名字了。约翰向她走过去,当他走近时,几乎不敢再挪动一步,生怕踩上她赤露的脚趾。
“你还没有见到过我呢,”她柔声说。她那蓝莹莹的眼睛还加了一句:“啊,那你可真是错过了不少呢!”……她继续柔声说,“昨天晚上你见到了贾斯米,她是我的姐姐。昨天我感染了莴苣毒,”接着,她的眼睛又接下去说:“每逢我生病的时候,我就很温柔——可等我病好了,我也很温柔。”
“你令我难忘,”约翰的眼睛说,“我自己可也不蠢呢。”——“你好吗?”他说出声来。“我想今天早晨你该好些了吧,”“亲爱的,”他的眼睛颤抖着说。
约翰发觉他们已经走上了那条小径。在她的提议下,他们一起在苔藓上坐下来,他不知道苔藓有多柔软。
他对女人很挑剔。一点缺陷——脚踝太肥啦,嗓子太粗啦,装了一只玻璃假眼睛啦——就足够使他兴趣索然。此时此地,他平生破天荒第一遭坐在一位少女身旁,而这位少女在他看来简直是十全十美的美女化身。
“你家是在东部吗?”吉斯米怀着迷人的兴趣问。
“不,”约翰简短地答道。“我是从海地斯来的。”
她或者是没有听到过海地斯这个地名,或者是不知道对这个地方该说些什么动听的话,所以她不再就这个问题谈下去了。
“今年秋天我就要到东部去上学啦,”她说。“你想我会喜欢去吗?我要到纽约贝尔琪小姐的学校去读书。那可是个很严格的学校,可你知道每逢周末我就会回家,跟家里人一起住在我们在纽约的家里,因为爸爸听人说那儿的女学生走路都得两个两个地走。”
“你的父亲要你尊重自己,”约翰说。
“我们是这样,”她回答说,她的眼睛闪耀着尊严。“我们谁都没有受到过大人的处罚。爸爸说我们不应该受到处罚。我的姐姐贾斯米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把他推下了楼,他只是爬了起来,就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妈妈听说你是从——呃,”吉斯米接下去说,“你是从你来的那个地方来的,你知道,她吓了一跳。她说在她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时候——可是你知道,她是西班牙人而且是个老派人。”
“你们在这儿要住很久吗?”上面这段话使约翰感到有些刺痛,这段话似乎是很不客气地指他是乡巴佬的意思。为了掩饰他这样的感情,他问道。
“珀西和贾斯米和我,每年都上这儿来歇夏,可是明年夏天贾斯米要去纽波特[1]。明年秋天前她要去伦敦,首次在社交圈露面,她要进宫觐见英王呢。”
“你可知道,”约翰迟疑着开口说,“你比我刚见到你的时候所想象的要世故得多呢。”
“啊,不,我可不是那样的,”她急忙叫起来。“我可不愿意想象我是那样的人。我认为世故的年轻人简直俗气透啦,你说是吗?我其实一点儿也不世故。要是你说我是那样的人,我可要哭啦。”
她难过得嘴唇都颤抖了。约翰不得不辩白说:
“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说说逗着你玩儿。”
“因为要是我真是那样,我倒不在意了,”她坚持说,“可我不是那样。我很天真,像个小姑娘似的。我从来不抽烟,也不喝酒,只读一点诗歌,其他什么书也不看。我几乎不懂数学或者化学。我穿得也挺简单朴素——事实上,我几乎根本不打扮。我认为你说的世故这两个字跟我毫不相干。我认为姑娘家应该身心健康地享受她们的青春。”
“我也是这样想,”约翰真心实意地说。
吉斯米又快活起来。她向他露出了笑靥,一颗未掉落的泪珠从她一只碧蓝碧蓝的眼角掉了下来。
“我喜欢你,”她低声亲热地说。“你在我们这儿就准备一直跟珀西在一起吗,你愿意跟我好吗?你想想看——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没有什么经验的姑娘,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碰到一个男孩子爱过我。家里人连让我独自一个人看一看男孩子都不让,除了看珀西以外。我刚才出来一直往这座林子里走,就希望能单独见到你。”
约翰真是受宠若惊,他按着从海地斯的舞蹈学校里学来的款式,撅起屁股深深鞠了一个躬。
“咱们现在还是走吧,”吉斯米柔媚地说。“十一点钟我得跟妈妈在一起。你还没有请我吻你一次呢,我本来以为现在男孩子都兴这样哩。”
约翰骄傲地挺直了身子。
“有些男孩是那样,”他回答说,“可我不是那样。姑娘们不干这种事情——在我们海地斯。”
他们并肩向屋子走去。
[1]Newport,应指英国威尔士东南部的一个港口,威尔士的第三大城市。
6
在一片阳光下,约翰面对布拉多克·华盛顿先生站着。这位长者年纪四十光景,长着一张傲慢的茫然的脸,一双聪明的眼睛,一副结实的身材。每天早晨他身上都闻得出马的气味——最好的马。他握着一根普通的灰白色桦木手杖,把手装的是一块蛋白石。他和珀西正带着约翰在各处参观。
“奴隶的住所就在那儿,”他用手杖指着他们左面沿着山腰优美伸展的一溜哥特式大理石回廊说。“我年轻的时候,有一阵子给那时荒唐的理想主义迷住了心窍而越出了生活的常轨。那时候,他们的日子过得真是豪华。比方说,我给他们每个房间都装了花砖浴缸。”
“我猜想,”约翰讨好地笑了一声,鼓起勇气说,“他们准是用浴缸装煤了。希列扎-墨菲先生告诉我,有一次他——”
“希列扎-墨菲先生的意见,我想,对我无关紧要,”他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这些奴隶并没有在浴缸里装煤。他们奉命每天必须洗澡,因此他们都洗了。要是他们不洗澡,我就要命令他们用硫酸洗头。后来由于另外一个不同的理由,我又停止让他们洗澡了。他们有好些人受了凉,死了。对某些种族来说,水对他们并没有什么益处——除非作为一种饮料。”
约翰笑出声来,接着他决定庄重地点头同意。布拉多克·华盛顿让他觉得很不自在。
“这些黑人全都是我的父亲当初带到北方来的黑人的后代。现在他们大约有二百五十人。你注意听他们说话,因为他们与世隔绝得太久了,所以他们原来的方言已经变成了一种几乎无法听懂的土语了。我们从他们中间挑了几个人,教这些人说英语——比如我的秘书和两三个照料屋子的仆人。
“这是高尔夫球场,”他接下去说,这时他们正沿着一片天鹅绒般的可以过冬的草地漫步。“你瞧,一片碧绿,没有球道,没有杂草,没有障碍物。”
他心情愉快地对约翰微笑着。
“笼子里关着很多人吗,爸爸?”珀西突然问道。
布拉多克·华盛顿愣了一下,接着不由自主地诅咒了一声。
“里面还少关了一个,”他突然阴沉地嚷道——接着又说,“咱们碰到麻烦啦。”
“妈妈刚告诉我,”珀西说,“那个意大利教师——”
“这是一个大错,”布拉多克·华盛顿怒气冲冲地说。“可是当然咱们还是有机会能把他逮住的。也许他死在林子里了,或者从一座悬崖翻身掉下去了。要是他真的逃跑了——这种可能性是始终存在的,他谈的情况别人也不会相信。不管怎样,我已经派出二十四个人到附近几个城镇去寻找他了。”
“那么还没有找到他吗?”
