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从容偶尔发现,顾亦深居然会弹钢琴。
据说是他母亲以前教的,他很有天赋,小小年纪就会很多简单的曲子。
后来他的母亲去世,他便再也没有碰过。
温从容倒是很有兴趣,求着顾亦深在巷口那间可以免费使用的钢琴教室教自己弹琴。
她求了几次,对方被烦得受不了,只得同意。
但温从容这孩子明显缺乏艺术细胞,教了好几周,效果可以说是惨不忍睹,完全看不懂琴谱,每一个音都走调。
后来顾亦深默默录下她的钢琴声,决定从此以后将其当作自己的起床闹铃。
一定能让他瞬间清醒。
01
2009年春,北城各色的花都开了。
身为爱妮小屋唯一的院长大人,温清欢每周六的安排都是非常紧凑的,首先她得认认真真地写完一大份详细报告书,再起身打扫干净屋内的卫生,最后细心照顾窗前她花费不少金钱和精力的一排娇贵花朵。
但这个周六下午,她非常闲。
温清欢抿了一口清茶,抬头盯着柜前擦拭花瓶的顾亦深。
活见鬼了。
“顾小朋友,这几个小时里你帮我浇了花,也写完了今天的职员登记表,现在又磨磨蹭蹭要整理书柜。”温清欢手中转着笔,故意板起脸问对方,“老实回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
灿烂阳光下,顾亦深依旧缓慢擦拭着手里的花瓶,拿个后脑勺对着她:“没有。”
“你在学校闯祸了?”
“没有。”
“你顺手举报了对面的麻将馆,然后被老板娘追杀了?”
顾亦深有些无语。
“都不是啊。”温清欢“啪嗒”一声将笔放在桌上,双手抱胸,语气倒是十分慵懒,“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正说着话,屋外草坪传来一阵爽朗笑声,温清欢循声望去,瞧见温从容浑身脏兮兮,手里抱着一个揉好的泥团追着温时越。
温时越刚回头,就直接猝不及防吃了一嘴泥。他“呸呸呸”几下把泥吐出,一脸猪肝色,瞧见罪魁祸首叉腰大笑。
温时越脸色霎时更不好了。
他气急败坏,撸起袖子冲过去,嚷嚷着要和这姑奶奶单独决斗。而温从容做了个鬼脸,转身就往外跑,甚至边跑边回头,一副“我就是欠抽”的嘴脸。
果然是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温清欢笑着收回目光,突然发现顾亦深也正专注地看着他们。
这倒是难得,毕竟在她的记忆中,打从领回这孩子起就没见他像同龄人一样玩闹过,哪怕自己苦口婆心,反复陈述他母亲的死只是个意外,也未能让他减轻一丝内疚。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好像慢慢变得有了生机,愿意把自己封闭的世界大门打开一点缝隙来。
仔细想想,好像是从温从容出现之后。
“亦深你就该好好学学他们,小小年纪装什么深沉。”温清欢起身走到顾亦深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从容和你的名字都是我亲自取的,两个正好可以凑成一对呢。”
顾亦深握着花瓶怔了半秒,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奶奶,这个玩笑不好笑。”
温清欢见他木得很,只得摊开手,十分无奈道:“你这孩子,有时和你妈说话的语气真是一个样,一点意思也没有。”
“遗传确实神奇。”顾亦深侧过身子,冷不丁地询问,“温奶奶,我能问问关于温从容的事吗?”
温清欢倒是意外:“从容?”
