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其他小说 > 山神蝉梦(全集) > 第六章:山神归位
  千年光阴翩跹而过,正所谓,山中竹,竹上蝉,蝉生一对有情人

  1。蝉梦馆里花开的味道

  盛都城,天寒地冻,城楼之上,一道裹得跟粽子似的身影,艰难地一步步踩上台阶,迎着冰霜寒风,总算停在最高处,稍许扯下了风帽,露出一点白玉般的俊美脸庞。

  这冒着大风雪上城楼的,正是慕容钰。

  他仰视半空中的那道冰蓝身影,咳了咳,奋力喊道:“孟蝉,你这样不眠不休地施法,你会受不了的,快停下来吧……”

  他府中暖炉置满长廊,貂皮狐裘随便穿,再怎么冷也不怕,撑多久都没关系,但他担心孟蝉,这才从府里偷偷跑出来,定要上城楼来劝劝她。

  事实上,慕容钰的担忧并未错,此前妖兽大军围住皇城,冰、火、水三个大招轮着来,就是因为会耗损太多灵力,不能持久使用。但如今,孟蝉竟全然不顾一般,源源不断地释放着寒冰之气,一副要拼着同归于尽的架势,委实吓人得很。

  慕容钰哆嗦着手,还想再说,半空中已掠过一袭红袍,揽住孟蝉,关切道:“姐姐,他说得没错,你快停下来吧,换我出阵!”

  这来者正是初一,他此前就已劝了孟蝉好几次,但她都听不进,如今他不能让她再这样下去了,必须强制阻止她施法。

  却是才一按住孟蝉的手,她那双幽蓝的瞳孔便陡然一亮,冲着下方道:“别动,你看,结界出现裂缝了!”

  初一与慕容钰同时一顿,俱定睛望去,果不其然,那紫薇道君布下的严实结界,竟已出现一丝小小的裂缝,只怕要不了一时半会儿,结界就会彻底崩塌,整个皇城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慕容钰脸色大变:“孟蝉,不要啊,快住手,你再等一等,再等等就好了……”

  半空中那道冰蓝身影挥袖一扬,将慕容钰猛地掀翻在地,蓝眸一厉:“你想冻死吗,快滚回你的侯府去,把门关得紧紧的,发生什么都别出来,听见了吗?!”

  她言辞虽冷厉凶狠,但竟似要留慕容钰一条活路,旁边的初一都吃了一惊。

  慕容钰更是心下明了,暖意涌起的同时,眼泪却不知为何滚滚流出:“不要啊,你也放过其他人吧,冤有头债有主,只找那几个使坏的就好,不要大开杀戒啊,城里那么多百姓,都是无辜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他哭得像个孩子一般,看得半空中的初一心烦意乱,拂袖又将他掀远了些:“哪那么多废话,捡了条命就快滚!”

  慕容钰像个肉粽子似的滚了几下,却又立刻涕泗横流地爬了回来,俊美的一张脸哭得惨兮兮的:“那我再多求几个名额好不好,叶五那对野鸳鸯你肯定不会动手,不算我求情之内,我想求我爹,除了我爹,我还有几个兄弟,你从前都见过的,对,就是孙启礼他们。他们那时陪我胡闹过几次,对你不太好,可是他们都是听我的,其实人不算太坏的,尤其孙启礼那个胖猪,别看他那么胖,其实胆子特别小……”

  “阿钰!”

  城楼上传来几声惊呼,远处三人震惊难言,正是出来寻慕容钰的孙胖胖、周蛮牛、李麻子,他们听闻慕容钰偷偷跑出府,担心他出事,便结伴来寻,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一时心潮起伏,热泪涌上眼眶。

  慕容钰却似乎不想让他们瞧见自己这副狼狈模样,也对刚刚说出的那些话感到难为情,忙转过头去,狠狠抹掉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恶声恶气道:“谁让你们来找我了,滚滚滚!”

  那三人却已皆奔到他身旁,围着他感动不已:“阿钰,原来你待我们这样亲厚,拿我们当真兄弟,我们这辈子都跟着你了,有再好的老大也不稀罕,就跟着你,永远不会背弃你的!”

  这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听在孟蝉耳中,却犹如一把尖刀,扎向她缺失的一颗心。

  孟蝉脑袋猛地疼痛起来,下面却还在真情流淌个不停,每一句感动都那样讨厌,每一番表露都那样刺耳。孟蝉抱住头,痛苦万分,终于再也忍不住,仰首长啸:

  “啊——”

  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声音,她朝着底下几人就放出一记冰雷,轰的一声,冰屑被炸得四处飞扬,若不是结界拦住,只怕最胖的孙启礼已经首当其冲,当场就被炸死了。

  几个公子哥儿愣了愣,忽地鬼喊鬼叫起来,手忙脚乱地抬起慕容钰,屁滚尿流地就往城楼下逃命去了,那孙胖胖还摔了一跤,却牢牢接住慕容钰,爬起来就继续往下跑。几人身后炸开一路冰雷,天上的孟蝉就像彻底疯了般,乱发飞扬着,无数寒冰之气激荡开去,眼见着那结界的裂缝越来越大,不知何时就会彻底破开了!

  她的凄厉之声响彻天地,连关在老桃翁树洞里的徐清宴与水泽星君都听见了,不由得神色一凛,互相对视下,齐呼不好。

  水泽星君一口断定道:“完了,戾气又更深了一步,那付家少爷若再不赶回来的话,只怕取了情魄也没用了……”

  徐清宴眸光一沉,捏紧双拳:“不,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了,我们得出去阻止才行!”

  他说着,扭头对向一边,似冲着老桃翁的耳朵说话一般:“桃翁,桃翁,现下全靠你了,你不能再贪生怕死了,必须把我们放出去!”

  那头顶的枝丫颤了颤,却半天没有回应,徐清宴怒了:“你个老不死的,你都活了多大岁数了,豁出去一次有多难?放了我们你就赶紧逃啊,现在这当口谁还顾得上你?你未必太高看自己了,你要是一直畏畏缩缩,不肯放人,就是助纣为虐,他日天谴来临,你也难辞其咎!”

  万枯洞外,云雾缭绕,白砚等了又等,却始终不见里面的人出来,他终于忍不住了,抓起骨哨,按照进洞前约定的,吹响以作提醒。

  洞中,阴冷幽深,角落里那道纤秀身影一直抱着膝,目光空空地望着前方,像听不见任何声音般。

  付朗尘站在她跟前,她身上笼着薄光,叫他根本触碰不到她,对她说话也没有反应,就像一尊雕塑般,完全封闭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付朗尘心急如焚,外头的哨声遥遥传进洞中,他知道是白砚在催他了,额上的血印也跳动得厉害,再不出去恐怕就有危险了。

  “孟蝉,孟蝉,我求你了,你跟我走好不好,我带你离开这儿……”

  他双手颤动着,从没有一刻这么焦虑害怕过,那种将要失去她的感觉又汹涌漫上,他几乎难以呼吸,为什么?为什么她听不见?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听不见,连戾气冲天的战魂都能感化的“神音”,似乎在她面前都完全失去了效用!

  他从她的十二岁说起,海边的初遇,命定的缘分,五年里隐于人群的偷窥萌动,十七岁那年的再度相逢……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有过那么多的回忆,许过那么多的美好未来,可时间仿佛凝固在这寂寂的一刻,她再也听不见他的呼唤,感受不到他为她跳动的一颗心了。

  付朗尘忽然想到很久以前,他也是坠入梦魇,在雷电交加的夜晚,孟蝉紧紧抱住他,那个傻姑娘,怕他回不来了,不停地哭着,那夜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求求你快醒来,因为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高高在上的你我喜欢,怀了山神的你我喜欢,乱发脾气的你我喜欢,难过不振的你我也喜欢,只要是你,我都喜欢,好的坏的,美的丑的,我通通都喜欢……”

  付朗尘身子一颤,一口血水忽地涌上喉头,顺着嘴角殷红地流下,他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擦去,对着眼前那个小小身影柔声道:

  “傻瓜,你这么喜欢我,为什么不抬头看我一眼呢?”

  外头的哨声还在不断传来,付朗尘的一颗心忽地就平静了,他眸光闪烁,喃喃自语道:“看来,我带不走你了,你这么安静老实,一个人孤零零缩在这角落中,寂不寂寞,怕不怕?”