“有点儿希望。他们中间有十四个人向我的代理人报告,说他们每个人都杀死了一个面貌跟描述相符的人。可是当然,他们可能想的只是赏金罢了——”
他打住了。他们来到了一个大地洞前,这个大洞穴周围有一座旋转木马那么大,上面盖着坚固的铁栅。布拉多克·华盛顿向约翰招了招手,便把他的手杖伸进铁栅。约翰走到洞边去瞧。他的耳朵立即受到一阵从下面传来的一阵狂野叫喊声的袭击。
“来吧,到下面地狱里来吧!”
“你好,小伙子,上面空气怎么样?”
“嗨!扔一根绳子给我们!”
“给一个隔夜吃剩的炸面圈好吗,伙计,要不给两个吃剩的三明治行吗?”
“喂,小伙子,要是你把那个跟你在一起的家伙推下来,我们就给你表演一出捉迷藏。”
“给我狠狠揍他一顿,行吗?”
太暗了,看不清下面的洞穴。但是从这种粗犷的乐观气氛,从语言和声调粗鲁而富有活力来判断,约翰知道他们是那种生气勃勃的中产阶级的美国人。接着,华盛顿先生抽出手杖,在草丛里按了一个键钮,地下的景象一下子明亮起来。
“这些是爱冒险的海员,该他们倒霉,发现了这座‘黄金城’,”他说。
他们的脚下是个碗形的大土穴。四边很陡,看来是磨光玻璃,微呈凹形的地上站着二十多个半是平民打扮半是军人制服的飞行员。他们仰起了脸,流露出愤怒、怨恨、失望和愤世嫉俗的幽默,满脸是长久没刮的大胡子,但是除了少数几个显得憔悴以外,他们似乎是一批吃得很好、身体健康的家伙。
布拉多克·华盛顿把一张花园座椅拉到洞穴边坐下来。
“唔,你们好吗,伙计们?”他亲切地询问道。
阳光照耀的空中升起一片杂七杂八的咒骂声,除了少数几个人心情沮丧叫不出声来以外,大伙儿都咒骂起来,但是布拉多克·华盛顿听着这阵咒骂,镇定自若,不动声色。等到咒骂的回声最后静寂下来,他又说话了。
“你们想出一条解决你们困难的出路没有?”
七嘴八舌的话语从下面他们中间飘上来。
“我们决定在这里愉快地留下来!”
“把我们放回地上去,我们就有办法!”
布拉多克·华盛顿等他们再安静下来,说道:
“我已经把形势给你们讲过了。我并不需要你们在这儿。我但愿从来不曾见到过你们。是你们自己的好奇心把你们引到这里来的。不论什么时候,但凡你们能想出一条出路来,只要不影响我和我的利益,我都愿意考虑。但是,只要你们还是一心一意只想挖隧道——我知道你们已经又在动手挖一条新的隧道了——你们就不会有多大进展。尽管你们都呼天号地思念家里的亲人,可是,你们在这里的生活并不像你们喊的那么艰难。要是你们真是挂念家里亲人的那种人,那你们就决不会干飞行这个行当啦。”
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从人群中走出来,举起一只手以引起这个捉拿他的人注意他要说的话。
“让我问你几个问题!”他叫道。“你是在假装做好心人。”
“说得多荒唐。像我这样地位的人怎么能好心对待你们呢?你还不如说一个西班牙人是好心对待一块猪排的吧。”
听了这句粗鲁话,二十四块猪排都垂下了头。但是那个身材高大的人继续说:
“好极了!”他叫道。“这一点我们以前就已经争论清楚了。你不是人道主义者,你不是个好心人,可你总还是个人嘛——至少你说你是人嘛——你应该能设身处地好好为我们想一想,那是多么——多么——多么——”
“多么什么?”布拉多克·华盛顿冷冷地问道。
“——多么不必要——”
“对我来说可不是那样。”
“唔——多么残忍——”
“这一点咱们已经谈过啦。要保存自己就不存在残忍不残忍的问题。你们都当过兵,你们懂得这个道理。再说点别的吧。”
“唔,多么愚蠢。”
“对,”华盛顿同意说,“我允许你这样说。可是你不妨想一想,除此以外还能有别的办法吗?我提出过,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把你们一起或者任何一个人毫无痛苦地处死。我提出过把你们的妻子、情人、孩子和母亲都绑架到这里来。我会把你们下面这个洞穴加以扩建,供你们衣食,让你们度过余生。如果能有什么方法使人患上永久健忘症的话,我愿意给你们都做一次手术,然后立刻释放你们,放到我这个禁区以外的地方去。但是我最多就到这一步了。”
“相信我们决不告发你,你看怎么样?”有人这样叫道。
“你们并没有严肃认真地提出这样的建议,”华盛顿讥讽地说。“我可是真的放出一个人来教我的女儿学意大利语。上个星期他跑啦。”
二十四个喉咙里忽然发出狂暴的欢呼声,接着是一片欢乐的混乱。囚徒们跳起木鞋舞,欢呼着,反复用常声和假声歌唱着,在一阵突发的生动活泼的情绪中互相扭打着。他们甚至沿着这个碗形大洞的玻璃边尽可能地往高处跑,接着又屁股落地滑回洞底。那个身材高大的人开始唱起一支歌来,大伙儿都跟着唱了起来:
啊,咱们要把皇帝吊死
在一棵酸苹果树上——
布拉多克·华盛顿怀着谜一般的沉默坐着,直到歌曲唱完。
“你们知道,”等到总算有少数几个人注意他时,他说,“我对你们并没有恶意。我愿意看到你们过得快快活活。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一下子就把一切全都告诉你们。那个家伙——他叫什么名字?克利契蒂契洛?——已经给我那些代理人在十四个不同的地方击毙了。”
他们没有猜出那十四个地方指的是城市,欢乐的喧哗立刻停止了。
“可是尽管这样,”华盛顿愠怒地叫道,“他到底还是想逃跑来着。有了这样一次教训,难道你们还指望我给你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再试一试的机会吗?”