“嗯。”
原来是为了套自己话才心甘情愿做这么多事,温清欢眯了眯眼,毫不犹豫地戳穿对方:“你关心她。”
顾亦深平淡地否认:“只是问问。”
温清欢笑而不语,抬眼看着不远处追逐打闹的女孩,微微叹了口气,从书桌上众多相框里挑出一个来。
“记得这个吗,你来的时候,我也想和你合影来着。”
那是一个空白的相框,虽没有相纸,左下角却写着“顾亦深”三个字。
“我记得我刚把你带回来时,你就跟个刺猬似的,我不小心碰了你的肩膀还差点被你给咬了。”
“对不起。”顾亦深非常诚恳地道歉。
当初妈妈刚死没多久,他接受不了,确实疯得像只狗似的逮谁咬谁,要不是温清欢拦着,他早就被送去精神病院了。
顾亦深低眸,顺着温清欢视线瞧见照片里的女孩穿着碎花裙子,梳着马尾辫,咧嘴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得特别可爱憨厚。
温清欢穿着艳丽的红裙站在温从容身边,面庞年轻清秀,看起来也就三十来岁的模样。
顾亦深记得爱妮小屋的规矩,刚进这儿的孩子每个人都会和她合一张影,因为她要把照片打印出来,镶上相框摆在这张桌上留作纪念。
她说很久之后回首过往,就算记不清很多事很多人,看一眼照片,陈年往事,喜怒哀乐,就什么都记得了。
温清欢咳嗽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箱新酿的果酒。
“老规矩,一家一个。”她想了想又补充,“他家……你记得多给点。”
顾亦深的眼底破天荒地多了一丝笑意。
“您真无聊。”
他的语气比平日都要轻快,难得带着少年特有的明朗。
这个五十多岁天天要他们喊她奶奶的女人,其实也曾拥有一段鲜为人知的传奇往事。
温清欢的笑容霎时消失,她伸手指着大门,用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说:“赶快走吧,顾小朋友,慢走不送。”
02
从院长室出来,顾亦深迎面撞见温从容举着泥团张牙舞爪,一点也不淑女。
温从容瞬间大惊失色,把泥团往身后一藏,乖乖小跑过去,喊了声:“哥。”
顾亦深看着她,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
“温奶奶刚刚威胁我,让我以后帮你治疗口吃。”
温从容一脸震惊。
“为了让你我都早日脱离苦海,所以从现在开始,你每说慢一个字,下午的小甜点就少一块饼干,直到清零为止。”
温从容吓得瞬间垮下脸:“这……这么狠?”
一开口就结巴,顾亦深叹气,从口袋摸出一本小小的本子,“哗啦啦”地翻开第一页,不紧不慢地记了一笔:“今天少一块。”
温从容有些无语。
温时越也是一身的泥巴,走过来莫名其妙看了他们一眼,又仰起头对顾亦深说:“干什么呢,玩个泥巴你也管?你是她爹吗?”
顾亦深看都不看他一眼。
温时越火了,伸手往旁边一指,扬扬得意道:“哟,还挺横,你知道她是谁吗?浪里小白龙,大院小霸王!你再给我大爷一个瞧瞧,信不信我妹妹分分钟揍死你。”
语毕,温时越又道:“妹子,揍他!”
温从容二话不说,伸出脏手一巴掌拍在温时越头顶,转而冲顾亦深露出一个灿烂微笑:“哥哥你……别听他瞎说,我和他……不熟的。”
温时越捂着头悲愤地抗议:“温从容你个不要脸的浑蛋!”
经过那天之后,温从容悲催地发现顾亦深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学业压力过大,从而造成身体哪个零件出现了问题,盯她说话盯得特别紧。
这显然是非常反常的。
顾亦深身为一名中学生,放学后的作息时间几乎精确到分钟,满柜子的辅导书和教科书堆起来,差不多可以把爱妮小屋围起来。
按照他的性子,一般情况下根本懒得见到她。
可这几天他却和着魔了一般,每天准时准点,从宝贵的学习时间里抽出好几个钟头,跟在她身后一板一眼地纠正她的口吃。
“温从容,说话不要大舌头。”
“温从容,把这篇课文读完,不准有一个错字,不准有一个超过三秒的停顿。”
“温从容,你今天的小甜点没了。”
……
“我的亲娘哎,我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顾亦深追着你跑。”某个周末,温时越坐在沙发上,一边写作业,一边十分稀罕地感慨。
说来顾亦深突然爆发出的老妈子属性,让爱妮小屋的其他孩子发觉他也并没传闻中那么不好相处,于是偶尔也会壮着胆子,向他请教几道题目。
其实他就是长得高冷,嘴毒了些,忽视掉这些,他其实是个很会讲题的小老师,几分钟就能将一道难题分析得头头是道。
“小甜点……没了,我也……快没了。”温从容半死不活瘫倒在沙发上,望着此刻冲手机笑得傻呵呵的温时越,“看什么呢?”
“你看你看,我们学校新评出来的校花,模样比明星还要好。”温时越虽然平日里成绩不行,却属于安安分分待在教室发呆的人,每天的日常就是和几个兄弟聊聊游戏聊聊漂亮妹子,惬意得不行。
“鹿、灵、攸。”
温从容盯着手机里大方得体的女孩照片,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拉了拉温时越的衣角,“你们……都喜欢漂亮女孩吗?”