  他无声笑了笑,眼前水雾更甚:“不如,我也化作这洞中一缕游荡的魂魄,永远陪着你吧……”

  额上的血印开始褪色消散,护身的结界摇晃起来,又有一口热血涌上付朗尘的喉头,但这一回,他却没有擦掉,反而缓缓蹲了下去,看着跟前那张目光空空的面孔。

  “你总是这般委屈自己,就算在这戾气滔天的洞中,也只会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没用得很,叫人怎么放心得下呢……”

  他不再刻意地动用“神音”的威力,只是轻轻渺渺,想同她说说话,羽毛一般,悠悠落下,温柔而绵长。

  “我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我从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人讨厌我,就你这么傻,以为我是什么救苦救难的大好人,一心一意为我付出,不计任何回报。我从前以为世上不会有这样的傻子,除了我娘以外,可你又不是我娘,干吗要对我这么好呢?你上辈子一定欠了我很多很多钱……”

  鲜血漫过嘴角,一滴一滴地落下,坠在那薄光之上,光晕中的孟蝉睫毛颤了颤,付朗尘却没有发现,仍在自顾自地说着:

  “可不对啊,你上辈子是那九线冰蝉,和那破竹子相依为命的,没有我的事,想想真是不爽啊,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会不会是那竹叶上的一滴露珠?吸了天地的灵气,也日夜伴你不离,最后心甘情愿地被你饮下,助你蝉翼大成,成全了你的飞升之愿,你说那书上是不是应该这么写?我们合该牵缠在一起的,前世、今世、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在一起,你说对不对……”

  外头的白砚快要急疯了,骨哨吹得一声比一声尖锐,然而洞里的付朗尘却依旧充耳不闻,只是声音放得更柔了:“可不管你是孟蝉也好,是宴秋山的阿九也好,你都是我的妻子,是我心里唯一想要守护的人……”

  血珠一滴滴溅至那薄光上,光晕中的孟蝉睫毛越颤越厉害,身子也微微抖动起来,似被那热血烫到一般,终于,她迷茫地抬起了头,仿佛在寻找些什么。

  付朗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俊秀的脸上血泪交加,他心跳不止,好一会儿才屏住呼吸,一点点伸出手,对着那团虚影颤声道:“孟蝉,我在这儿,我是阿七,我来找你了……”

  像曾经他在梦魇里最绝望无助时,她向他伸出的那只手一般,眼中只有彼此,温暖而坚韧。

  他们的视线,终于在这洞中,第一次正面相对。

  那团光晕笼罩的纤秀身影,忽地向他,也一点点伸出了手。

  这一瞬,如天光乍现,虽还身处这万枯洞中,但付朗尘却觉微风徐来,鼻尖似乎闻到了很久以前,蝉梦馆里花开的味道。

  2。雨过天霁,如梦一场

  天地风云变色,皇城大乱,那最后一道防线终于也被彻底攻破——

  结界不复存在,除了紫薇道君率领的青云观死守之外,与妖兽大军对抗的阵营里,还多了两个翩翩仙人。

  半空中炸开两道冰雷,城门处,大风猎猎,一袭青衫如断线风筝,霍然坠落于地。

  那清俊面容喷出一口血雾,仰首望向天边,正是徐清宴。

  “阿九,你快醒醒吧,不要再错下去了!”

  他旁边又倏然落下一道血影,不是别人,正是才和他一起从桃树洞里出来的“难兄难弟”——水泽星君。

  他被初一击中一掌,鲜血漫下嘴角,一张谪仙出尘的脸多了几分美艳之色,瞧起来比徐清宴还要痛心疾首,对着半空咬牙道:“赤焰,逆天而行,你真想遭天谴吗?!”

  黑龙长啸摆尾,寒风之中,那袭红袍一脚踩在龙头上,讥讽一笑:“什么天谴,我就是天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长发飞扬在风中,衣袍猎猎作响,眼角处还沾了丝血珠,想是水泽星君身上溅出的,为那张俊邪的脸更添几分妖色。

  “那老家伙居然敢放了你们,实在活腻了,我迟早要将他揪出,陪你们一道上路!”

  说着,他接连几掌击出,炙热火焰迎面而来,徐清宴与水泽星君赶紧纵身而起,半空中铺开一条荧荧水路,直朝初一而去。他还不待接招时,龙背后方的孟蝉已上前一步,挥袖将他一护,掌中催出寒冰之气,竟将那条水路瞬间冻结,似半空中一条冰蛇般,叫她直直捏在了五指之中,用力一扭,“咔嚓”一声,便碎成漫天冰屑,随风消散。

  水泽星君瞳孔骤缩:“你这功夫真是专门用来克我的,烂竹子你上,你的阿九你来应对,我找赤焰克去!”

  他说着与徐清宴一同飞掠上前,风中一触即发,火光寒影,青衫蓝发,四人真气激荡,身影再次缠斗在了半空之中。

  这边四人打得不可开交,那边紫薇道君领着青云观一众弟子也是颇为吃力,妖兽大军委实凶悍,几个阵法都被妖兽势如破竹地冲了出来,若不是紫薇道君拦在最前面,青云观弟子只怕要死伤一片。

  猎猎大风中,城门内的角落里,两个脑袋往外张望着,却被迎面而来的大风迷了眼,他们身后是满脸急色的叶书来,一手拉着一个,气急败坏道:“快走吧,别看了,你们不要命了吗?!”

  这两个偷跑到城门来“观战”的,正是慕容钰与苗纤纤,当下同时按住叶书来的手,一声“嘘”。

  慕容钰:“你别吵,孟蝉还在外头呢,我放不下!”

  苗纤纤:“对啊,还有徐大哥也在呢,他刚刚都吐血了!”

  叶书来的一张俊脸登时黑了下去:“什么徐大哥,你还记挂着他呢?!”

  苗纤纤一时说不清楚,胡乱挥挥手:“我早对他没那意思了,我拿他当哥哥来看待的,现在他和孟蝉都是我至关重要的人,我不能走!”

  叶书来眼一瞪,还要再说,外头却刮来一阵大风,扑腾扑腾,地上又摔了一轮。

  徐清宴和水泽星君还是跌在老地方,水泽星君按住胸口,朝徐清宴“喂”了一声:“烂竹子,你是不是舍不得你的阿九啊,到底使没使全力,怎么这么不经打?!”

  徐清宴吐出一口血水,白了他一眼:“你还有脸说别人,水火相克,这你都不能占到上风,你是敌营派来的细作吧!”

  他俩人说话间,那紫薇道君也率着青云弟子,一身狼狈地退到他们跟前。

  城门处,两方剑拔弩张,对峙之下,水泽星君冲着空中遥遥喊道:“赤焰,收手吧,不要沦至万劫不复之地!”

  “万劫不复?”黑龙之上的红袍少年缓缓扬起嘴角,“你错了,万劫不复的是你们以及城里那群待宰的羔羊,等收拾完你们后,我的宴秋大军便会长驱直入,食肉饮血,踏平人间道!”

  他每一个字都带着冲天的戾气,旁边的冰蓝身影瞳孔幽深,更是不耐一拂袖,又随手炸出几记冰雷,冷厉道:“无论神佛,挡我者死!”

  徐清宴心痛不已,清雅的面容布满血污,摇头哑声道:“阿九,阿九,你快醒来吧……”

  他是那样痛惜,孟蝉却蓝眸一厉:“你再多说一句,便第一个拿你来祭旗!”

  随着这一声落下,寒冰之势乍起,大风肃杀,眼见两方又要对上,一声鹤鸣却由远至近传来——

  天边云雾之中,一只白鹤展翅飞翔,鹤身上载着一人,衣袂飞扬,身姿俊秀,逆着天光云影而来,犹如神祇一般。

  城门暗处响起一声惊喜:“付七,付七赶回来了!”

  白鹤眨眼飞至城楼下,那背上之人轻巧落地,拦在两方之间,一声喝道:“住手!”

  衣袂发梢随风飞扬,正是付朗尘。

  他眉眼有掩不住的喜悦,那紫薇道君也是一扫颓败之色,上前一步,激动不已:“你们终于回来了,太好了!”

  地上负伤的徐清宴也对上付朗尘的目光,似惊似喜,又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你将她……将她带回来了吗?”

  付朗尘点点头,摸出怀中的白玉瓶:“幸不辱命。”

  “你将谁带回来了,袁沁芳吗?”

  黑龙上陡然响起一记厉喝,付朗尘转过身去,只看见孟蝉冷若冰霜的脸庞。

  他迎着寒风,忽然笑了,温柔无比:“我把我最爱的人带回来了。”

  说完,还不待孟蝉瞳孔放大,他便已将白玉瓶打开,对着天边奋力一洒——

  “去吧,还你情魄,我最爱的姑娘!”

  随着这响彻长空的声音,瓶口青雾缭绕漫出,有什么飞入风中,直朝那道冰蓝身影而去。

  大风骤然卷起,孟蝉只觉心口被重重一击,耳边嗡嗡作响,像被卷入了大海之中,带来一阵强烈的天旋地转感,无数片段闪过她眼前,她呼吸急促,血液汹涌流淌,缺失的那一块在电光石火间填补回来……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一旁的初一惊声扑上去,却被孟蝉身上激荡的真气震开几步,她仰头长啸,乱发飞舞,周身蓝光大作,有丝丝缕缕的黑雾自她头顶蹿出,被阳光一照,瞬间湮灭成灰。

  城楼下的紫薇道君喜不自胜:“戾气被逐出来了!”

