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坐在小房间的椅子上，尽管双手被电子锁禁锢无法动弹，但他还是尽力做到十指交叉，放在胸前默默祈祷着。
桌子对面的那个人应该是要审讯他的，却一直没有开口，只是一边抽着烟一边摆弄着手机。
威廉来自西方，他从小就与其他孩子不同，不哭不闹，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从青春期到成年以后，他也一直安分守己，在家中听老师的话，在学校踏实完成学业，虽然成绩不算拔尖，却也足够令他考上理想的大学。
他本想着老老实实毕业，老老实实工作，老老实实找个人结婚，再继续老老实实养家糊口。
在被教会号召之前，他从来都认为自己只是个平凡人。
二十二岁那年，他成为了一名基督教会的牧师，去到贫困肮脏的地下矿区传教，没人在意，这个只会念书的孩子如何成为了伟大的神明使者，就像也没有人在意那些死在贫穷和饥寒中的底层人。
然而威廉仅仅当了两个月的牧师便驱逐出了教会，原因是他的生活比那些穷苦的矿工更加不堪。m.chuanyue1.com
他将自己的住所与钱财全部供给给了无家可归的矿工们，撕掉衣服，为手腕被划伤的孩子包扎伤口。地下矿区时不时便会有人累倒死去，威廉的到来并未给他们带来任何好转。
尽管如此，他还是因为有损教会形象而被驱逐，而替代他的，将会是一个看起来光鲜亮丽，充满信仰，虔诚的新牧师。他什么都不会做，每日只会拿着本厚重的书宣讲上帝的圣言。
离开教会后，威廉并没有放弃自己兼济天下的理想，意识到教会制度的弊端后，他毅然决然选择了建立自己的信仰。
依旧没有人在意他，没有人在意他的做法，也没有人在意他的“教众”，直到出了人命。
那些作为他救世工具，可以转移他人仇恨与压力的剪刀，最终也成为了杀人的凶器。
但明明，以前在教会参与管理下，无端死去的人更多。
“请问，其他人都还好么。”
威廉终于忍不住，打破了审讯室里的平静，他在担忧那些拿到他剪刀的教众。
桌子对面玩手机的男人只是抬头看了眼威廉，没有对他的问题做出回答，也没有丝毫要问他话的意思。
吃了个闭门羹，威廉默默低下头，他周游世界，在哪里生活就在哪里开店，他曾被人奉为神明，也曾被当做邪教异徒驱逐追杀，现如今的这种情况，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
要怪，也只有怪自己做事不周全，心里只想着要接触更多的平民百姓，而没有对当地的管辖者做多了解。
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威廉心里现在只挂念今日理过发的那些顾客，尤其是那个女孩，如果不是心有怨念，像她那样的人是不可能来到自己店里的，明明，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活泼……
过一会，桌子对面的男人收起了手机，打开审讯室的大门，从同事的手中接过了两份盒饭。
男人将盒饭摆到桌上，打开其中一份吃了起来，丝毫没有理会威廉的意思。
盒饭只是简单的中式快餐，盖饭虽然没有什么营养，却在味增剂的粉饰下格外诱人。威廉从早上起来就没有吃饭，但过去的经历令他并不会因为挨饿而失去定力，。
男人也看出了威廉的动作，嗤笑了一声，随手将另一份盒饭丢进垃圾桶，继续开始玩手机，呼出的二手烟，也朝着威廉喷去。
哪怕没有为之动摇，威廉也终于明白，这根本不是在进行什么审讯，对面的男人，只是单纯在折磨着自己……
苏恪拉了拉黑色风衣的连衣帽，面对面走来的女人盯着他看了一下，便抓紧时间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这里是【给予】分区的地盘，有不少认识他的人，更关键的，大部分都是仇人……
组织对于独立行动的个体抱有很强的敌意，无论是有侵略性的【猎人】还是像威廉这样以个人理想为目标的存在，尤其威廉，竟然拥有想要独自一人完成救世的荒唐想法。
比起邪恶，对人们伤害更大的往往都是自以为是的个人正义。
只是……
苏恪回想着有关于这个外国人的生平信息，很难想像出他光鲜的外表下会隐藏着一副阴暗的外表。。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之所以还隐藏身份在【给予】区内，是因为想再看看这个外国男人。
组织会给他安上一个罪名，欺蒙、蛊惑人心，并且永远不会给他澄清的机会。
这就是让人觉得好笑的地方，明明组织的存在，就是为了杜绝这种事情的发生，可发展着，屠龙勇士也还是变成了恶龙。Μ.chuanyue1.℃ōＭ
这个名叫威廉的男人，从进到那间屋子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威廉靠在椅子上，终于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人类可以忍饥挨饿一天不吃东西，却不能脱离水分，尤其当大脑发出了渴觉信号后，他的注意力也已经再难集中在其他事情上。
桌子对面的男人笑了笑，觉得时候到了，拿出一瓶水，摆在桌上，又拿出一把威廉理发店里的剪刀放到一旁。
信仰，还是活着，从来都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尤其对于威廉这样的傻瓜，这种抉择对他来说反而像是解脱。