温时越点头:“这不废话嘛。”
“那……顾亦深也会觉得这个姐姐好看吗?”温从容舔了舔嘴角,很紧张地看着对方。
哥哥会不会也和温时越一样,对漂亮的姐姐心动呢。
温时越眨眨眼,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拜托,你的那位“死人脸”哥哥心中只有学习,八成天仙下凡站在他面前估计都得靠边站。这么多年了,他身边出镜率最高的女生就你一个。”
他顿了顿又认真补充:“不对不对,准确来说,你不算个女人,顶多算个小屁孩。”
话音未落,温从容摸起枕头,二话不说就扣在他头上。
一月转瞬即逝,温从容口吃的毛病却依旧没有什么起色。
顾亦深却不着急,每天按部就班,跟着计划一步一步来。
温从容只觉这是徒劳,却碍于对方的认真,一直不好开口。
某天傍晚,温从容起夜,穿过走廊时竟瞧见顾亦深的房间依旧亮着灯。她好奇地凑过去,从门缝悄悄往里看,才发现对方在复习功课。
为了帮自己,顾亦深不得不熬夜补落下的功课。
他快要中考,学业压力很重。
想到这里,温从容心里尤为别扭。
以前温清欢也请过医生来看她的病,那人瞧了半天,最后只是说她年纪尚小,以后多说说话就能慢慢好起来,不必太担心。
可过了那么久,自己即便说再多的话,也很难改得了长时间养成的说话习惯。
她想放弃,但顾亦深却非常认真地对她说:“温从容,你要努力一点,不能被别人看不起。”
对方说话时离得近,温从容站在他面前,能数清他那纤长浓密的睫毛。
她问:“为什么?”
温从容天真惯了,从未想过这么深刻沉重的话题,她和顾亦深所想的一样,天生脑子里缺根弦。
她习惯堆起笑容讨好别人,也习惯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尽情享受时光。
“因为不够强,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顾亦深一字一句道。
温从容瞬间慌了,她立刻按住顾亦深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道:“我会努力的,我答应过你,要好好……保护你的。”
这段记忆对于现在的温从容来说已经变得非常模糊,她不记得顾亦深后来说了什么,只记得他应该是笑了,还笑得特别温柔。
即便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我也会一直站在你的身侧。
03
在扣了无数次小甜点和挨了不知多少次骂后,温从容这才差不多合格,最后验收时,日常用语几乎都能非常流利地说出口。
“哥哥,我现在连绕口令都能说,是不是很厉害?”大树下,温从容撑着小脑袋坐在顾亦深身边,语气十分得意。
顾亦深没说话,继续看着手里的书。
温从容锲而不舍,继续说:“你看我这么厉害,是不是得有些什么奖励之类的。”
顾亦深抬眸瞧了她一眼。
“你想吃什么?”
温从容立刻凑近了一点:“哎呀呀,我是那么喜欢吃东西的人吗,对我来说这世界上还有比食物更重要的东西呀!”
顾亦深语气不变:“比如?”
“比如我们一起去旅游,饱览一下我们国家的大好河山和无限风光!”温从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旅游宣传册,非常雀跃地介绍,“我国五A级景点,包吃包住包门票,暑期双人惊爆价只要3988元!”
顾亦深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泼冷水:“你有钱吗?”
温从容沉默。
她没有。
她是个穷人。
2010年夏初,顾亦深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城一中实验班。
学渣温时越在一年以后也突然发愤图强,中考成绩勉强达到一中的录取分数线,进入了吊车尾班级。
那天温时越放学回来,抱着学校新发的校服,慢悠悠地走到温从容和顾亦深面前显摆。
“是不是很帅?”他换好后转了个身,摆了个自认为帅气的姿势,“是不是配得上我无人可及的绝佳气质?”
温从容鼓掌,十分真诚道:“配得上,配得上,你穿上这一套真是丑得‘有声有色’。”
温时越天生骨架大,再配上宽大的校服就会显得笨重得很。
所以以前,他都是能不穿校服就不穿。
但如今他却如中邪一般,开始对这件比初中校服还丑的校服爱不释手。
后来温从容才知道,一中今年规定每个学生都得穿校服上学,这些学生里面就包括了与温时越同年级却不同班的级花鹿灵攸。
有个浪漫的说法:穿一样的衣服走在一起,四舍五入就是情侣款。
“温时越刚入学就进了学生会,误打误撞正好分配去鹿灵攸所在的广播室打杂。”顾亦深合上书,轻描淡写地补充,“他每天上学的热情都高涨不少。”
“顾亦深你这样说,显得我很不爱学习啊,我每天上学的热情有一半也是为了温书复习准备考试。不过说到考试,我家女神和顾亦深一样,基本上都是稳坐年级第一的优等苗子,学习好也就算了,长得还好看,这样的女孩子真是世间少有……”
温从容笑着打断温时越:“人家小姐姐这么优秀,估计这辈子都不会看上你。”
温时越显然很有自知之明,他点点头表示赞赏:“你说得太对了,女神那么好看,配王子都绰绰有余。”
说着,他特意瞟了一眼身旁的顾亦深,十分嫌弃:“哎,你就算了,以后哪个女孩跟了你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也不知道谁会有这个殊荣?”