  负伤的徐清宴也心跳加速,一种熟悉的感觉向他袭来,他在大风中微眯了眸,望着那阵阵蓝光,心潮起伏难平,阿九,阿九要回来了吗?

  他的阿九,终于要回来了吗?

  只听得一声长长的“啊——”,所有黑气尽数震散,蓝光照耀天地,光芒散去之后,露出一张清冷绝尘的脸,肤色雪白,双眸淡蓝,周身再无一丝戾气,扑动的双翼在阳光下几近透明,从头到脚仙气缥缈,虽五官一模一样,但已与先前那个妖冶暴戾的“圣姑”判若两人。

  底下的一群妖兽都看呆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威慑之力向他们笼罩而来,叫他们膝盖一软,竟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情不自禁高呼道:“山神,宴秋山神回来了,拜见山神,拜见山神!”

  躲在城门暗处的慕容钰眼睛都看直了,喃喃道:“孟蝉,孟蝉原来是这般仙姿……”

  比他们都要激动的是徐清宴,他在地上撑起身子,青衫俊逸,遥遥对上天边那道轻柔目光。

  那身蓝影也透过人群径直望向了他,天地间仿佛瞬间静了下来,只听她莞尔一笑,对他轻启薄唇,声音如山泉空灵,直击人心底。

  她说:“阿竹,别来无恙。”

  风过城门,徐清宴身子一震,似乎难以承受这巨大的喜悦,良久,长睫微颤,无尽泪水淌过脸颊,他扬了扬嘴角,迎着天边微光,笑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温柔:“阿九,你回来了。”

  周遭似乎响起山间蝉鸣,流水潺潺,竹叶飒飒,寒暑不知年,岁月无人打搅,相守相偎,天地间只有风和云,他和她。

  这旁若无人的相认一幕尽数落在了付朗尘眼中,他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心头更是涌上万般滋味,酸酸麻麻,一时难以诉尽。

  打破这静谧的,还是初一的一声慌乱:“姐姐,你究竟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红袍一扬,正要上前,却被那淡蓝目光阻住,她对着他清晰开口,一字一句:“赤焰,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及早回头,重返正道。”

  这一下不啻于天雷轰顶,将那红袍少年彻底劈蒙了,他做梦也难以相信:“正道?什么是正道?”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我回头?”颤抖的声音里,已经隐隐带上惶惑不安的戾气,那身蓝影宛若重生般,浑身散发着圣洁光芒,像箭矢一般齐齐朝他射来,叫他头痛欲裂,体内气血沸腾。

  “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错……”他双眸赤红,浑身像要爆炸般,猛地抱住头,在空中仰天凄厉长啸——

  “姐姐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天地陡然风云变色,火光熊熊燃起,那张俊邪妖冶的面容在烈焰之中痛苦万分,无尽的煞气如潮水般涌向四面八方,带着毁天灭地之势!

  “不好,快阻止他!”

  水泽星君纵身而起,地上几人皆反应过来,徐清宴与紫薇道君也一同飞掠上去,那道冰蓝身影也拂袖出手。

  四人各站一角,同施法力,将发狂的初一围在中央,齐齐要将他体内戾气震逼出去。

  但那炽热火焰岂能这么容易被浇熄,当那袭红袍又一次仰天撕心裂肺发狂时,紫薇道君被震飞落地,口吐鲜血,还好被徒儿白砚及时接入怀中。

  天上劲风狂卷,半边的云都被染成了赤红色,徐清宴也终是撑不住,也被震飞出去。眼见着剩下两人也快要不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谁都没有想到,水泽星君做了一个奋不顾身的举动——

  他居然一个猛扑上去,携周身水寒之气,紧紧抱住了那团烈焰中的红袍少年!

  就像数百年前,他从宴秋山的火岩洞逃出,在林间暴戾发狂时那样,将他紧紧抱住,舍命相陪。

  “不要!”

  徐清宴嘶声喊道,但大火中的水泽星君却始终没有松手,泪水自他眼中无声坠下,晶莹剔透,滴入熊熊烈焰里。

  那袭红袍身子一颤,仿佛有什么袭入心间,水与火的碰撞中,无数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

  “赤焰,你再忍一忍,没有多少年了,等你一出来我就为你接风洗尘,咱们去万花娘子那儿讨酒喝去,优哉乐哉……”

  “小泽,你可要说话算数,我都好久没喝万花娘子酿的酒了,也好久没同你逍遥天地,寻乐快活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你……”

  “赤焰,我都明白,你再忍一忍便好,我会等你出来的……”

  “小泽,我忍不了了,我太难受了,我全身都要炸裂了!”

  ……

  “小泽。”

  “小泽。”

  “小泽。”

  血红的双眸陡然睁开,望向抱住自己的那道水蓝身影,迟疑又哽咽,像跨过千百年的岁月一般,颤抖着喊出那两个字:“小泽?”

  有黑气从火光中溢出,湮灭于四面八方,水火交融间,两双眼睛凝视彼此,忘却周遭一切。

  只听到“滴答”一声,泪水坠落,有人咬牙咒骂道:“赤焰,你个王八蛋,还舍得回来吗?”

  却是声中带泪,百转千回,水路荧荧铺满空中,如雨过天霁,阴霾散去,众人仰头间,只望见白日焰火,瑰丽无比,恍如梦中一场。

  3。双生蝉

  林间溪水潺湲,鸟雀扑翅,微风轻拂,一片静谧祥和。

  一袭青衫静立山峦云雾间,身姿俊挺如竹,旁边水火两位星君比肩而立,几人望着远处渐渐走近的一对身影,目光各有不同。

  纷纷扰扰终是告一段落,所有磨砺与考验都已过去,宴秋山神与赤焰星君也皆归其位,只是人世一番历练辗转,总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如掠过四野的风,不可能未留下一丝痕迹。

  徐清宴看着走近的两人,女子雪肤墨发,清丽无双,只是一对蝉翼已然收起,蓝色瞳孔也幻为黑眸,又变回了从前的孟蝉装扮。

  她在付朗尘怀中笑得恬然,看得徐清宴心头一刺,深吸口气:“阿九,你当真想好了吗?”

  孟蝉轻轻地点头:“我已向天帝请求,得他答允,能在人间度一世相守,白头到老,我很欢喜。”

  那“欢喜”二字听得付朗尘心中柔软万分,不由得揽住孟蝉的手又紧了紧,昂首对徐清宴道:“此番我夫妻二人特来辞行,山高水长,盼来日与诸君相聚,再把酒畅饮,诉尽生平乐事。”

  徐清宴眼神怔了怔:“夫妻……”

  他呢喃着,眼前那对身影却十指紧扣,彼此相视一笑。

  是的,正是夫妻,像那戏文里说的一样,执子之手,灯火渔樵,晏晏共白头。

  阿九是属于宴秋山的,但孟蝉却只想做一个人的妻子,为此她在归位之后,特意上了九重天,跪在天帝面前,恳求天帝成全她与付朗尘的一世情缘。待到一世了结,她再回宴秋山做回山神阿九,天帝感念他二人情深,以及付朗尘立下的功劳,竟破例恩准了。

  只是这兜兜转转间,有一个人,心头酸楚难言,望着那对渐行渐远的背影,始终意难平。

  长风掠过山林,赤焰星君与水泽星君见徐清宴的怅然模样,不由得摇头玩笑道:“凡人生老病死,几十年眨眼便过去了,竹君你也不必太萦绕于怀,等这一世结束后,你的阿九不就会回来了吗?”

  徐清宴遥望着背影消失的方向,久久的,才一声叹道:“我只怕她这一世结束了,还有下一世,以后的生生世世,心都会系在那个人身上,再也不是从前的阿九了……”

  他这话中到底带了些“怨气”,难过的同时,又有太多不甘不解,明明他与阿九才是缘定前世,相守百年,情意深厚,为何竟会让一介俗子后来居上,变成今日之局面?

  “白头之约,白头之约,可阿九啊阿九,你还记得与阿竹的约定吗……”

  青衫随风飞扬,俊挺的身影染上一层凄色,看得水泽星君与赤焰星君也不由得感慨万分,唏嘘摇头。

  却在这时,徐清宴忽地握紧手,目光涌上万般悲楚,竟是要拂袖去追:“不行,什么相守一世,我不服,我不愿,我不甘,我要找阿九问个清楚!”

  他说着便要飞身而去,水泽星君与赤焰星君大惊,正要拦住他时,天上忽地白光闪烁,降下一道长袍,仙气飘飘,施施然地拦在了徐清宴跟前。

  几人定睛望去,不约而同脱口道:“命格星君?”