下面又一迭连声地叫喊起来。
“当然啦!”
“你的女儿喜欢学中文吗?”
“嗨,我能讲意大利语!我的母亲是意大利人。”
“也许她喜欢学纽约的方言吧!”
“要是她就是那个长着一对大大的蓝眼睛的小妞儿,那我能教她许多比意大利语更妙的玩艺儿。”
“我能唱爱尔兰民歌——还能用铜乐器伴奏。”
华盛顿先生蓦地伸出手杖,戳了一下草地里的键钮,地下的情景倏然消逝,只留下那铁栅的黑牙忧郁地盖着黑洞洞的大嘴。
“嗨!”下面传出一个人的声音,“你不给我们说一句祝福的话就跑了吗?”
可是华盛顿先生,带着后面跟随的两个小伙子,已经漫步向高尔夫球场的第九洞走去了,似乎这个洞穴和洞里关着的那些人不过是高尔夫球场上的一道障碍,他那矫健的铁头球棒毫不费力地就取得了胜利。
7
在钻石山庇护下,七月是一个夜里凉得要盖毯子,白昼却又阳光灿烂而温暖的月份。约翰和吉斯米在相爱。他还不知道他送给她的一只金制的小足球(上面镌刻着ProdeoetpatriaetSt.Mida[1]的铭文)已经挂在她贴胸的白金项链上了。可是小金球却知道。而她也没有觉察到有一天从她那朴素的头饰上掉落下来的一枚大蓝宝石已经被约翰柔情地珍藏在他的珠宝盒里了。
一天后半晌,当那红宝石和貂皮装饰的音乐室悄无人声的时候,他们俩在那里一起待了一个钟头。他握着她的手,她瞅了他一眼,那眼神儿美得他忍不住悄悄地唤出了她的名字。她俯着身子向他凑过去——接着又犹豫起来。
“你是说‘吉斯米’吗?”她温柔地问道,“还是说……”[2]
她要问清楚。她想她可能误解了他的意思。
他们俩过去谁都没有跟人亲吻过,但是在这一个小时里,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
下午的时光流走了。那天夜里,当那座最高的塔楼上飘来最后一阵音乐的时候,他们各自在床上躺着,没有入睡,幸福地想象着这一天度过的一分一秒。他们已经决定结婚,越快越好。
[1]拉丁文:献给上帝、国家和圣米达。
[2]在英语中“吉斯米”这个名字,与“吻我”谐音,故有此问。
8
华盛顿先生和这两个年轻人每天都上密林里去打猎或者捕鱼,或者在那使人昏昏欲睡的球场上打高尔夫球——这种比赛他出于外交上的礼仪总让他的主人打赢——或者在那山区特有的清凉湖水中游泳。约翰发觉华盛顿先生的性情多少有点苛刻——他除了自己的看法或者见解以外,对谁的看法或见解都毫无兴趣。华盛顿太太整天冷冰冰的,不苟言笑。看来她对两个女儿漠不关心,全副心思都放在她的儿子珀西身上,每天晚上在餐桌上她操着语速飞快的西班牙语,跟珀西谈个没完没了。
大女儿贾斯米,外貌像吉斯米——只是她有点罗圈腿,而且长着一双大手和大脚——但是在气质上却跟吉斯米大不相同。她最爱看的书都是关于“穷女孩给她们鳏居的父亲管家”这一类故事。约翰从吉斯米那里了解到,世界大战结束时贾斯米既震惊又失望,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当时她正准备动身去欧洲,到军营流动餐厅里去当熟练工。她甚至因此憔悴了一阵子,布拉多克·华盛顿曾采取步骤企图在巴尔干半岛策动一场新的战争——但是她看到一张几个塞尔维亚伤兵的照片以后,便对所有这一切失去了兴趣。但是珀西和吉斯米似乎从他们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他那种盛气凌人的傲慢态度。他们每一转念,都千篇一律地都贯穿着彻头彻尾的自私。
关于这座城堡和山谷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使约翰着迷。珀西这样告诉他,布拉多克·华盛顿曾设法绑架了一位园林设计师、一位建筑师、一名舞台装置家以及上世纪遗留下来的一位颓废诗人。所有的黑人都供他们使唤,保证供给他们世界上所能找到的一切材料,让他们搞出一些别出心裁的玩艺儿来。可是他们一个个都显出自己毫无用处。那个颓废诗人因为离开了春天的林荫大道,立刻就号啕大哭起来——他含糊其词地说了一些关于香料、类人猿和象牙之类的话,可是没一句话含着实际价值。而那个舞台装置家则想把整个山谷变成一套机关布景,搞出一些耸人听闻的效果来——像这些玩意儿,对华盛顿一家人来说,很快就会感到厌倦的。至于那两个建筑师和园林设计师,他们只想照陈规老套办事,因循守旧,没有一点儿创新。
但是他们至少解决了该怎样处置他们的问题——一天夜晚他们在一间屋子里,想就一座喷泉应该造在哪里取得一致意见,争论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们都发疯了。如今他们舒舒服服地给关在康涅狄格州韦斯特波特的一所疯人院里。
“可是,”约翰好奇地问,“你们所有这些奇妙的客厅、大堂、过道和卧室又是谁设计的呢?”