温从容一听这话瞬间炸了,把顾亦深一护:“你才倒血霉!你全家都倒血霉!”
温时越乐了,调侃道:“说什么呢,我全家不就是你全家嘛,你咒我时也别带上你自己呀,妹妹。”
两人和平日一样越吵越欢,顾亦深皱了皱眉,轻拽着温从容往自己身边一拉,让他们彼此的距离远了些。
“别吵。”他说,“大中午的,安静一点。”
温从容跺脚,指着温时越不甘心道:“他说你坏话!”
门“吱呀”一声从外被打开,温琼抱着一堆文件,沉默地走了进来。
温从容霎时自动闭嘴,眼巴巴看着温琼头也不回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温琼今年不也中考吗,”温从容小声问,“他考得怎么样?”
温时越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说来温琼的成绩比他还要差一点,中考发挥一般,考上了离爱妮小屋很远的普高。
自从那年他害了顾亦深后,平日里便越发沉默,宛如一个隐形人一般,前几天更是主动要求去高中寄宿。
温清欢拗不过他,往他账户上打了很充足的生活费。
那天大雨滂沱,车站冷冷清清的,三三两两都是步履匆匆的行人。
他平日总是无缘无故发疯,没有一个孩子愿意去送他。
温清欢和小郭老师将行李交到他的手里,千叮咛万嘱咐后才放他去检票。
他话少,脸上也没什么特别不舍的表情,唯独目光有意无意瞟向入口那道又窄又小的门。
头顶的广播响起了他那班长途汽车要检票的通知。
“小男子汉,该走了。”
小郭老师抹了一把眼泪,拍了拍他的肩膀。
温琼点点头,握紧了手里的书包带子,转身往检票通道走去。
走入通道的前一秒,他的身后冷不丁响起了一声亲切又响亮的呼唤。
“温琼!”
温琼猛地愣住,回过头时一脸的不可置信。
温从容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此刻正气喘吁吁地趴在扶手上,看见他回过头,立刻笑着将手里的卡片扬了扬。
“哎呀呀,还好赶上了,我今天早上起晚了没来得及送你,结果出门时又堵了半天的车。不过还好,你还没走呢。”
温从容一如既往的话多,小嘴“叭叭叭”说了一堆话之后,才心满意足地将卡片塞在了他的手里。
“这是……”
温从容做了一个保密的动作,嘱咐道:“上了车再打开,是特意给你准备的惊喜。”
温琼看着手里的卡片,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有些无措地说谢谢。
温从容笑嘻嘻地说不谢,接着偏了偏头,冲不远处靠在柱子旁的顾亦深挤眉弄眼。
顾亦深神情略微无奈,伸手给她比了一个“一”的手势。
今天表现不错,允许回去的时候在街角的摊子上买一串糖葫芦。
接收到如此信号,温从容笑得更卖力了。
她看着温琼离去的背影,笑容这才逐渐消失,那一刻不知为何,她心底突然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点很浅很浅的悲伤。
这就是分别。
分别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的不见。
即便之前他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
顾亦深走来时,就看见刚刚还笑得像朵花一样的温从容此刻正扯着嗓子号啕大哭。小郭老师手忙脚乱,把她抱在怀里安慰,而温奶奶在一旁很没有义气地偷笑。
“温从容,你再给我哭一下试试。”
顾亦深语气轻柔却有分量,话音刚落,温从容已经捂住嘴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哥哥,我的心灵受到伤害了,我申请再加一串糖葫芦。”
温琼独自上了车。
他搓了搓手,把那张粉色卡片翻开。
里面是卡通版的爱妮小屋全家福。
画工不错,每个人的特点也抓得特别传神,每一个人的胸前都写着他们的名字,通过字迹不难辨认出,是温从容拿给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亲手写上去的。
而唯一没有写上名字的,是代表他的小人。
小人站在最中间,被众人簇拥,笑得特别开心。