  那白胡子一大把的笑面老翁,正是天上的命格老儿是也。

  他仿佛正巧听到了徐清宴的不忿之辞,老好人般地劝解道:“竹君切勿冲动,听小老儿一言……”

  赤焰星君最为耿直,一趟历劫吃了太多苦,撸起袖子就想上前:“说什么说,你站那儿别动,让我先好好揍你一顿再说!”

  水泽星君赶紧拉住他,那命格老儿左闪右躲,到底想起正事,对赤焰星君讨了饶后,望着徐清宴解释道:“这阿九山神为何会与那凡人而去,其实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宿命。竹君只道前世九线冰蝉与林间翠竹相守相依,但焉知就无第三人存在?又焉知谁先谁后,谁早谁晚……”

  徐清宴脸色一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命格星君一抚长须,笑道:“这可就得细细说来了,这也是天帝愿意成全这对小儿女的原因……”

  山间雾气缭绕,孟蝉与付朗尘挽手走在河边,静静感受天地美景,却走着走着,孟蝉忽然叫了声:“糟了,纤纤今日约我去看嫁衣的,我只顾着来辞行,怎么就给忘了……”

  付朗尘也一下吸了口气,一拍脑袋:“叶五那家伙也约了我,要我帮他清点礼单来着!”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中,忽地“扑哧”一笑,齐齐去牵对方的手:“那还等什么,咱们快走吧!”

  却是才走几步,付朗尘忽地一个弯身,猛然将孟蝉背起,在山林间疾步飞奔起来。

  “你步子迈得小,也太慢了些,还是看你夫君的吧……”

  两人一路打闹欢笑,浑然不知山间深处,正有一个老者的声音,飘在晨风之中,唏嘘不已:“竹君你有所不知,你与阿九山神相识那年,其实还有一人,比你们认识得还要早,相处之日也不是短短九天,而是漫长的十七年……”

  那是一对双生蝉,九线冰蝉中极为罕见的所在,集天地之灵气于一体,珍稀异常。

  蝉生土中,这对双生蝉便在地底蛰伏了十七年,在蝉蛹里朝夕为伴,心意互通,但在钻出泥土,得见天光之际,为了让其中一只出去,另一只以身作食,供对方吃下,补足气力,才能挣脱那蝉蛹,羽化蜕皮,飞出泥土。

  只是记忆在飞出的那一刻随风消散,落在翠竹身上后,只知道第一眼望见的是摇曳的竹叶,而全然记不得那只牺牲自己的同伴了。

  蝉与翠竹日日相依,情深不移,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树下,命格星君长长一叹,身前的三人听后俱变了脸色,震惊难言,尤其是一袭青衫的徐清宴,他声音都颤抖起来:

  “你是说……是说他们前世,其实是一对双生的九线冰蝉?那付朗尘就是那在地下以身作食,牺牲了自己的一只,而阿九,就是那另外失了忆的一只?”

  命格星君点点头,又抚了抚白须:“同为一体,地下蛰伏,悠悠十七载,以身作食,舍命相助,可叹可怜,情意又哪比竹君与那九线冰蝉少一分呢?如此前尘往事,又如何不叫天帝感慨,成全他们今生一世白头?”

  徐清宴脚步一个趔趄,扶住旁边的水泽星君才稳住身子,他一张脸全无血色,遥遥望向远方,失了心神般:“原来是这样,原来早和晚,竟是这样的……”

  这也是那时在万枯洞中,付朗尘能以鲜血唤醒孟蝉的原因,本就同为一体,血气相连,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也莫过于他与她。

  他那时无意说的“醋言”,竟是一语成谶,只是他不是那竹叶上的露珠,而是与她一同在地下蛰伏了十七年的双生蝉。

  “我们合该牵缠在一起的,前世、今世、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在一起,你说对不对……”

  山林之间,仿佛又回荡起那对小儿女的笑声,只是一个背着另一个,忽地一声叫道:“什么?慕容钰那家伙也收了请柬?叶五怎么想的,不怕他来砸场子吗?”

  他背上的孟蝉扭了扭他的耳朵,嗔怪道:“是纤纤让我去送的请柬,怎么,不行吗?其实小侯爷人挺好的,不要老是针对他……”

  “你送的?”付朗尘的叫声更大了,“下次去见那家伙,一定要叫上我,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孟蝉脸一红,抿嘴往他肩上一拍:“臭德行!”

  两人的笑闹声飘入风中,忽地,付朗尘正色道:“那还有一场婚礼什么时候办啊?”

  “什么?”孟蝉一愣。

  付朗尘扭过头,出其不意地在她脸上轻啄一口,嘴角一扬:“阿七和小媳妇的婚礼啊,你说呢?”

  山间一片落花轻轻飘下,正落在付朗尘眼角,长风掠过,时光仿佛定格在了这一刻,岁月陶然,白云悠悠。

  四目相对间,只有他和她。

  千年光阴翩跹而过,正所谓,山中竹,竹上蝉,蝉生一对有情人。

  番外:小夫君

  (一)

  付朗尘与孟蝉大婚那天,是个月朗风清,找紫薇道君掐算过一番,很适宜嫁娶、宴宾朋的好日子。

  整个盛都城都笼罩在一片欢喜热闹中,烟花当空绽放,付府门前大红灯笼随风摇曳,宾客络绎不绝,一辆辆马车停在夜风之中。

  其中叶书来与苗纤纤来得最早,他们一个月前刚成了亲,如今来付府赴宴,心中实在感慨非常。

  小侯爷慕容钰晚一步到,穿得艳红夺目,比新郎还像新郎,叫叶书来好一阵打趣,他却只轻飘飘抛去一记眼风,幽幽道:“只要还没拜天地,就有转圜的余地,说不定孟蝉临时又改变了主意,愿意嫁给我了呢?”

  “我看你不如指望付七改变主意,愿意将你一同纳进门,与孟蝉姐妹相称,日日相对,怎么样?”叶书来折扇一打,笑得不怀好意,“反正你生得美,正好二女共侍一夫,不分彼此,和和美美,多好啊。”

  慕容钰面无表情,盯着叶书来看了许久,忽然道:“娶了个男人婆,心理扭曲了吧?”

  叶书来脸上的笑僵了僵,慕容钰继续凉凉道:“以至于见到个生得美貌些的男人,都要饥不择食,浮想联翩,可惜我对你叶五没兴趣,我也知道自己天生丽质,比你娶的男人婆美上千倍万倍,但你还是别惦记我了。我有厌丑症,你平素有空,还是多照照镜子吧,嗯?”

  苗纤纤本来在乐呵呵地听着两人斗嘴,忽觉不对,等慕容钰转身离去后,才陡然反应过来:“哎,小侯爷,你说谁男人婆呢,你回来,把话说清楚……”

  府中吵吵嚷嚷,一片热闹之际,半空之中却倏然掠来一阵清风,浮现出三道荧光飘洒的身影——正是水火两位星君,以及一身青衫飘飘的徐清宴。

  他们站在后院假山之上,周身笼着微光,旁人视而不见般,从假山下匆匆而过。

  大婚,马上就要开始了。

  月下铺着长长的红绸锦绣,烟花绽放下,付朗尘挽着孟蝉,一步一步走入众人的视线。

  徐清宴的眸光颤动了下,水泽星君在他旁边悠悠一叹:“别看了,傻竹子,不是你的怎么想也没用,你的阿九不在这里。这一世,孟蝉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会戴上凤冠霞帔,成为别人的新娘,会相夫教子,会生老病死。你与其远远看着她,暗自神伤,不如回宴秋山睡一觉,凡人的一辈子打眼就过了,再不然我也可以勉为其难陪你……”

  “你知道吗?”徐清宴忽然扭过头,面无表情地打断水泽星君,“天上地下再找不出一个……”

  “像你这样深爱她的人?”水泽星君心领神会地接道。

  “不,”徐清宴淡淡道,“是像你这样聒噪的神仙。”

  水泽星君瞪眼瞧了他半天,哑然失笑。旁边的赤焰星君倒是望着月下那对身影,眸含祝福,感慨万千:“真是好不容易啊,历经重重磨难,终是携手眷属,只盼他们这一世能白头偕老,快快活活地度过。”

  徐清宴哼了哼,不再说话,底下已经传来拜天地的声音,水泽星君怕再拖下去,越加刺激身边的死脑筋竹子,忙拉过人道:“行行行,我聒噪,再聒噪也陪你跑了这一趟,够义气了,走吧,别看了,回宴秋山去……”

  赤焰星君此时也回过神来,连声附和:“对对,咱们走吧。”

  他唯恐徐清宴一个想不通,真毁了孟蝉和付朗尘的婚礼。

  徐清宴注视着底下的一对新人,眸光深深,良久,才几不可闻地道:“好,回宴秋山吧。”

  三人转身便要踏入风中,水火两位星君却没有发现,徐清宴脚步一顿,微微侧身一拂袖,伸手一弹,一点幽光跃入夜风中,落在了那一袭喜袍的付朗尘身上,悄无声息地融入其间。

  嘴角微扬,徐清宴盯着付朗尘的背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

  (二)

  红烛摇曳,暖香缭绕。

  孟蝉坐在新房里,盖头下一张脸清美绝伦,红唇紧抿,心中忐忑又期盼着。

  门被推开了,有脚步声一点点向她靠近,房中飘起了几丝淡淡的酒香,她一颗心跳得更快了。

  “娘子,你终于成了我的娘子……”

  付朗尘应当有些喝醉了,声如梦呓。孟蝉脸上发热,还没回过神时,一个天旋地转,已经被付朗尘一把扑倒在了床上,盖头也被他随手一掀,带着酒气的热吻星星点点地落下,孟蝉羞赧不已,下意识伸手欲将人推开:“你、你急什么……”

  耳边却是响起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我不是急,是高兴啊,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孟蝉身子剧烈一震,睁开眼霍然一瞧,如遭霹雳——

  骑在她身上的是一个看起来不足五岁的孩童,粉粉嫩嫩的,眉目俊逸秀美,同付朗尘生得极像,换句话说,俨然一个缩小版的付朗尘!