“唔,”珀西回答说,“告诉你要教人害臊,可那是一个拍电影的家伙搞的。他是我们发现的一个唯一惯于挥金如土的人,尽管他把餐巾塞在领子里,既不会写字也不会阅读。”
八月将尽,约翰想到自己很快又得回到学校里去,不禁懊丧起来。他和吉斯米决定明年六月一起私奔。
“要是能在这里结婚,那就更好啦,”吉斯米坦承道,“但是当然,我根本不可能指望爸爸会答应我嫁给你。所以,这样我宁肯私奔。眼下有钱的人在美国结婚真可怕——他们总要向新闻界发布公告,说什么他们准备穿着边角零料就结婚了,他们的意思无非是说,只有一点儿旧珍珠和欧仁尼[1]女皇用过的花边[2]。”
“我知道,”约翰激动地说。“我在希列扎-墨菲家的时候,他们家的大女儿格温多琳嫁给了一个人,他的父亲拥有半个西弗吉尼亚州,可是她写信告诉家里说,单凭她丈夫做银行职员拿的那点薪水,她的日子过得有多么艰辛——她最后说:‘谢天谢地,不论怎么样,我总还有四个能干的女仆人,也还能有点儿用处吧。’”
“真丢人,”吉斯米评论说。“不想想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那些工人啦,其他所有人啦,他们只有两个女仆,日子照样过得去。”
八月底的一个下午,吉斯米偶然漏出一句话,改变了整个局面,也把约翰吓得心惊胆战。
当时他们正依偎在他们最喜爱的那座林子里,在亲吻之余,约翰正飘飘然陶醉在他罗曼蒂克的预感之中,这些想入非非的预感使得他俩的关系平添了几分辛酸。
“有时我想咱们根本不会结婚,”他感伤地说。“你太富了,也太华贵了。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有钱的姑娘能跟其他普通的女孩一样。我应该娶一个奥马哈[3]或者苏城[4]的富裕的五金批发商的女儿,她能有那么一份五十万元的嫁妆,我也就该心满意足了。”
“我曾经认识一个五金批发商的女儿,”吉斯米说。“我就不信你能心满意足。她是我姐姐的朋友,上我们这儿来玩过。”
“喔,这么说你们还有别的客人来过?”约翰惊奇地叫了出来。
吉斯米似乎后悔自己不该说这句话。
“啊,是的,”她急忙说,“我们有几个客人。”
“可你们——你的父亲不怕他们到外面去说吗?”
“啊,是有点儿怕,有一点儿,”她回答说。“让咱们谈点别的比这快活一点的事吧。”
可是约翰却激起了好奇心。
“比这快活一点的事儿!”他说。“这有什么不快活的?她们不是正派的姑娘吗?”
使他大吃一惊的是,吉斯米哭了起来。
“是的,她们都是挺好的——这,这,整个问题恰恰就在这儿。我跟她们中间几个越来越亲热,贾斯米也是这样,可是不管怎样,她还是继续邀——邀请她们上我们这儿来玩,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约翰的心里生出不祥的疑窦。
“你的意思是说,她们在外面说了,于是你的父亲把她们——给撵走了?”
“比这更糟,”她断断续续地咕哝说。“爸爸不喜欢冒险——可贾斯米还是一个劲儿写信邀她们来,而且她们又玩得那么快活!”
她止不住一阵悲痛。
约翰给这一番吐露吓愣了,张口结舌地坐在那里,只觉得浑身神经在颤抖,好像许多麻雀躲在他的脊梁骨上。
“嗐,我告诉给你听了,可我真不该告诉你的,”她说,突然冷静下来,擦干了她那深蓝色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的父亲在她们离开之前把她们全给杀死了?”
她点点头。
“通常是在八月——或者九月初。我们首先总是尽可能地从她们身上得到快乐,这对我们来说完全是很自然的事。”
“这真恶心!——这多——啊,我要发疯啦!你是不是承认——”
“是的,”吉斯米打断了他的话,耸了耸肩膀。“我们不能把她们严密地监禁起来,像对付那些飞行员那样,这样,她们就会变成一种每天不断向我们良心发出的谴责。把她们杀了,对贾斯米和我总比较好受一些,因为爸爸干得比我们预料的还快。这样我们就免得跟她们告别了。”
“你们就这样杀了她们!嘿!”约翰叫道。
“干得干净利落。趁她们熟睡的时候把她们毒死——总是对她们家里人说,她们在西部的比尤特得了猩红热死了。”
“可是——我真不懂你们干吗还不断地邀请她们上你们家来呢?”
“我可没有邀请她们,”吉斯米发作起来。“我一个也没有邀请过,是贾斯米请她们来的。再说,她们总是玩得很快活的。最后她还送给她们最好的礼物。将来我可能也会请客人来的——我也会硬着心肠这么干的。我们不能让死亡这种不可避免的东西来阻挡我们享受人生的乐趣。你想想,要是我们没有一个客人,我们在这儿该有多么寂寞。啊,爸爸和妈妈,跟我们一样也牺牲了一些最好的朋友。”
“所以,”约翰嚷嚷着控诉道,“所以你现在让我跟你谈情说爱,也假装跟我谈爱啦,结婚啦,可你自始至终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决不可能活着从这儿出去——”
“不,”她激动地抗议说。“决不会再这样干了。起先我是那样的。那回你就在这儿。我忍不住想跟你谈情说爱,而且我认为你生命的最后几天,对咱们两人来说也许都是快活的。可是接着我爱上了你,而——而对你就要——就要给干掉,我也是真心实意地难过,尽管我宁肯你给干掉也不愿让你再去吻另外一个姑娘。”
“哦,你愿意,你愿意这样吗?”约翰恶狠狠地叫道。
“我太愿意啦。再说,我常听人说一个姑娘家跟一个男人谈情说爱,可又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跟他结婚,那就会更带劲。啊,干吗我要告诉你?现在我可能败了你的兴,刚才你不知道有这回事,咱们玩得真快活啊。我知道这么一来,你就会有点灰心丧气啦。”
“啊,你是让我灰心啦,不是吗?”约翰气得声音都发抖了。“这一套我听够啦。要是你不过是想跟一个你自己知道比死尸好不了多少的人谈情说爱闹着玩,一点儿不讲尊严和体面的话,那我跟你一刀两断了!”
“你不是死尸!”她惶恐地辩白道。“你不是死尸!我不许你说我是吻了一具死尸!”
“我没这么说!”
“你说的!你说我吻了一具死尸!”
他们的嗓门提高了,但是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们两个顿时沉默下来。脚步声沿着那条小径朝着他们的方向传来,不一会儿,玫瑰花丛从中间分开,露出了布拉多克·华盛顿,嵌在他那漂亮而茫然的脸上的一双聪明的眼睛正瞅着他们。
“谁吻了死尸?”他问道,显然他不同意这样的说法。
“没有谁这么说,”吉斯米连忙回答。“我们不过是闹着玩儿罢了。”
“那你们两个在这儿干什么?”他粗声粗气地问道。“吉斯米,你应该——应该跟你姐姐一起去读书或者打高尔夫球了。读书去!要不打高尔夫球去!等我回头再来的时候,可别让我看到你还在这儿!”