那一刻,温琼眼泪瞬间决堤,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在爱妮小屋的所作所为到底有多么荒唐。
他从小被抛弃,快要饿死时被温清欢及时捡了回来,接着随她的姓,叫温琼,变成了被尘土掩盖的美玉,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尘埃。他高兴坏了,尽心尽力帮着温清欢做事,用力对身边每一个人好。
流浪的日子不好受,饿肚子的滋味他不想再尝。
温琼以为自己苦尽甘来,终于有了一个家。
可随着时间推移,进入爱妮小屋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年纪更小,更需要温清欢的照顾与关爱。他站在人群最后,看着那群围在温清欢身边撒娇的小孩,逐渐可悲地发现,自己不再是唯一。
不久之后,一对家境普通的夫妻表示愿意领养他,温清欢看过他们的资料后并不满意,他却二话不说,收拾好行李就要跟他们走。
他太缺爱了,一心一意就只想做唯一。
无论是谁的唯一。
但不出半年,那对夫妻竟突然怀上了自己的亲生小孩,高兴之余,随便找了个理由将他又送了回来。
温清欢来接的他。
他看到了顾亦深,一个明明满身流言蜚语,不够讨喜不够谄媚的小大人,却同样得到了温清欢的喜爱。
这不公平。
从那天起,他性情大变,成绩一落千丈,变成了一个以欺负他人为乐的小孩。
司机猛踩油门,汽车启动带着一点冲击力,温琼手一松,卡片便掉在了地上。
他俯身去捡,冷不丁看到背面有字。
那上面只有一段话,字迹工整又漂亮。
如果以后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就回到爱妮小屋来吧。
我们都在这儿等你回家。
我们,一直都是你的家人。
04
周末,温清欢特意早起,和小郭老师商量着一起出门买菜,顺路买个奶油蛋糕回来给他们当作下午的甜点。
听说有奶油蛋糕吃,温从容立刻欢呼雀跃,拉着温时越和顾亦深的胳膊,要把蛋糕最中心的位置留给顾亦深。
顾亦深嫌弃她丢人。
但一上午过去,温清欢和小郭老师带回来的不仅仅只是蛋糕,还有一对很年轻的夫妻。他们站在大院门口,看起来谈得十分热切,那位女士甚至好几次抬头,向孩子们投以示好的微笑。
温从容趴在窗口,同样好奇地打量着那对夫妻。
开的车很好,穿着也十分得体大方,看样子家境不错。
“听说,他们的孩子前段时间夭折了,所以想来我们这儿领养一个当亲生孩子照顾。”有个小女孩悄悄说。
领养啊……
她又想到妇联的阿姨的告诫。
温从容嚼着糖,抬头时恰好和那女人对上眼——对方冷不丁看见自己,先是一愣,转而不知怎的突然激动起来,甚至拉了拉身旁的丈夫,又指着自己,不知道在说什么。
过了会儿,温清欢招手把温从容喊出去。温清欢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奶奶问你,如果有人愿意做你的爸爸妈妈,你愿意和他们走吗?”
温从容瞥了眼面前的夫妻,他们站在那里,似乎有些紧张,目光中带着些许期待。
“他们会和奶奶一样,对从容很好很好,你会有自己的房间,会有一个超大的粉色衣柜,和一张只属于你的小床。”
温清欢循循善诱。
“那……可以吃到巧克力冰激凌和草莓蛋糕吗?”温从容天真地问。
此话一出,三人都被逗笑了,那个女人俯身,摸摸温从容的脸颊,柔声道:“当然可以,我很喜欢你,小从容。”
温从容握紧粉拳,有些腼腆地看向他们,男人高大沉稳,女人漂亮得体,看起来确实让人心动。
“小从容,考虑一下吧,爸爸妈妈很期待你的到来。”男人也笑,看得出教养极好,见温从容有些犹豫,立刻出声为她解围。
年轻夫妻走后,很多孩子都跑来恭喜温从容,毕竟爱妮小屋已经很久没有领养孩子的人出现。尤其温琼那次的领养事件出现之后,温清欢对于领养人的选择更是慎之又慎。
“从容,以后不许忘了我们。”
“要多写信,多回来和我们玩。”
孩子们打量着温从容,满眼羡慕之意。毕竟她刚治好口吃,转身就能拥有爸爸妈妈,还能跟着他们住进很大的房子。
他们恨不得第二天,也有人来将他们领养。
“哎呀呀,又不是生离死别,干吗这么伤感。”温时越吸了吸鼻子,握着温从容的手,自己也没由来地伤感起来,“妹子,以后就算改了姓,也不能忘记我这个不同父不同母的哥哥。”