  那张小脸喝得醉醺醺的,奶声奶气地打了个嗝后,白花花的小手又摸上孟蝉的脸,吃吃一笑:“不要、不要害臊嘛,娘子,来,让为夫……”

  说着,他噘起粉嘟嘟的嘴巴,低头就想凑近孟蝉香一个,一只手甚至还顺势滑了下去,十分灵活地探进了孟蝉衣服里,正欲要捏下去时,孟蝉瞳孔陡然放大,终于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尖叫——

  “扑通”一声,小不点新郎被一脚踹下了床!

  天光乍破,晨风徐来,大厅里坐了一圈人,个个都很努力地憋住笑意,却仍止不住微微颤抖的肩头。

  “严肃点!”

  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愤怒响起。

  首座上,孟蝉无奈地咳了两声,那小小孩童坐在她膝头上,粉雕玉琢的,模样煞是俊秀玲珑,表情却万分严肃:“笑什么笑,叫你们来是看我笑话的吗?不想帮忙,不愿出法子就滚出去,付府不留闲客!”

  一直用扇子挡住半边脸,辛苦憋笑的叶书来,终是忍不住一收折扇,抬首望向首座上的奶娃娃:“小付七,不要拿腔拿调了,你都这副模样了,还端什么官架子啊,知不知道真的很好笑啊……”说着,他再不顾忌,放肆大笑起来。

  奶娃娃怒极,一拍桌子:“叶书来!”

  “干吗,你要喝奶了吗?”叶书来作势要站起,一脸正色,“奶放在哪儿呀,我去端给你,要不要热一下?”

  “叶书来!”

  随着这一声响起,大厅里的人再也忍不住,纷纷爆笑出声,尤其是苗纤纤和慕容钰,笑得前仰后合,拍桌跺脚,拉着叶书来一道,三人笑得跌作一团,椅子都要被抖散架了。

  “王八蛋,你们欺人太甚!”付朗尘气不过,怒不可遏地就想跳下孟蝉膝头。

  孟蝉赶忙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哄小孩一般:“算了,算了,别跟他们计较了,赶紧说正事才是……”

  好一阵安抚后,小小的付朗尘才沉着脸,扭过头,对一边的白砚道:“你师父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他有办法让我变回去吗?”

  白砚算是大厅中神情最为肃然的了,并没有跟着一起调笑,当下毕恭毕敬道:“师父四处游历去了,不知归期,他应当有办法令恩公恢复原貌的。”

  “不知归期……”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哀叹了声,白嫩嫩的手发愁地拍了下额头,又看向另外一边,“那你们呢?连你们也看不出其中的玄机吗?”

  那边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水火两位星君,以及一脸淡定的徐清宴。

  小付朗尘奶声奶气地开口:“究竟是何方邪祟作乱,为什么我会忽然变小?你们没有办法让我变回来吗?”

  赤焰星君眼中噙满笑意,摸着下巴打量着付朗尘:“变什么变啊,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多玲珑标致的娃娃啊,比我当时的模样还要可爱呢……”

  “可老子还要洞房呢!”小付朗尘忍无可忍,一声咆哮,吓得孟蝉赶紧捂住他的嘴,生怕他再说出些什么“少儿不宜”的话。

  那头水泽星君转了下眼珠子,凑到徐清宴身旁,笑了笑:“喂,坏竹子,不会是你搞的鬼吧?”

  徐清宴一脸淡然,不屑地哼了声,一派君子坦荡荡的模样。

  水泽星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首一笑,优哉游哉道:“大概是种极高明的妖术吧,纵是我们,一时也瞧不出什么名堂,等回去研究研究,再给你个说法吧。这洞房嘛,也不急在一时半会儿……”

  他说着,忽然想到什么般:“要不,你去找本秘籍练练,打发时间?你现在可是童子身啊,多么难得的机会,正好清心寡欲,修身养性,说不准就能练成……”

  话还没说完,叶书来那边的椅子一声“咔嚓”,又爆发出一阵狂笑,三人拍桌跺脚,慕容钰更是站起身来,为付朗尘高声鼓劲:“童子身啊!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不要放弃了!”

  屋里阵阵笑声中,桌上的花瓶忽地砸了下来,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暴怒,握紧两只小拳头捶着桌子:“滚滚滚!你们都给我滚,我不想见到你们!”

  桌上的东西不停被掷下,很快布满一地,一片狼藉中,大厅中的人终是笑着散尽,奶白的小娃娃却还是气呼呼的,对着那群人的背影喊道:“我要洞房,我……”

  还未喊完,嘴巴已被孟蝉紧紧捂住,奶娃娃手脚拼命挣扎着,在孟蝉怀中呜呜哀号:“要洞房,就是要洞房,我要洞房……”

  (三)

  夜凉如水,帘幔飞扬,烛光映照着床上的两道身影,孟蝉仰面朝上,强自忍着笑意:“别气了,他们与你玩笑罢了,又没有恶意……”

  小小孩童一个翻身,忽然坐在了孟蝉身上,低头喝道:“不许替别人说话,叫我相公!”

  “相、相公……”孟蝉看着这张粉嫩嫩的小脸,依旧止不住笑意,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揉两把,却被那只白嫩嫩的小手一把拍掉了:“给我严肃点,付孟氏!”

  “我、我很严肃了啊,相公……”孟蝉死死憋住笑,付朗尘再也气不过,小脑袋猛一低头,一下咬住了孟蝉的唇。

  他两只小手捧着孟蝉的脸,吧唧吧唧地亲着她,闭上了双眸,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像两片蝶翼,在俊秀白嫩的小脸上投下一道阴影。

  孟蝉却全然入不了戏,好像有只小奶狗在舔她似的,她肩头抖动着,拼命忍着笑,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一把推开身上的小小孩童:“不行,不行,太痒了,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好像在调戏幼童,轻薄你似的……”

  “你!”被推开的小奶娃握紧拳,怒目而视。

  “你瞪我也没用啊,我真的尽力了,你看你这么可爱,这么惹人疼惜,我怎么忍心占你便宜呢……”孟蝉忍俊不禁地伸出手,又企图去揉那张白嫩嫩的小脸,却被那张小脸怒声一喝:“付孟氏,注意你的言辞!”

  孟蝉被这奶声奶气的声音一斥,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一生气更可爱了……”

  她两只爪子到底揉了上去,那滑溜溜的触感让她吸了口气,越发兴奋,一颗小红心都快要炸裂了:“真的好可爱啊,我的阿七,你小时候为什么生得这么可爱,我不要大的阿七了,我就养你好不好?你干脆不要变回去了,让我每天都这样揉你,带你去买糖糖吃好不好……”

  小付朗尘的脸被揉得左来右去,拼命挣脱着:“住手,不许你再放肆了!”

  他好不容易挣开孟蝉的魔爪,胸膛起伏不定,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张小包子脸气鼓鼓的,狠狠瞪着孟蝉:“你再这样我就要生气了,听好了,你现在是我媳妇,不是我娘,请摆正自己的身份!”

  “好好好……”孟蝉忍着笑,连声答应着,脸上却没有一丝端正态度,气得那张小包子脸都快要变形了:“不许再笑了,快叫我相公,跟我道歉,跟我说,相公,我错了,快!”

  奶声奶气的斥责中,孟蝉强忍着笑意,擦掉眼角一点泪,艰难地扯着嗓子道:“相公,我错了……”

  结果才一开口,人又一下没绷住,在床上笑得花枝乱颤。

  小小孩童的一张脸顿时冷了下来,咬牙道:“孟蝉,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

  他一声大吼,猛拍了下床板:“你再这样,我就休了你!”