但，有的时候，加上一个触发器，就可能令事情发展到另一个方向。
“他们每个人都参与了杀人。”
男人站起来，将那瓶水向前推了推，打开门出去了。
威廉沉默着，他的双手已经被解开，选择的权利，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水，就算短时间不去喝也不会死，但他明白，这是他们给他选择的权力。
选择喝掉水，等于屈服于他们，同时也要舍弃自己一直以来所追逐的信仰。
选择剪刀，便是选择站着死，光荣，也很傻，除了与自己的内心赌气外，他收获不了任何东西。
更何况，自己所帮助救治的，竟然是一群罪恶的犯人。
威廉睁开眼睛，看了看那把银质剪刀，在昏暗的灯光下，它正孤独着反着光，仿佛在嘲笑着他，这份信仰既不属于他，同样还毫无意义。
他的手，伸向了水瓶。
小学时，威廉曾学过一篇课文。
讲的是圣诞节将至，一位母亲给了自己的五个孩子每人20美元，要她们每人买四份礼物，在圣诞晚会上分享给家人。
每个孩子都买了鼓鼓囊囊的东西，兴高采烈地试探着彼此，只有最小的女儿只买了几个棒棒糖装在塑料袋里。
母亲很生气，到家后找到小女儿质问。
小女孩却说，她在商场中看到了一颗援助中心的“给予树”，上面有个孩子留下了“想要洋娃娃”的卡片，于是小女儿便用20美元买了洋娃娃，带着卡片一起送到了援助中心……
水，撒了一地，掺杂在其中的，还有外国男人的血液，尽管受到了神明信仰的加持，使得他拥有了通过道具操纵人情绪的能力，但他的血也还是鲜红的，跟普普通通的其他人一样，跟他走过的路，做过的事一样。
一样渺小，一样不值一提，一样愚蠢得令人发笑。
他用那把剪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用他的信仰为自己送终。
苏恪走近，合上了外国人好看的眼睛，取走了他扎进胸口的那只小剪刀。
立法用的剪刀是很小的，尤其他用来传递情绪的这种，更是仿制外形的纪念品，不锋利，更不尖锐。
用这种东西自裁，是很痛苦的，但他的脸上却没有挣扎的痕迹。
这个外国人一脸虔诚，就像早上在理发店里对着他点头微笑。
“嗯？你是来审查工作的么？”男人在门口抽着烟，若无其事地看向了苏恪。
这个不知何时走进屋里的男人穿着黑色的风衣，兜帽下露出的半张脸有些眼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是谁。
“遗体可以收拾了么。”
可能只是某个打杂的底层人员吧。
“那当然！我们可是文明人，干活靠的是脑子！不需要动手就能让那群只会使用暴力的傻子乖乖打工。”
他从来没有在乎过外国人是死是活，就算他选择了背弃信仰，也会有人来将他关进组织的监狱中，需要时才会放出来使用，就像工具箱里的改锥。
他只知道，自己随随便便又完成了一项任务，现在还有人来善后，真是太轻松了。
……
外国男人的遗体被好好安葬，苏恪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马上就要过年，现在还留在这座城市里的大多都是本地人，他们采购、东奔西走，忙碌着，为自己小家或大家的团聚张罗准备。
当然也有回不去的外地人，他们可能因为缺钱，也可能只是单纯无家可回。
那个外国人，就属于后者，他将自己的一生都陷于漂泊，游荡着，用错误的方式践行着自己的荒唐理念，最后一边忏悔，一边客死他乡。
威廉不知道的是，【给予】区的人不是侦探和法官，他们只是要制止他在他们地盘上，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做着与他们相似的事情。
真相，从头到尾都只有他自己在意。
苏恪看了眼路依玲传来的报告，默默将手机收回口袋。
那些剪刀，是用来裁剪负面情绪的良药，在压抑困顿时，只要用它剪下自己一根头发，就可以让人在精神上取得愉悦。
一个【猎人】，夺走了他们的剪刀，也将他们变成了凶手。
“青水。”
摸了摸自己的左眼后，苏恪朝着红绿灯前的路口看去。
一个金发碧眼的灵魂，孤独地站在十字路口处发呆。
像他这样得到过精神加持的人，灵魂不会就这样轻易散去，他会在他无比在意的地方停留，直到意识彻底消散。
或许七天，或许更久，就像老旧学校里的青水一样。
借助幽灵少女的能力，苏恪可以看到他。
“他们没有杀人。”
威廉的灵魂动摇了一下，涣散的目光中重新汇聚出了一丝清明，他转身看向苏恪，满怀感激地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
灵魂无法发声，但他的思念，还是传达而出。
消失了。
苏恪又摸了摸左眼，青水撤回了能力。
一股清凉的触感从苏恪头上传来，他抬起头，看到昏暗的天空上，一片片纯白坠落。
飘零、孤独，旋转着。
然后落在地上，消失不见。
像极了我们虚无荒诞的一生。
冲动，无聊。
唯有足够多的人，全部义无反顾地投向地面、车子、楼顶、树干枝丫上，才会令这座城染白，雕刻出银装素裹的冬景。
彼时，作为看客的人们便会喜笑颜开地迎来一个新天气，为长久消耗，已经倦怠的情绪代入新的动力，对日常生活注入更多的感情与力量。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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