温从容嫌他矫情,迅速抽回手,转身习惯性寻找顾亦深的身影。
她找了好久,才发现顾亦深独自站在人群最后,他穿着白色衬衫,身姿挺拔,看向她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无法言语的复杂神情。
温从容一怔,刚抬步想去寻他,就见他立刻转身离开,没有半点留恋。
自那一天起,她和顾亦深的关系突然就淡了。
准确来说是顾亦深单方面疏远了她。
他不再和她一起吃饭,不再帮她复习功课,也不再每天晚上敲敲她的房门,提醒她早睡早起。
他们变成了无话可说的陌生人。
但温从容不服气,对于任何有关顾亦深的事情,她都会变得非常执着。他不愿理她,她便继续如初见时一般死缠烂打,没脸没皮地跟着。
下午放学,温从容急急忙忙收拾好书包,一回爱妮小屋就直接冲到他房间门口堵人,结果没走几步,迎面就撞见对方从房里出来。夶风小说
他端着碟子,上面放着一杯热牛奶。
温从容满脸诧异,今天不是周末,他怎么这么早就放学回来了。
顾亦深倒是一脸坦然,将牛奶递过去:“喝。”
“给我的?”温从容心里那一小团气焰瞬间熄灭,她舔了舔嘴角,不确定地问。
顾亦深面不改色道:“不喝我倒了。”
“别别别,我现在就喝。”温从容拿起热牛奶“咕噜”一口喝完,又冲他咧嘴笑了笑。
真好,温从容想,他还在。
她一直觉得,虽然他们生活在一起,但因为不在同一年级也不在同一学校,她每天能看到他的时间也就早上出门和晚上放学后那一点时间,尤其是刚开始那阵子顾亦深还特不待见她,两人的对话永远不超过三句,其中两句都是对方一句冷冰冰的“借过。”
顾亦深大概会嫌弃自己幼稚,也会嫌弃自己不够聪明不会看人脸色,甚至像个跟屁虫一样,每天跟在他身后叫“哥哥”,要多烦人有多烦人。
但即便这样,他还是任劳任怨地帮自己补课,还帮自己治好了口吃。他会和自己聊天,也会记得每天晚上提醒自己喝一杯热牛奶助眠。
在某一时刻,他其实也会真心承认她这个不称职的妹妹吧。
温从容眼中的光又暗淡下去,可这样的日子,马上就不会有了。
“温从容。”
他毫无征兆地叫她,破天荒主动的一次,虽还是一张冷清得吓人的“死人脸”,但温从容仔细看过去,也能捕捉到一丝柔和的关心之意。
“祝你快乐。”
顾亦深拍了一下温从容的头,很轻很轻。
这是一个很亲昵的动作。
温从容忽地愣住,下意识就要去抓顾亦深的手,却只在脑袋上抓了一把空气。
“那对夫妻脾气好,家境也好,你去了新家要乖乖听话,不要随便耍小孩子脾气,学习上也要抓紧。只要你表现得好,他们会带你去五A级风景名胜,也会给你买好多吃不完的零食。”
顾亦深收回了手,指尖却微微蜷了些。
“温从容,祝你离开以后,永远都要快乐。”
温从容张着嘴,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其实还没定下来,他们都是瞎起哄,你不要听啊,我现在不走,你……”
顾亦深却不再多说,他伸手接过空杯子放在碟子上,随后转身离开。
“早晚要走的。没有谁会永远在一起。”
温从容一怔,霎时憋红了脸,大声反驳道:“为什么不能永远在一起?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顾亦深没有回答,走得更快了些。
温从容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那道背影,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追上去。
过了会儿,她按住自己的胸口,觉得很奇怪。
自己想要个家,这是毋庸置疑的。
那对夫妻人好,这也是毋庸置疑的。
这么想,一切都很完美,可她到底在犹豫什么。
温从容以为自己听到顾亦深的祝福会开心,会带着他的祝福,乐得屁颠屁颠地去迎接自己的新爸妈,就像……就像其他小朋友一样。
但这一刻,她不开心。
温从容直勾勾地盯着空荡荡的走廊。
她一点也……不开心。
05
深夜,温从容在顾亦深房门口踱步许久,她紧张地吸了吸鼻子,手刚伸到门边,最后却又缩回去,接着十分小心地趴在门上。
里面没声儿。
她嚼着糖,犹豫好久,才轻轻敲了敲房门。Μ.chuanyue1.℃ōM
“哥哥,你在吗?”