  孟蝉装作被吓了一跳,伸手又掐上那张白嫩小脸:“哎哟,我好怕,好怕哦!”

  她笑弯了眉眼:“可是休了我,谁还会嫁给你呢?你要不要买个童养媳回来,陪你一起玩,一起长大,顺便还能一块换尿布呢,怎么样?”

  “孟蝉!”小夫君再次暴怒,又狠拍了一下床板后,气呼呼地背过身去,“明天我就写休书,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奶声奶气的话在屋里回荡着,又叫孟蝉心里一阵酥软,她赶紧凑了上去,扒着那小胳膊哄道:“好啦,乖乖,不要生气了,姐姐,哦不,媳妇我错了,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

  “晚了!”软绵绵的小身子背对着她,头也不回一下。

  孟蝉在心里捂脸惊呼,太可爱了太可爱了,她实在心痒难耐,一把从背后抱住那个小小的身子,凑过去在那张小包子脸上狠啄了几口,将人紧紧圈在怀中。

  “这个道歉够不够啊?”

  “谁允许你亲我了,蹭得我一脸口水!”小人儿一脸嫌弃,孟蝉更加赖了上来,笑眯眯道:“你是我夫君,我不亲你亲谁啊?来来来,让我再亲一下……”

  她搂住那个软绵绵的小身子,在那张秀逸漂亮的脸蛋上又亲又蹭,手还捏个不停:“怎么这么软,这么可爱,小阿七,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小小孩童恶狠狠地甩开身上的女人,向里边一挪,背着身子,咬牙切齿道:“你根本不喜欢我,你只是把我当作你的玩物,你这个……坏女人!”

  “哪有!”孟蝉又死皮赖脸地凑了上去,摇着那只小胳膊,“我是喜欢你的呀,这么好看的小娃娃,谁都会喜欢的,不是吗?”

  小娃娃背对着她,一声冷哼:“从前的大夫人就不喜欢,不然也不会将那么小的我关进柴房,几天几夜不给吃喝……”

  孟蝉唇边的笑凝住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又冷哼了声,伸出双手,看着自己细细小小的十指,饱含讥讽:“一个没有娘的孩子,生得再玲珑可爱,又可爱给谁看去?”

  “我恨透了这具无力的身体,这个弱小的自己,那时候恨不能一夜长大,脱离付家,脱离那群恶心的人,自己出去寻生路……”

  稚嫩的声音里忽然染了丝悲凉:“毕竟,没有娘来心疼我,一切只能靠自己,摸爬滚打,野草一样地生长……你现在还觉得这副模样可爱吗?”

  孟蝉睫毛颤了颤,呼吸有些紊乱:“阿七……”

  “我只觉得可笑又讨厌,老天爷该死的捉弄,让我在人生最得意圆满的时刻,一夕之间又变回到从前的孱弱孩童,变回那个任人宰割、最弱小没用的自己,真是太糟糕了。你们都只会笑,根本不知道我有多么讨厌,心底有多么不安,好像又回到那段无能为力……”

  “不,不是的……”孟蝉身子一颤,靠上前去,两只手牢牢按住那个小脑袋,不由分说地将他扳了过来,“阿七,你看着我。”

  他们近在咫尺,四目相对,摇曳的微光映着彼此的脸颊,如梦似幻。

  孟蝉捧着那张秀逸小脸,轻轻地、定定地、一字一句地道:“那些灰暗不堪的经历,不会再重来一遍的,因为这一次,我在你的身边,我会陪着你啊,我不会再让你被人冤枉,被人关进柴房,被人欺凌践踏,不会的……”

  小小付朗尘怔怔看着孟蝉,她莞尔一笑,温柔地凑了上来,亲了亲他水嫩的双唇,有细碎呢喃溢出:“欺负这么可爱的小娃娃,会遭天谴的,阿七别怕,我来疼你……”

  那张俊逸的小脸,慢慢地……红了。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对小胳膊,回抱住眼前人,刚想加深这个香甜的吻,孟蝉的唇便轻巧离开,她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我们明天就出发吧,去千霞峰。”

  “啊,千霞峰?”小娃娃还沉浸在情动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孟蝉点点头,神秘兮兮道:“其实今天徐大哥临走前,单独告诉了我,说不远处有座千霞峰,只要能找到隐居在里面的千霞老人,就有可能解开你中的妖术,让你恢复原样。我本来想多跟小阿七玩一玩的,可你既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那我们便立刻动身,去找千霞老人吧……”

  (四)

  小镇坐落在千霞峰脚下,镇里只有一家客栈,只有一个老板,老板姓宣,是个白净清秀的少年,子承父业,不好不坏地打理着客栈,人称“小宣老板”。

  小宣老板第一次见到孟蝉时,眼睛便亮了。

  千霞峰每年来往那么多过客中,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心怦怦跳着,白净的面皮都一点点红了起来。

  “姑、姑娘,你是一个人吗?”

  孟蝉穿着一袭烟粉色的薄裙,身姿纤秀,眉目楚楚,仍梳着未嫁姑娘的发髻,对老板的异样毫无所察,正要回答时,旁边已经响起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不是,你眼睛瞎了吗,看不见我吗?”

  小宣老板吓了一跳,四处望去,不见人影,柜台前却忽然冒出一个小脑袋,付朗尘奋力踮起脚,白嫩秀逸的脸上写满不耐烦:“喂,我在这里!”

  小宣老板这才注意到眼前这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对着孟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是你弟弟吧,生得真俊俏。”

  付朗尘翻了个白眼,刚想驳斥回去,就被孟蝉一把捂住了嘴,她对着小宣老板讪笑:“我们就要一间客房,麻烦老板了。”

  “一间?”小宣老板抿了抿唇,似乎欲言又止,“可我们这儿的客房……都只有一张床。”

  顿了顿,他补充道:“床还很小。”

  他看向孟蝉,又瞥了一眼被她捂住嘴的小娃娃,轻咳两声道:“姑娘,你弟弟虽然年纪很小,但也非襁褓婴儿了,终究男女有别,再与姐姐同席似乎不大妥当,我给你们开两间客房吧?”

  小小孩童瞪大眼,激动地挣扎起来,一把推开孟蝉的手,踮起脚,往柜台上狠狠拍了一锭银子:“一间就一间,废话这么多干什么?”

  这“财大气粗”的架势让小宣老板有些惊住了,他探询地看向孟蝉,孟蝉向他靠近了点,压低声音,仿佛有点难以启齿:“老板,不好意思,我弟弟有隐疾,要贴身照顾才行。”

  小宣老板恍然大悟,却又被一股扑面而来的淡香摄住了心神,白净的面皮越发红了,不敢看向孟蝉的眼睛:“好,好,姑娘你真不容易……”

  柜台下的小娃娃眼尖地瞧见了,张牙舞爪地叫嚣着:“凑那么近干什么!”

  他小手将孟蝉的衣角一拉,又狠狠将那小宣老板一瞪:“说你呢!”

  “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几世没见过姑娘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告诉你,甭惦记了,因为……”

  咋咋呼呼的一番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被孟蝉一把捂住嘴,她见怎么也牵不走小付朗尘,索性将人拎了起来,裹挟着迅速上了楼。

  小宣老板赶紧在她身后道:“楼上左拐第三间,姑娘慢点走,别摔了。”

  小小孩童拼命扭动着身子,仍瞪眼看着那客栈老板,他一边掰着孟蝉的手,一边嘴里呜呜示威着:“土包子,看什么看!”

  小宣老板目瞪口呆,过了好久,才站在柜台前幽幽道:“果然……病得不轻啊。”

  他心中对孟蝉更生几分怜惜,白净的面皮又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手指无意识拨弄着算盘,回味着之前那缕迎面扑来的沁人清香……

  (五)

  在小镇里打听了一圈,又接连在千霞峰上找了好几天后,千霞老人仍是连个影儿都没见着,踪迹一无所获。

  “我说,是不是那破竹子在蒙我们呢,故意让我跑东跑西,空欢喜一场?”

  客房里,付朗尘气哼哼地骂着。孟蝉端了水来,一边脱去他的鞋袜,一边道:“别胡说,徐大哥不会骗人的,他也说了,这千霞老人神出鬼没,踪迹难寻,要不怎么是一代高人呢?”