说着,他向约翰点了点头,便顺着小径走了。
“你看到了吗?”吉斯米生气地说,这时他已经走远了,听不见她的话了。“这一下全让你弄糟啦。咱们再也不能见面了。他也不会再让我见到你了。要是他知道咱们俩相爱了,他准会把你毒死。”
“咱们俩并没有相爱,再也不会相爱啦!”约翰大声喊道,“所以他在这个问题上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再说,你也可以不必欺骗自己,以为我会在这儿待下去。要不了六个钟头,我就会翻过这些山岭,要是非得穿过这些山岭不可的话,然后我就往东走。”
他们两个已经站了起来,听了这句话,吉斯米走近约翰,挽住了他的手臂。
“我也走。”
“你准是发疯了——”
“我当然要走,”她不耐烦地打断他。
“你肯定不能走。你——”
“好吧,”她冷静地说,“咱们现在去追上爸爸,干脆跟他把这个问题谈清楚。”
约翰苦笑着,败下阵来。
“好吧,亲爱的,”他表示同意,软弱而勉强地说,“咱们一起走吧。”
他又爱她了,爱情平静地栖息在他的心头。她是属于他的——她愿意跟他一起出走,患难与共。他用手臂搂住她,热烈地吻她,到底她是爱他的;实在是她救了他的命。
他们一路讨论着这个问题,慢慢地向城堡走回去。他们决定,既然布拉多克·华盛顿已经看见他们在一起了,那他们最好第二天夜晚就离开这里。吃晚饭的时候,约翰尽管嘴唇干得要命,但是心神紧张,把一大汤匙孔雀汤都灌进了左肺。他只得让一个管家把他抬进那间装饰着海龟和黑貂的牌戏室,让那管家使劲给他捶背,珀西看着觉得很好玩。
[1]欧仁尼(Eugénie,1826—1920):拿破仑三世之妻,后为法国女皇,在位期间为1853—1871年。
[2]指当时正当三十年代美国经济大萧条。
[3]奥马哈(Omaha):美国内布拉斯加州东部一城市。
[4]苏城(SiouxCity):美国衣阿华州西部城市。
9
后半夜,约翰的身子猛地震了一下,他立刻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瞅着房间里蒙着的使人昏昏欲睡的窗幔。透过一个个暗蓝色的方块,也就是他那些开着的窗子,他听到远处传来微弱的声音,由于噩梦萦绕,在他的记忆能辨别之前,这微弱的声音就被一阵风吹走了。但是接着越来越近地传来清晰可闻的响声,响声就在他的房间外面——转动房门把手的咔嗒声、脚步声、悄悄低语声,他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声音。他的肚子里结起一团硬疙瘩,他痛苦地凝神细听,顿感浑身疼痛。接着有一幅窗幔似乎隐去了,他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门边,从黑地里看去只是一个轮廓不清的人影,混合在窗幔的褶皱里,仿佛从一块肮脏的窗玻璃上看到的一个变了形的映像。
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决心,约翰按了一下床边的电钮,转眼之间,他就坐到了隔壁房间那只绿油油的凹陷的浴池里了,浴池里半池的冷水激醒了他,使他恢复了警觉。
他从浴池跳出来,湿淋淋的睡衣在他后面滴了一大摊水,他跑到那扇他知道通向二楼象牙平台的海蓝宝石门前。那扇门悄没声息地敞开了。一盏孤零零的绯红色的灯,从宏伟的圆顶上垂挂下来,把那一派华丽的雕镂的楼梯照得分外美丽。约翰一时不知所措,周围满目静悄悄的光彩,吓得他胆战心惊,仿佛要把他这个在象牙平台上发抖的孤单单、湿淋淋的小人儿裹没在重重光影里。接着同时发生了两件事:他自己那间起居室的门突然敞开了,三个一丝不挂的黑人冲进门厅——正当约翰惊恐地、摇摇晃晃地向楼梯走去的时候,另一扇门滑进过道那边的墙壁,约翰看见布拉多克·华盛顿站在灯火明亮的电梯里,穿着一件皮褂,一双齐膝的马靴,上面露出色彩鲜艳的玫瑰色睡衣裤。
三个黑人——约翰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脑子里突然闪念,他们准是职业刽子手——停下步子,不再向约翰冲去,期待地向电梯里的那个人转过身去,他严厉地发出命令:
“进来!你们三个人都赶快进来!”
三个黑人立刻冲进电梯,电梯门一关上,明晃晃的长方形升降机就不见了,约翰重又被孤零零的留在门厅里。他无力地倒在一级象牙楼梯上。
显然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这样一来至少暂时延缓了他自己的小灾难。出了什么事啦?是黑奴起来造反了?还是那些飞行员冲开了铁栅?要不是菲希村那些人瞎冲乱撞翻过了山岭,他们郁郁寡欢的眼睛瞧见了这座华丽的山谷?约翰不知道。他听见一阵呼呼的风声,电梯又嗖嗖作响地升了上来,一会儿又嗖嗖作响地下去了。兴许是珀西赶去帮他的父亲了。约翰忽然想到现在正是他跟吉斯米会面策划立即逃跑的好机会。他等待着,直到电梯静了几分钟;深夜的寒气透过他湿漉漉的睡衣渗入他的身子,他微微颤抖着回到自己的房间,匆匆穿好衣服,便登上一长节楼梯,拐进那条铺着俄国貂皮的过道,往吉斯米住的套间走去。
她的起居室的门正开着,灯也都亮着。吉斯米穿着安哥拉羊毛的和服式晨衣,站在屋子的窗边谛听着什么。约翰悄悄地走进来,她向他转过身来。
“啊,是你!”她低声说,一面穿过房间向他走来。“你听见他们了吗?”
“我听见你父亲的奴隶们在我的——”
“不,”她激动地打断他的话。“我是说那些飞机!”
“飞机?兴许就是飞机的声音把我给吵醒的。”
“起码有十多架。几分钟前我就看到一架直冲着月亮飞过去。在后面悬崖上的那个卫兵放了一枪,这才把爸爸给惊醒了。我们马上就要跟它们干了。”
“它们是存心上这儿来的吗?”
“是的——是那个逃跑的意大利人——”
她的话音未落,那扇敞开的窗口冲进一阵刺耳的爆炸声。吉斯米低低地叫了一声,接着,手指在梳妆台上的一只盒子里摸了一枚分币,跑到一盏电灯跟前。整座城堡顿时一片黑暗——原来她有心把保险丝烧断了。
“来吧!”她向他喊道。“咱们上屋顶花园去,到那儿瞭望去!”