屋内虽无人回应,门却没锁。
温从容壮着胆子,轻轻推开门。
“吱呀”一声,温从容推门一瞬,细碎的月光顺着门缝,一点一点洒落在浅蓝色的被子上。
床边照例挂着一盏起夜灯。
温从容蹑手蹑脚地上前,发现顾亦深正闭眼侧躺在床上,眉头微微皱起。
他睡着了,但睡得十分不踏实。
温从容放缓呼吸,站在床边一动也不敢动。现在才十点多钟,按照他平日里的作息,本不应该这么早睡。
温从容目光稍稍下移,一眨不眨盯着他手臂那道不深不浅的擦痕。他没涂药,就这么任由伤口敞露在空气中。
怪不得下午他端着牛奶时,动作有些不自然。
温从容不由得皱起眉头,从带着的小药箱里掏出碘酒和棉签,俯下身跪坐在床边,轻轻地处理他手腕上的伤。
温从容不擅长这种精细活,她借着床头微弱的暖光,认认真真地上药,显得笨拙却又专注。
今天晚饭过后,温时越跑来她跟前打小报告,说她的宝贝哥哥今天在学校被人给欺负了。
其实他的用词很有问题,按照顾大优等生冰碴子似的强大气场,哪怕是被人用一把枪抵着太阳穴,半只脚都快踏进棺材里,也依旧能风轻云淡、一言不发地等着对方逐渐失去耐心,最后变成一只气急败坏的猴子。
但据说那群猴子失去耐心的同时也失去了理智,体育课上他们握着球拍,二话不说就将顾亦深围在小树林里。
要不是教导主任和一帮领导恰好路过那里,顾亦深这胳膊可就不只是添这么一道伤了。
温从容轻轻叹了一口气。
顾亦深就是这么一个别扭的人,明明受了伤,却仍然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祝福自己找到了爸爸妈妈,可以在一个新家重新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他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爱说心事,什么郁闷都压在心底,永远拒绝那些想拉他一把的人。
他什么也不在乎,即便是自己的命。
她一时百感交集,好不容易为这位爷擦好药,刚满意地抬起小脑袋,好死不死就对上一双纯黑的深沉眼眸。
“我受伤的事情,是温时越和你说的?”
要死,这人的睡眠怎么比自己还浅。
温从容足足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夜闯卧室还被抓包的事实,但她从小到大被抓包的事迹实在繁多,罗列出一张A4纸也不够写。
所以她没脸没皮,甚至还咧开嘴,露出舌尖那颗草莓水晶糖,傻乎乎地问:“哥,吃糖吗?吃了糖就不疼了。”
她以前不爱吃药,温奶奶就是这么哄人的。
顾亦深沉默片刻,然后挤出两个字:“出去。”
他这冷清模样果然不讨喜,别人要是瞧见了,多半会立马掉头走人,但温从容在他面前脾气却好到不可思议。
她笑得又乖又甜,伸手指着对方的伤口:“哥哥,你的手流血了。”
顾亦深把手藏在身后,闷声道:“没事。”
“我给哥哥上药吧。”
“出去。”顾亦深刚下完逐客令,就见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糖果,二话不说就塞进自己的手心。
顾亦深一句话憋在嗓子眼,最后只能望着手里一把五彩缤纷的糖果发愣。
“这个牌子的糖很好吃,不骗你的,哥。”
温从容小朋友的优点之一,就是乐于分享食物。不过温从容小朋友的缺点之一,就是盲目乐观自信,执拗地认为自己喜爱的食物向来天下第一美味,别人一定和自己一样喜欢。
可顾亦深并不喜欢吃甜食。
但那一刻的他不知是大脑进水,还是面前这幼稚可笑的小丫头笑得太过灿烂,顾亦深努努嘴,破天荒地没有拒绝,甚至还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你喜欢就好,那我走啦。”
温从容尚且记着他不喜欢别人总去他卧室,于是起身就要走。
她刚一转身,就感觉手腕一紧。
温从容回过头,发现顾亦深正拉着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别扭。
“别动。”
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一只手却从那小药箱里翻找几下,迅速在她手背贴上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破皮了。”
温从容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自己手腕上多了一枚兔子图案的创可贴。
温从容眨眨眼,将对方的手抓住,恋恋不舍道:“哥哥,你的手好暖和呀。”
顾亦深一顿,立刻将手抽了回去,板着脸训道:“以后……别叫我哥。”
温从容歪了歪小脑袋,认真地请教:“不叫哥哥,那叫什么呢?”
“随便。”
“好嘞,哥。”
顾亦深盯着面前的小姑娘:“温从容。”
温从容咧嘴笑:“到,有何指教?”