  小小孩童翻了个白眼,嘁了声,不以为然。

  孟蝉帮他用热水敷着小脚丫,看着这些红肿的地方,又吹又揉,心疼不已:“说了让你别跟我一起,你偏不听,这下好了,脚肿成这样,晚上睡觉前我还要帮你擦点药才行。”

  “谁让小孩子腿脚嫩,这么不中用,看着这小胳膊小腿的,我就生气!”秀逸的小脸鼓成了包子,一脸嫌弃。www.chuanyue1.com

  孟蝉“扑哧”笑出声:“哪有,明明这么可爱来着,水嫩嫩的,跟豆腐一样,怎么摸都摸不够呢……”

  说着,她将那裤脚高高挽起,故意一路摸上去,又捏又揉的,还低头亲在那白嫩嫩的腿肚子上,逗得那张秀逸小脸直喊痒,两人正笑闹着,门忽然被推开了——

  “孟姑娘,饭好了,下来吃……”

  小宣老板站在门口,震惊得不能言语。

  孟蝉吓得差点一脑袋栽倒在水盆里,她手忙脚乱地直起身,嘴里不住道:“你看你,叫你别老往湖边跑,那里蚊子多,这小腿上都不知被咬了多少个包,要凑近了才能数得清呢……”

  门边的小宣老板松了口气,床上的小小孩童却冷冷一笑,淡漠地看着孟蝉“表演”。

  一阵折腾后,两人总算下楼吃了饭,孟蝉掏出素净的手巾,给小付朗尘擦了擦嘴巴,嘱咐道:“我下午再去镇上打听打听,你就别跟去了,待在这儿就好,等我有线索了,再回来告诉你。”

  小付朗尘斜着眼,看向孟蝉身后的柜台,那装着拨算盘、耳朵却高高竖起的小宣老板,不由得又冷笑了声,忽然伸出两只小胳膊,钩住孟蝉的脖颈,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小宣老板手里的算盘抖了一下。

  小小孩童故意奶声奶气地喊道:“好,早去早回,晚上我等你哦,我们一起洗澡,记得要……”

  咚的一声,孟蝉将那小脑袋猛地按进怀中,及时堵住他所有的话,并扭头冲小宣老板尴尬地笑了笑,露出一个只可意会的眼神。

  小宣老板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心领神会,对孟蝉报以怜悯同情的目光。

  等到孟蝉好不容易出了客栈的门,小宣老板将算盘拨了又拨,才慢慢踱着步子,小心翼翼地在小娃娃旁边坐下。

  他有心想套近乎,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好半晌才堆起笑脸,亲近道:“你姐姐,一个人带着你,很不容易吧?”

  小小孩童朝他翻了个白眼,冷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小宣老板干干一笑,又试探着道:“你们要找的那个神医,真的能治好你的病吗?”说完,人陡然反应过来,忙不迭摆手,“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没说你有病,孟小弟你不要往心里……”

  “谁是你孟小弟?”小小孩童终是忍不住,白眼要翻上天了。

  小宣老板也没往心里去,摸摸脑袋,又笑了笑后,过了半天,才装作不经意道:“你姐姐,看起来年纪很小呢,不知及笄与否,许配了人家没,她……中意什么样的男子呢?”

  总算鼓起勇气问出这番话,小宣老板一张脸都快红透了,他紧张又期待地看着那小小孩童,与那道冷漠的目光对视了半天后,那张秀逸小脸慢慢吐出了八个字——

  “中意我这样的男人。”

  客栈里静了静,小宣老板身子僵住,好一阵才消化了这石破天惊的话,对着那张冷冰冰的小脸,讪讪一笑:“孟……小弟真会开玩笑。”

  “我跟她睡过了。”水嫩的小嘴又冒出六个字,还不待小宣老板做出反应,小小孩童已经接着面不改色道,“还一起洗过澡,抱过亲过上过床,换句话说,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是我的女人,我不是她弟弟,我是她相公,你懂什么叫相公吗?土包子。”

  这一连串的话在客栈里响起,稚嫩的音色久久回荡着,小宣老板蒙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回过神来,他眸光复杂地看向桌前的小娃娃。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反驳,只是在心中百感交集地一叹,越发怜惜孟蝉了。

  她弟弟的病,似乎看起来……更严重了。

  孟蝉回来时,桌上已备好了饭菜,不知怎么的,晚上的菜肴格外丰富,小宣老板遥遥望来的眼神,也格外绵长。

  孟蝉奇怪地凑到小付朗尘耳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气氛怪怪的?”

  小小孩童面色冷冷,没有回答,只是向柜台的方向招招手:“土包子,你过来一下。”

  小宣老板放下算盘,按捺着心跳走到桌边,朝孟蝉点头致意后,有些脸红地坐了下来。

  “怎么,菜不合口味吗?”

  话明明是对着小付朗尘说的,眼睛却一直紧盯着孟蝉。

  小小孩童手往桌上一拍:“你再看,我就把你眼珠子抠出来,信不信?”

  一根筷子被敲飞了,吓得小宣老板赶紧正襟危坐:“对、对不起,你说什么?有什么事吗?”

  小小孩童冷笑了声,忽地拉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孟蝉,当着小宣老板的面,将她脸颊一扳,对准她的嘴巴,狠狠亲了一口,吧唧一声,响亮得整间屋子都能听到。

  孟蝉傻了眼,小宣老板也傻了眼。

  那张秀逸小脸却还冷笑着,亲完还不算,一只小手陡然伸到孟蝉胸前,抓住那团柔软,当着小宣老板的面,挑衅地用力一捏,揉来揉去。

  “土包子,现在你相信我是她相公了吗?”

  客栈里响起一声尖叫,孟蝉扛起小小孩童就往楼上冲,身影快如风,瞬间就消失不见,只传来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楼下的桌旁,小宣老板却还傻坐着,咽了下口水,双眼发直,喃喃自语:“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他眼前还不断浮现着刚才的画面,小小的手抓着柔软的胸,揉来揉去。

  手,好小,胸,好大。

  小宣老板手指打战,一张脸红得快冒烟了。

  (六)

  在千霞峰上又苦苦寻觅了大半个月后,这一天黄昏,孟蝉蹲在湖边捧水净脸,微风吹过,她似有所感,一回头,微眯的双眸慢慢瞪大了——

  长空下金光闪闪,慢慢浮现出一道延伸的轮廓,直达天际。

  她腾地站起来:“找到了,找到了,阿七快过来,你快看……”

  小小孩童从湖边屁颠屁颠跑来,叉着腰仰头望去:“好长,好长的阶梯啊……”

  “对啊!这就是九百九十九级天梯啊,只要一路跪拜上去,就能见到千霞老人,请求他相助,达成心中所愿!”

  “一路跪拜?”小小孩童微眯了眸。

  孟蝉点点头,兴奋道:“当然呢,徐大哥说了,心诚则灵,咱们现在就上去吧!”

  她说着凑上前就要背起小付朗尘,那张秀逸小脸后退一步,奶声奶气道:“干吗?”

  孟蝉理所当然地摊手:“背你啊,背着你一路跪拜上去,还要念着你的生辰八字才管用呢!”

  “背我?”

  “不然让你自己一路跪拜上去吗?你现在只是个小娃娃,五岁都不到,这么多级阶梯,你身子怎么吃得消呢?”

  “不是,那……那你就吃得消吗?”小小孩童瞪大了眼,握紧小拳头,“你现在也只是个凡人啊,膝盖都会跪破的,更别说还要背着我,你是疯了吗?”

  “没事,我能行的,只要能让你变回去,让你顺心如意,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孟蝉上前一步,有些急切:“快点,你快上来吧,我们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见到这天梯,说不定过一会儿就消失了!”

  小小孩童依旧后退着,不住摇头:“等等,这是什么鬼法子,这千霞老人是个变态吗?为什么一定要人跪拜上去,还念什么生辰八字,你不觉得这太荒谬了吗?十足像个捉弄人的把戏,这是那破竹子故意来整我的吧,想让我一路跪拜上去,吃力又出丑……”

  “你别磨叽了,徐大哥不会骗人的,说什么我也要试一试!”

  孟蝉一个跨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拎起那个软绵绵的小身子,往背上一放,紧紧按住那乱动的手脚,深吸口气,往金光闪闪的天梯走去。

  第一级,跪下,磕头,嘴里高声喊道:“付朗尘,丁酉年生,五行属水,盛都人士,特来求见千霞真人,盼予一见……”

  第二级,跪下,磕头,继续喊道:“付朗尘,丁酉年生,五行属水,盛都人士,特来求见千霞真人,盼予一见……”

  声音在千霞峰中久久回荡着,青山绿水间,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路向上,风吹衣袂,磕头声不间断地响起,转眼就跪拜完了几十级阶梯。

  孟蝉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力量般,汗水从她额头上坠下,将眼前的碎发都打湿了,她紧紧背着那个软绵的小身子,仍在高声喊着:“付朗尘,丁酉年生,五行属水,盛都人士,特来求见千霞真人,盼予一见……”

  嗓音开始渐渐嘶哑,腿脚也不住打战,越到后面越是艰难,孟蝉咬紧牙关,甩甩发梢上的汗珠,继续向第一百九六十级阶梯前进……

  小小孩童伏在她的背上,再也忍不住,一声厉喝道:“别跪了!”

