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唯并不否认这种生存之道,相反的,他很佩服先辈能大胆到置死地而后生,只不过是时代变了,季家后代不可能总是走老祖宗那一条道。
而他季唯,就看到了季家未来的狭窄就如季贤居一般,狭窄到,只能在书桌与门口之间来回走动。
他从懂事以来就跟随季景在季贤居学上下礼,学中庸之治,学国家之法,学君与臣……
他清晰的记得季贤居每一个位置摆放着的是什么,这书桌与门口,他徘徊了不知千万遍,他一直都知道居狭意味着什么。
他可以委身于这方寸之地,因为它可以让自己安定的生活一辈子。
每日上朝,每日处理事物,每日陪着妹妹玩耍嬉戏,甚至那时的他已经结婚生子,可以抱着孩子等待着那一声“爹”然后傻笑一整天……他很愿意也很喜欢那样的生活。
但偏偏三年前死去的是他的妹妹呀!
那一年,季景牵着他,而他牵着妹妹的手,茶余饭后的逛街其乐融融。
可商都的一场追逐却在一声爆裂声中的开始了。
从皇宫内部一直追逐到与吴国毗邻的阡陌城,就连商国至高战力半步域王罗泽仁都出了手!www.chuanyue1.com
数名追逐者与被追逐者自北到南横穿了商官区,一路裹挟而来的战火将途径的一切化为虚无。
偏偏那一隅的火焰蔓延,在另一侧的街边轰然炸开,如紫罗兰般绚烂却致命花火将波及到的房屋碾为尘土!
而这边的季唯正巧将妹妹护在里侧……
当那面墙壁骤然崩裂开来,无数焦黑碎石向四周攒射开来,如雪如雨,却是那样的滚烫令人窒息。
季唯的瞳孔骤然缩小,那些碎石在他眼里仿佛带着漆黑的恶鬼面具,狂躁又狰狞,它们饥肠辘辘的扑向他和妹妹。
那时的他不过是个羸弱的凡人,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便被迎面而来的石子打中脑袋昏死了过去。
他没能护住手心里的妹妹,甚至连将她揽入怀里的机会都没有!
甚至在昏迷前,都没来得及看妹妹最后一眼……
醒来之后才知是被商官区的护卫救了出来,可事发突然,来不及救下另一个女孩。
那时女孩的身影已经被碎石占据,被烂漫却险恶的紫色炙炎覆盖,那些护卫连靠近都是一种勉强。
他不顾虚弱伤痛,找到了那片堆积着焦黑碎石的街边,周围的人都已被驱散,独留此地未来得及处理。
也没人敢在紫炎自动熄灭前去扑灭。
杂乱的碎石上还冒着白色浑浊的蒸汽,碎石之后,还有冲霄而起直指苍穹与白云混为一体的大片蒸汽,如入冬的清晨浓雾,望不见对面是何凄景。
而蒸汽之下是沸腾的空气,将入目的碎石与地面扭曲着,弯折着。
他只能远远的望着这片废墟,他知道自己连靠近碎石去挖掘妹妹遗骸的机会都没有。
天色陡然转黑,世界上的光明仿佛再与他无关,空洞的双眸里只有那近乎扭曲空间的沸腾空气。
他瘫跪在青砖地面,低头看见右手手心里有一滩已经风干凝固了的血迹,他拢了拢手掌心,那种凝固在手心里的感觉和牵着她柔若无骨的手的触感完全不一样。
他永远的失去了那个玲珑娇小的身影。
那个每次他从季贤居出来后就会第一时间扑上来的女孩……
那是他季唯的光明!
唯一的光明啊!
那该死的逃犯!那该死的追逐者!
那团烂漫如紫罗兰却将他最美好的光明毁去的紫炎!
还有这毫无未来的季家狭居!
如果……
如果……
“坐。”
熟悉的声音却是陌生的语气。
季景将书桌上堆叠如高山的繁复公文向一侧挪了挪,露出来一道狭小的间隙供两人跃过视线。
透过狭缝,季唯瞧见了季景眼里的淡漠,还有从不示人的憔悴。
终日的劳累与小心谨慎让他的头上爬上了不少白发,从发根向外蓬勃延伸,似乎只欠一个眨眼的火候。
季景年过半百的岁数终究是禁不起这般折腾了。
而季唯却突然有了莫名的冲动,他想上去指着季景的鼻子说他是错的。
因为他只瞧见了季景在狭居里荒度了岁月,那是他以前可以坦然接受的生活,却是现在所厌恶排斥的。
他踏进季贤居,缓缓关上了门,将寒风隔绝在外。
他将摆放在门后的小凳子搬了出来,三个季度了,却不沾染哪怕一丝一毫的尘迹。
“对我失望了?”季唯只是将曾经日夜蹲坐的小凳子放在了一侧,然后淡淡的开口道,“那天又为何放任我离去?”