她披上大氅,拉着他的手,两人摸索着走出门去。上高塔去的电梯,出门一步就到了。她按了一下电钮,他们就飞速上升,在黑暗里他搂着她,吻着她的嘴唇。风流韵事到底临到了约翰·昂格尔。一会儿他们跨出电梯登上平台,平台给星光照得一片白。天上,云雾缭绕的月亮,在卷卷涡云中时隐时现,月下,十多架机翼黑魆魆的飞机一个劲儿地兜着圈子飞。山谷里,火光到处闪烁着扑向飞机,紧接着发出刺耳的爆炸声。吉斯米快活地拍着手,可是一会儿她又慌了起来,因为飞机按照预定的讯号开始投弹了,整个山谷变成了一幅轰隆隆的震响声和红彤彤的火光交织的画面。
不多一会儿,进攻的机群开始集中瞄准高射炮阵地,一门高射炮几乎顷刻之间就化为一大堆灰烬,倒在玫瑰花丛里冒烟。
“吉斯米,”约翰央求说,“我告诉你,这次进攻正巧赶在他们要把我杀死的前夜,你听了准会高兴吧。要是我没有听见后面山口上那名卫兵回击的枪声,我这会儿早已一命呜呼啦——”
“我听不见你说的话!”吉斯米叫道,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情景。“你得大声一点儿说!”
“我只是说,”约翰大声说道,“在他们开始炸毁这座城堡之前,咱们最好逃出去吧!”
突然,黑人住所的圆柱门廊全都炸得粉碎,一股火焰从柱廊下面直冲云霄,大块的大理石碎片一直飞到湖边。
“价值五万元的奴隶全完了,”吉斯米叫道,“这还是按战前的价格计算的。尊重私人财产的美国人可真少。”
约翰再一次逼着她离开,飞机瞄准目标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准确,只有两门高射炮还在回击。显然,驻守的卫队处于炮火的重围之中,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了。
“快点!”约翰喊道,拉着吉斯米的手臂,“咱们得走啦。你难道不明白,要是那些飞行员发现了你,毫无疑问会把你打死吗?”
她勉强同意了。
“咱们得去叫醒贾斯米!”她说,他们向电梯走去。接着她孩子气地又加了一句:“咱们这下要变穷了,是不是?就像在书本里写的那些人一样。我会成为一个孤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自由而又贫穷!多有趣!”她停下来,仰起嘴唇,兴冲冲地吻了他一下。
“这两码事是搞不到一块儿去的,”约翰严峻地说。“人们早已明白这一点了。这两者我宁愿要自由。我特别要提醒你一件事,你最好是把你的首饰匣里的珠宝首饰都倒进你的口袋。”
十分钟以后,姊妹两个在黑洞洞的过道里跟约翰会合,接着他们就下楼来到城堡的底层。他们最后一次穿过那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厅堂,在大门外的平台上站立了一会儿,观看那正在熊熊燃烧的黑人住所和坠落在湖那边的两架飞机冒着火光的残骸。一门孤零零的高射炮还在狠狠地回击,进攻的机群似乎胆怯地不敢飞得更低一些,只是围着这门高射炮盘旋,发出烟火似的炮弹,要等到碰巧有一发炮弹命中目标,才能消灭那些黑人炮手。
约翰和两姊妹走下大理石台阶,径直向左拐弯,便开始登上一条像吊袜带似的盘绕着钻石山的小道。吉斯米知道半山腰有一个林木繁茂的所在,那里他们既可以藏身,又可以眺望山谷里这幕骚乱的夜景——最后,必要的话,又可以沿着一条隐蔽在岩石嶙峋的溪谷里的秘密小路逃走。
10
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三点钟了。亲切而又镇定的贾斯米倚着一棵大树干立刻睡熟了。约翰和吉斯米坐下来,他搂着她,眺望远处,在昨天早晨还是一座花园,而如今已化为断垣残壁的地方,这场即将沉寂的战斗,还在时起时落地进行绝望的挣扎。四点钟一过,最后残留的那门高射炮哐啷一声,接着冒出一股火红的烟雾,便一动不动了。虽然月亮已经下沉,他们仍然看得见飞机在盘旋,飞得更贴近地面了。一旦飞机看准这座被围困的城堡已经无力再作抵抗,它们就将降落地面,而这个闪烁着微光的黑沉沉的华盛顿王国也就消亡了。
炮火停息,山谷也随之静寂,两架被击落的飞机余烬,像蜷缩在草地里的魔鬼的两只眼睛,在闪闪发光。城堡黑魆魆的,悄然兀立,虽然黯然无光,却和在阳光灿照之下一样显得美丽动人,天空中充满着复仇之神的木头般沉闷的格格声,时起时伏地发出怨言。这时,约翰发现吉斯米像她的姐姐一样,也已经呼呼熟睡了。
四点钟已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听见有脚步声沿着他们刚走过的那条小路传来,他连气也不敢透,悄悄地等候着,直到那些人的脚步声走过他停留的这个有利地点。现在空气中发出一种显然并非来自人间的轻微的骚动声,寒露逼人;他知道天色即将破晓了。约翰静静地等着,直到那脚步声走到了安全距离以外,上了山而且听不见了。于是,他跟踪走去。大约在离高耸的山巅还有一半路程的地方,树林都已砍去,一条像马鞍似的岩石伸展着,覆盖着下面的钻石。就在他到达这个地方之前,他放慢了脚步,一种动物的直觉警告他,前面有人。他走近一块高高的圆石,从圆石边上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下面就是他看到的情景:
布拉多克·华盛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灰蒙蒙的天空衬出他的侧影,他不声不响,也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东方已经破晓,大地染上一抹冷冽的青色,在这新的一天对比之下,这孤苦伶仃的人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约翰偷偷望着的时候,他的主人不可捉摸地沉思了一会儿;接着他向那两个匍匐在他脚边的黑人挥了挥手,要他们抬起放在他们两人中间的东西。当他们挣扎着直立起来的时候,初升太阳的第一线黄光把一颗精工雕琢的大钻石的数不清的棱角照得剔透明亮——闪起了一片白光,像一颗碎裂的晨星在空中闪烁发光。两个抬钻石的黑人在重负之下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波浪般的肌肉在他们湿漉漉发光的皮肤下变得僵硬起来,三个人对着苍天满怀着既想抗拒但又无能为力的心情,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白人扬起了头,用一种引人注目的姿势慢慢举起双臂,就像要求广大群众倾听他演讲一样——但是周围并没有群众,只有山岭和苍穹的无限寂寥,只有从山下林子里传来轻微的鸟鸣声打破这无限的寂寥。那站在马鞍形岩石上的人开始慢吞吞地说话,带着一种颠扑不破的傲气。
“嗨,你在那边的——”他声调发颤地喊道。“你——在那儿的!”他顿住了,两只手臂仍旧高举着,头也专注地扬起着,似乎在等着回答。约翰竭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是不是有人从山上下来,但是山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蓝天和那从林梢吹来的像长笛般的嘲弄的风声。难道华盛顿是在祈祷吗?约翰疑惑了一会儿。但是接着这个错觉就消失了——从这人的整个举止态度看,其中含有一种与祈求截然相反的神气。
“啊,你那高高在上的!”