  孟蝉充耳不闻,眼中只有那延伸入天际的天梯,她颤抖地来到第二百层,双腿发抖地继续跪了下去,脑袋重重一叩,用尽力气,嘶哑着声音喊道:“付朗尘,丁酉年生,五行属水,盛都人士,特来求见千霞真人,盼予一见……”

  斑驳的血迹染红了阶梯,额头磕破了,膝盖也跪破了,四野的风凛冽掠来,那道纤秀的身影摇摇欲坠,却还是死死咬住牙,背紧自己的小夫君,坚定地往更高一级阶梯叩去。

  小小孩童挣扎着,视线模糊一片,快要疯了般:“我叫你别跪了,听见没有?给我停下来!”

  他哽咽了喉头,心如刀绞:“你会死掉的,再跪下去你会死掉的!”

  身下的姑娘却始终对他的话不听不答,咬牙带着一股孤勇,誓不回头的劲儿,一级级登着金光闪闪的天梯……

  血一滴滴地坠下,蜿蜒了一路,天梯像开了一路血花,延伸入天际,那坚定纤秀的声音不断回荡在风中——

  “付朗尘,丁酉年生,五行属水,盛都人士,特来求见千霞真人,盼予一见……”

  小小孩童的泪水已经止不住了,他钩住她脖颈,咬住唇:“求你,求求你,停下来吧,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他泣不成声,稚嫩的音色回荡在天边:“孟蝉,孟蝉你听我说,我们好不容易才求来这一世,我不能让你出事的,你出事了,我怎么办?我们说好要白头到老的,你不能扔下我……”

  “付朗尘,丁酉年生,五行属水,盛都人士,特来求见千霞真人,盼予一见……”

  咚的一声,双膝又重重跪了下去,血迹蔓延,已经数不清到了多少级台阶,前方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般,只有背上那个温热的身子支撑着自己,那是她的小夫君,是她想要一辈子携手共度的人,为了他,她能做任何事情……

  冷风萧萧,天地浩大,蜿蜒一路的血花继续绽放在脚下。

  肩头上那张秀逸的小脸已经哭得惨白兮兮:“你给我停下来!老子不变了,不变回原样了!我就做小孩,做不足五岁的付七,重新长大一次,一辈子陪着你,十年后再娶你,还不行吗?”

  这一回,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子,总算在迈向下一级天梯时,停了一瞬。

  她笑着,慢慢跪了下去,满脸汗水与鲜血交融着,额头重重一叩。

  她说:“那、那可不成……你重新长大一次,我就会老去的……等、等以后、以后我变成了老婆婆,牙齿都掉光的时候……你还是、还是那个俊秀的少年……”

  “狗屁!”小小孩童破口大骂,伏在她背上,满脸泪水,“你会不会算数,你老掉的时候,我年纪也一大把了,只是比你略小一些,要是你害怕,我就去把头发染白,把牙齿敲掉,陪着你老去,这总行了吧?”

  血水滑过脸颊,模糊了双眸,孟蝉扬起笑容,迎着风大声道:“付朗尘,丁酉年生,五行属水,盛都人士,特来求见千霞真人,盼予一见……”

  “够了,不要再上去了,停下来,停下来,听见了吗!”背上的小小孩童几乎要崩溃了,嘶声泪流,“我是你相公,是你男人,你要听我的,我让你别跪了,我们回家,回家吧!”

  “阿七。”

  孟蝉忽然轻轻唤了声,在高耸入云霄的天梯上,背着他慢慢跪了下去,声音渺渺:“染白的头发,不算白首到老哦……”

  她仰起满是血污的秀美脸庞,对着不见尽头的天梯笑了,在风中一字一句,再坚定不过——

  “这一世,我孟蝉,要同你付朗尘,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话音落下,风声萧萧,一片金光闪闪中,一道青衫从天而降,翩若惊鸿。

  他停在惊呆的两人面前,衣袂飞扬,与仰头的孟蝉四目相对,久久的,眸中泪光闪动,只说了三个字:

  “我输了。”

  (七)

  “我跟你说,现在有把刀在手里,老子一定会把你捅死的!”

  送孟蝉与付朗尘回小镇时,徐清宴站在斜阳中,身影无尽落寞,对付朗尘的话没有丝毫愠怒,只是笑了笑,幽幽道:“捅死我就背了人命官司,要坐牢的,就不能跟孟蝉白头到老了,你愿意吗?”

  付朗尘嘁了声,揽住孟蝉的腰,冲徐清宴挥挥手,俊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滚滚滚,老子现在不想看到你,你快滚回那什么宴秋山,不要再出来祸害人间了!”

  徐清宴但笑不语,看向孟蝉,她身上的伤已经被他抚平了,看不出一丝痕迹,但风中那些信誓旦旦的言语,还是不断回荡在他心头,让他久久不能平复。

  他认输了,这一场不算考验的考验,到底结束了。

  最后一次,守候了多年的竹君,在夕阳中,对着他的阿九轻声道:“虽然很不甘心,但我还是祝福你们,真的一生一世,白头到老。”

  “这还用你说!”付朗尘大手一挥,将孟蝉的腰搂得更紧了,拔高声音,“我回去就和孟蝉洞房,洞房,你这烂竹子,听得懂吗?就是和她红绡帐暖翻来覆去……”

  这一回,孟蝉还没来得及堵嘴巴,那身青衫已经荧光一闪,消失在了斜阳中。

  付朗尘还没说过瘾呢,孟蝉在他旁边吸了口气,喃喃道:“龌龊如你,他是被你的……淫邪吓走了。”

  小宣老板在柜台前第六百三十次拨弄算盘时,孟蝉总算回来了,小宣老板抬头一喜,脱口而出:“孟姑娘,我可等……”

  话到嘴边,及时打住,他红了脸道:“你、你弟弟呢?”

  一道丰神俊朗、光芒四射的身影踏进客栈的门,孟蝉笑着回头,小宣老板顺着她目光望去,惊得语无伦次:“这、这、这是……”

  他看着走近的俊秀公子,又看向孟蝉,舌头都要打结了:“这是你爹?”

  “爹你个头!”付朗尘往柜台上一拍,险些震碎那算盘,他一把揽住孟蝉的腰,往怀中一带,掷地有声道,“这是老子媳妇,老子天天能睡一块的媳妇!土包子,你懂吗?”

  听到“土包子”三个字,小宣老板总算隐隐猜到什么,他身子一震,双手抖得不成样子:“你、你是……”

  付朗尘抬起孟蝉的下巴,对准她娇嫩的双唇,便狠狠亲了下去,孟蝉脸红发烫,却被付朗尘紧紧按住手,他撬开她牙关,当着呆若木鸡的小宣老板的面,好一阵唇舌交缠后,才松开了气喘吁吁的孟蝉。

  小宣老板一双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付朗尘得意扬扬,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就要进行下一步。

  “土包子,现在你相信我是她相公了吗?”

  孟蝉立马猜到他要做什么,手疾眼快地操起桌上的算盘,猛一下向他脑袋砸去:“走开,你这死变态!”

  兴许是力度没控制好,付朗尘一个趔趄,不可置信地看着孟蝉,竟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阿七,阿七!”

  孟蝉一下扔了算盘,捂住嘴,蹲下身,抱住人慌乱不已:“我相公晕了,小宣老板,你快叫大夫啊,快去叫大夫啊。我相公晕了,快点啊,我相公好不容易才病好的,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了,你快去叫大夫啊,快去,啊啊啊……”

  等到小宣老板匆急的脚步远去后,孟蝉还是慌乱万分,抱着付朗尘叫个不停,却是叫着叫着,她柔软的胸忽然被人一手抓住了——

  付朗尘在她怀中睁开眼,狡黠一笑:“蠢蛋,你以为这画面我还会让那土包子再看一次吗?”

  孟蝉身子一僵,付朗尘笑意越甚,又将她的胸揉了揉,忽然惊道:“媳妇,为什么你的胸……好像小了?”m.chuanyue1.com

  “咔嚓”一声,孟蝉脑中似乎有根弦断掉了。

  她恼羞成怒,将那只手狠狠一拍:“白痴啊你!是你的手大了,大了懂不懂,我的胸没有小,没有小!”

  付朗尘又一手抓了上去,随口哄道:“好啦好啦,小胸我也喜欢,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可我的胸没有小,我最后说一遍,是你的手大了,我的胸没有小!”

  孟蝉还要再为自己争辩几句时,已经“唔唔唔”说不出话了,因为嘴巴被堵住了,付朗尘欺身压了上去,一边与她唇舌交缠,一边揉着她柔软的胸。

  细碎的呢喃溢出他唇齿间:“媳妇,这一次,我们可以一起变老了,回去就洞房,你再给我生几个小阿七,好不好?”

  外头是漫天粲然的晚霞,屋里是交叠的两道身影,霞光潋滟,斑驳成梦,紧扣的十指,再也不会松开了。

  长风穿街而过,烟波如旧,似有万丈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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