季景认真的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仿佛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变了很多。
就像这样一个他明明期待已久的画面,本该是温馨的,却在少年口中成了问责,甚至审讯。
那到底又是谁是被问责的那位,谁又是被审讯的那位。
季景仿佛自己遇到了官场上最难以捉摸的对手,而他原本的习惯本该是将问责与审讯完满的圆过去,是对自己最好的结果,又给了对方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对面坐着的少年是曾经每日与他探讨、辩论时政的人,少年是他唯一的伯乐。
少年又是他唯一的子嗣。
他做不到用官场上的那一套与少年说话。
那天他允许少年去青亘阁修行后,他也对自己进行了反思,他不允许因为自己的思维而生硬的掰折少年的未来。
他的父亲就是那样对待自己的。
季景微微颔首,开口道:“确实,我失望了,但我并不后悔,这是你自己决定的未来,就算我是你的父亲亦无权干预。”
季唯突然一怔,心中的所有情绪都一哄而散。
他甚至怀疑起了自己,为何会说出如此顶撞父亲的言语,还有那自己从未有过的过激想法。
他甚至敢肯定,如果父亲按常规套路出牌,或许……或许他真的会做出令他自己都觉得不可饶恕的事情!
就像是被人干扰了情绪,将心中本微不足道的不满情绪无限扩大,只要那个令人不满的对象又做出了让他不满的事情,他就会失去应有的理智!
“我这是……怎么了?”季唯双目略微失神,低喃道。
季景皱了皱眉头,问道:“什么怎么了?”
季唯快速平复下了情绪,眼神逐渐清晰,他认真道:“爹,我从刚刚进门开始就突然很憎恨你,心直口快直接将自己的不满情绪表露在言语里,更是有想要动手的冲动。”
季唯决定将这件怪异的事说出来,他绝不会相信这些憎恨的情绪是属于自己的。
而季景的阅历远超于他,或许晓得这是什么情况。
果然,话一脱口,季唯透过那条狭缝看见季景的脸色大变,那不是害怕,而是愤怒。
双目瞪圆狰狞,两颊颧骨下的肌肉高耸,上下齿之间竟浸出缕缕血渍。
绯红血色从脖颈处一路向上蔓延,甚至将那几抹白发浸染的妖异,怒发冲冠!
那是作为一个能做到置死地而后生的礼部尚书从未表现过的愤怒!
少年依稀记得,自懂事起,季景只在他面前愤怒过一次。
那次,是他第一次带着妹妹一起进入季贤居,女孩年幼,笨手笨脚的,把书桌上的墨碟打翻了。
墨水如蛟,在公文上遨游,或潜渊搅海成涡,或腾龙云游四海,好不放肆。
恰巧的是,与那些堆在一起的公文有关的官员,官职都不会不低于他季景的礼部尚书一职,季景亦是花费大量精力才处理完个中复杂的关系。
如今却被毁于一旦,这叫他如何能不怒!
啪!
一声浑厚有力的响声在两个孩子耳边响起,书桌吱吱作响在竭力抵抗着,响声在季贤居内迅速膨胀似要突破这狭小的屏障。
女孩看着眼前凶神恶煞的男人,杏眼儿里瞬间憋出了打转的泪花,下翻的下唇在不断的轻颤,却始终没有嚎啕大哭。
她又如何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只是她从来都没见过这样严肃的场面,被吓到了。
“你你你!除了爱玩还会干什么!”
季景站在书桌内伸出修长的手臂,捏笔捏久了而发白的食指指着妹妹的脑袋,破口而出,声音震的两人脑袋都产生了晕厥感。
季景挽起宽大的深色官服走出书桌,一把抓向女孩的纤细手臂。
季唯的反应更是迅速,一把就将女孩拉进自己的怀里,转过身埋面于墙角,将娇小的女孩护的严严实实。
可十二岁的他又哪里来的力气与季景叫板。
季景随手一拉,男孩就滑离了小凳子,仰头就倒在了地上,可男孩咬着牙迅速翻了身,将女孩护在身下……
季唯疾首蹙额,看着眼前正在怒气冲天的季景,他仿佛再次回到了同一个狭居内,那个曾经要对他唯一的光明下手的难以原谅的人亦再此出现!
可……那个女孩,他的光明,却永远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了!
季唯感到可笑,眼前这个男人,明明是他的父亲,曾经令他无限敬仰的父亲。
此时却让他感觉这个男人是世上最恶毒的父亲,为什么他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
那是他自懂事以来季景第一次发怒,却是对着他的妹妹!
那是他唯一的光明啊!
“还我湘児!”他在脑海里歇斯底里的咆哮着。
季唯感受到心中有一团怒火,那火如此的灼烫,甚至要比那日令他无法接近,令他几近绝望的紫炎还要灼烫。
那怒火毫无阻挠的冲上了脑海,在脑海里铺出了焚城焰海,瞬间让刚清醒下来的意识沸腾。
那是经过了三个季度起早贪黑才能锻体而成的体魄。
那是充满怒火而毫无保留的拳头!
那是绝不会拐弯的拳头!
此时面对迎面而来的拳头的季景反而平静的了下来,似乎,他也无力反抗。
那因为难以遏制的怒火而显的红润的唇轻轻翻出了几个动作,而后却是安详的闭上了无力的双眸。【穿】
【书】
【吧】
不带一丝犹豫与留恋,似乎这样的决定才是最适合他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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