声调变得坚强而有自信起来。这不是孤独无助的哀求。如果说其中含有什么意味的话,那就是一种乖戾的居高临下的口吻。
“你这——”
他说得太快,让人听不懂,词句滔滔不绝,前言后语交混在一起……约翰屏息谛听着,偶尔抓住一句两句,声音一会儿哽住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下去,接着又打住了——时而坚决有力,滔滔善辩,时而显得迟疑、困惑、焦躁。于是这位唯一的听众开始恍然大悟,而在这顿悟的瞬间,一股热血顿时流遍他的全身动脉。布拉多克·华盛顿原来是在向上帝行贿!
就是这么回事——毫无疑问。他那两个奴隶双臂抬着的那颗大钻石,不过是一笔预付的样品而已,保证随后还要交付更多的钻石。
约翰听了半天才明白,这就是贯穿在他的话语中的一条线索。发了财的普罗米修斯在企求人们已经遗忘的牺牲、祭仪和基督降生以前就已经废弃的祈祷为他作证。有好一会儿他用提醒上帝的口吻,要上帝忆起他曾经屈尊接受过世人献赠的各种礼物——比如,如果上帝拯救城市免遭瘟疫之灾,世人们就赠与他宏伟的教堂,世人也曾在贪欲和残杀中献出没药和黄金,人的生命,美女和俘获的军队,儿童和后妃,山林原野捕获的野兽,绵羊和山羊,五谷和城市以及被征服的全部土地等等,以换取上帝的姑息,买得上帝和缓天怒的酬答——因此,现在他布拉多克·华盛顿,钻石之王,黄金时代的帝王和祭司,显赫与豪华的主宰,愿意献出一份宝藏,这份宝藏是以前任何帝王公侯连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他不是哀求而是骄傲地献出这份宝藏。
他愿意——他接着详细说明,他愿意把世间一颗最大的钻石献给上帝。这颗钻石将雕琢出千千万万个平面,比一棵树上的叶子还多,而这整颗钻石将雕琢得比一粒只有苍蝇那么大的宝石还更要尽善尽美。许许多多人将为这颗钻石辛劳工作很多很多年。它将经过精工雕刻镶嵌在一座教堂的宏伟的纯金的圆顶上,配上一重重蛋白石和古色古香的蓝宝石的门。中央,一座用彩虹色的、能腐烂一切的、不断变化着的镭锭制成的祭坛,高踞在一所凹陷在地下的小礼拜堂之上,祈祷礼拜的人,在祈祷的时候只要一抬头,镭锭的祭坛就会烧毁他的眼睛——在这座祭坛上,将任凭施恩的上帝的选择,宰杀任何牺牲,甚至世间最伟大、最有权势的活人,以供上帝取乐。
作为酬答,他只要求一件非常简单的事,这件事,在上帝来说,简直易如反掌——那就是要保持一切如昨日此刻万世不移。非常简单!请打开天国的门,把这些飞行员同他们的飞机一古脑儿吞没——然后把天国的门关上。让他的奴隶统统复活,让他重新占有他们。
除了上帝以外,他对谁都别无他求。
他只是疑虑他付出的这笔贿赂是否够大。当然,上帝有上帝的价格。上帝是以人的形象造出来的,所以人们一向说,上帝必定也有他的价格。但是他付出的这个代价是举世罕有的——耗费了多少年建成的大教堂,成千上万名劳工筑起的金字塔,都不能同他这所大教堂、这座金字塔比拟。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这就是他的提议。一切都会按照规定办到,而且他断言这是物超所值,也并无粗鄙之处。他暗示,接受与否完全由上帝决定。
快到结束的时候,他的话已词不成句,变得简短而且捉摸不定,他的身子也似乎紧张起来,似乎竭力要从他周围的空间抓住最细微的动静,最细微的声息。他说着话的时候,他的头发渐渐变白了,现在他好像是古代的先知,对着天空高高地扬起了头——疯狂之态十分动人。
接着,正当约翰看得如痴如醉的时候,他仿佛感到附近什么地方发生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天似乎暗了一会儿,微风似乎突然发出一阵喃喃的低语声,一阵远处传来的喇叭声,一声像宽大的绸袍发出的窸窣声那样的叹息——四围整个大自然一时也暗淡下来:鸟儿停止了歌唱,树林也静止不动,从山那边远处传来一阵沉重的吓人的雷声。
一切就是这样。风吹过山谷里高高的青草,又静止下来。一会儿黎明和白天又重新就位,初升的太阳喷发出黄橙橙的雾霭的热浪,使它前面的道路变得明亮起来。绿叶在阳光中嬉笑,笑声摇动了树林,每根树枝都仿佛成了神话世界里的一所女子学校。上帝不接受这笔贿赂。
约翰看了一会儿白天取得的胜利。接着,转过身去,他看见一簇棕色的东西颤动着落到湖边,接着又有一簇落下,随后又有一簇,像从云端里降下的黄金色的天使在舞蹈。飞机都降落到地上来了。
约翰从大圆石后面偷偷溜走,跑下山腰来到林子里,两个女孩已经睡醒了,正在等他。吉斯米跳起身来,口袋里的珠宝叮当作响,她那张开的唇边悬着疑问,但是本能告诉约翰这会儿不是谈话的时候。他们必须立刻离开这座山。他抓住了她们姊妹俩一人一只手,便悄悄地踩着树枝走下山去,现在他们沐浴在阳光和雾霭之中。在他们身后,山谷没有一丝人声,只听见远处孔雀的哀诉声和清晨欢愉的嘤嘤声。
他们走了半英里光景以后,接着便避开花园地带,走进一条通向另一个山冈的狭隘小路。他们登上最高处,停下来回头四顾。他们的眼光落在他们刚离开的山腰上——一种即将发生悲剧的不祥的预感压上了他们的心头。
在蓝天的映衬下,他们清晰地看见一个精神沮丧、白发皤皤的男人慢慢地从陡坡上走下山去,后面跟着两个身材高大、毫无感情的黑人,抬着那颗在阳光下闪烁发光的大钻石。在下山的半途,还有两个人同他们会合——约翰认得出那是华盛顿太太和她的儿子,她倚在她儿子的臂膀上。那些飞行员已经在城堡前面那片草地上爬出机舱,手里提着步枪,正编成战斗的队形开始爬上钻石山。
但是在更高处会集的那五个人,吸引了所有观看的人的注意,现在这一小群人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停了下来。两个黑人弯身拉开了看来像是山腰里的一扇活门。他们都消失在活门里了,白发皤皤的男人第一个进去,接着是他的妻子和儿子,最后是两个黑人,他们那珠宝缀饰的光亮头巾在阳光里闪了一会儿,活门便落下来,把他们吞没了。
吉斯米抓住了约翰的臂膀。
“啊,”她狂野地喊道,“他们上哪儿去了?他们要干什么?”
“那准是一条逃跑的地下通道——”
两个姑娘的低声尖叫打断了他的话。
“你难道没有看见?”吉斯米歇斯底里地啜泣着说。“那山上都装上了电线啦!”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约翰举起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视线。在他们眼前这座山整个表面突然变成一片炫目的熊熊燃烧的黄色火光,透过那层草皮闪射出来,就像光线透过人的手掌射出来一样。这种使人无法忍受的光焰闪烁了一会儿,接着就像一根烧灭的灯丝般地消失了,露出一片发黑的荒地,荒地上袅袅升起蓝烟,把残存的草木和尸体一起卷走了。那些飞行员既没有留下血迹也没有留下尸骨,他们同那五个走进山腰活门的人一样都烧得干干净净了。
与此同时,随着一阵山摇地动的震响,城堡实打实地把自己抛向天空,当它腾空而起时,炸成了无数火红的碎片,然后坠回原址,化为烟雾弥漫的一堆瓦砾,一半落进了湖水。没有一星火光——烟也和阳光混合在一起吹跑了,不多几分钟,从那一大堆无以名状的废墟上卷来一阵尘埃般的大理石粉末,这就是一度曾经由珠宝筑成的宅邸。这时,再没有一丝儿声息,只有那三个人孤零零在这座山谷里。
11
日落时分,约翰和他的两个同伴到达了那座高高的悬崖,这原是标志华盛顿王国的疆域的边界,他们在悬崖上掉头回顾,但见那山谷在暮霭中显得无比静谧而动人。他们坐下来,吃完贾斯米随身带的篮子里的食物。
“你们看!”她说,铺好桌布,把三明治整整齐齐地堆成一堆。“这看起来不是挺诱人的吗?我一向认为在野外吃东西,味道更可口。”
“凭这句话,”吉斯米说,“贾斯米就进入了中产阶级啦。”
“你听我说,”约翰怀着渴望的心情说,“快把你的口袋翻过来,让咱们看看你带了哪些珠宝。要是你挑得好,咱们三个人这一辈子日子就过得舒舒服服的啦。”
吉斯米顺从地把手伸进口袋,在他的面前扔出两把闪烁发光的宝石。
“挺不错呢,”约翰热情洋溢地说,“它们不很大,可是——喂!”当他拿了一块举到落日余晖中审视时,他的脸色变了。“啊,这些都不是钻石!出了毛病啦!”
“天哪!”吉斯米神色惊讶地尖叫起来。“我真是个傻瓜!”【穿】
【书】
【吧】
“嗐,这都是莱茵石!”约翰嚷道。
“我明白啦。”她格格地放声笑了。“我开错抽屉了。这原是一个来看望贾斯米的姑娘衣服上的东西。我给了她钻石,让她把这些莱茵石换给了我。我这辈子除了贵重的宝石,还没有见过别的东西呢。”
“那么,你带来的全都是这些东西?”
“恐怕就是这样,”她惆怅地摆弄着那些亮晶晶的东西。“我想我更喜爱这些莱茵石。我真有点儿腻味钻石了。”
“很好,”约翰沮丧地说。“这样咱们就得住在海地斯啦。你会给那些不肯轻信的娘儿们说你当时开错了一个抽屉,直说到你变成一个老婆子。遗憾的是你父亲所有的银行存折都跟他一起烧光了。”
“海地斯怎么样?”
“要是我这样的年纪带了一个妻子回家,我的父亲大概不会扔出一块烧红的煤跟我一刀两断,就像他们那儿常说的那样。”
贾斯米说话了。
“我喜欢洗衣服,”她平静地说。“我一向自己洗手绢儿。我会给人洗衣,来养活你们两个。”
“在海地斯他们有洗衣妇吗?”吉斯米天真地问。
“当然有,”约翰回答说。“跟其他任何地方一样。”
“我原来以为——也许那儿太热,根本不用穿什么衣服。”Μ.chuanyue1.℃ōM
约翰哈哈笑了。
“你试试看!”他提议说。“还没有等你把衣服脱掉一半,他们就要把你给撵跑啦。”
“爸爸会上那儿去吗?”她问。
约翰惊讶地向她转过身去。
“你的爸爸已经死了,”他严肃地回答说。“干吗他要上海地斯去呢?你把海地斯[1]跟另外一个地方混淆起来了,那个地方很久以前就已经废除了。”
吃过晚饭,他们收起桌布,铺好毯子过夜。
“这真是一场梦,”吉斯米叹息说,仰视着天空的星星。“看起来多么奇怪,身上就这么一套衣服跟一个身无分文的未婚夫躺在这里!”
“在星星下面躺着,”她重复说,“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星星。我总以为它们都是属于一个什么人的很大很大的钻石。可是现在它们让我害怕。它们使我感到这一切全是一场梦,我的全部青春是一场梦。”
“那是一场梦,”约翰静静地说。“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场梦,一种化学的发疯形式。”
“发疯该有多么快活!”
“人们也这么告诉我,”约翰忧郁地说。“此外我就再也不懂什么了。可不管怎样,让咱们俩权且相爱吧,你和我,相爱一年或者两年吧。这是人人都可以一试的一种神圣的喝醉了酒的形式。整个世界有的是钻石,钻石以及或者说是幻想破灭的寒伧的礼物。唔,这种钻石我到底有啦,而我对平常的那种钻石也就无所谓了。”他打了一下寒颤。“把你的领子翻起来,小姑娘,这儿夜晚可真凉,当心别得了肺炎哪。第一个发明知觉的人,是犯了滔天大罪。让咱们暂时把它忘掉几个钟头吧。”
说着,他把自己裹在毯子里,便堕入睡乡了。
汤永宽译
[1]在希腊神话中,“海地斯”(Hades)指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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