“你话真的很多。”顾亦深看着她那张稚气未褪的脸,非常冷淡地建议,“以后到了新家,记得少说点话,免得被人嫌。”
顾亦深提及那对漂亮夫妻时,语气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疏离。
温从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小手漫不经心地玩着自己的一绺长发,也像他刚刚看自己一样,一个劲儿地盯着对方。
只不过顾亦深目光寡淡,温从容目光灼灼。
顾亦深被她盯得浑身发毛。
“我脸上有糖吗?”
温从容摇头,接着笑嘻嘻地对他抛了个媚眼,调侃道:“哥哥,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特别特别……口是心非。”
顾亦深板着脸:“没有。”
温从容来劲了,小嘴一张一合,刚想接着开口,就见床上这位爷一个枕头丢过来,语气中明显带着一丝被戳穿之后的怒意。
“还不快走!一个小姑娘天天往男生房间跑,没脸没皮的,像什么样子!”
温从容故意“哎哟”一声,敏捷地起身,几步跳到门边。
她不急着走,倚靠在门边,只探出一颗小脑袋,不紧不慢地宣布:“忘了告诉你,我这次不走了。”
顾亦深一怔。
温从容依旧在笑,双手冲他比了个小心心:“我以后都不走了,一直留在这里,你大人有大量,可不能嫌我话多啊。”
顾亦深语气沉了沉,咬牙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突然不想去了呗。”
温从容摊开手,认真地做自我批评:“哎呀,你知道的,我做事马虎又粗心,玩个游戏都能掉进水里,到了新家后估计能把新爸妈给气死。”
她说这句时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慢吞吞道:“可是我在这里,有温奶奶,有温时越,还有一帮不嫌我结巴的伙伴,还有……”
温从容停顿了足足好几秒,才道:“还有,这里有你,顾亦深。”
她一字一句说得无比虔诚,说起来她平日里很少叫对方的全名,但事实上在她磕磕绊绊连话都说不清的时候,吐字最清晰的,反而是他的名字。
顾亦深。
温柔半两,从容一生。
“哥哥,你是我的幸运符,因为我这样一个没人要的破小孩,因为遇见了你,遇见了爱妮小屋,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家。”
她年纪小,自然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丝毫不掩盖对自家哥哥的赞赏。
只要有好吃的就能开心到不行,只要黏着哥哥就会无比乖巧,只要永远待在爱妮小屋,她就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温从容从不需要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生活,她自始至终想要的,仅仅只是不再被丢下而已。
在这一刻,顾亦深突然很羡慕她。
羡慕她拥有一双永远澄澈的眼睛,羡慕她无论面对何种困境,都保持着绝对乐观的积极心态。
顾亦深自嘲地笑了笑,突然想起那年同样年幼的自己站在病床前,眼睁睁看着仪器上母亲的生命线逐渐变成一条直线。
上一秒她好像还用极度温柔的语气呓语:“深深你要记住,我们无论多难,都要一直快快乐乐地活着。”
下一秒她便闭上眼睛,永远离开了他的世界。
医生和护士猛地推开门,又使劲拽开他拉着母亲的手,将他推到门外。
他浑身克制不住地发颤,攥紧双拳,额头抵在冰凉的手术室门上。他身后那群好久没露过面的亲戚见状纷纷低下头,小声争抢他的抚养权。
他姓顾,是顾家唯一的孩子,是一张不知何时就能换取百万钱财的底牌。
母亲在时,他可以任性可以天真烂漫;母亲不在了,他便只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孤儿,每天绞尽脑汁想着如何与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纠缠。
那场葬礼上温清欢不请自来,手捧白花,身着一袭黑色立领长裙和灰色披肩,走到他身边。
“沈希,我以前就劝过你放弃那个男人,可你总不听我的话。”
温清欢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狡黠的狐狸眼,虽看上去年纪不小,语调却仍然欢快,神态宛如妙龄少女。
“小兔崽子,你以后有落脚的地方吗?”
顾亦深双眼无神,微微摇头。
温清欢又笑:“小兔崽子,跟我走吧。我虽没什么钱,但至少能每天供你吃一口饭。”她伸手拍了拍顾亦深的头顶,那时的他还不够高,瘦瘦弱弱的身子像被风吹一下就倒了似的。
“听着,只要能活下去,就不许死了。”
温清欢看着他时,神情陡然严肃起来。
不许死。
要活着。
要替母亲的那份,一起活着。
如此想来,顾亦深在爱妮小屋待了多少年,就被无法言语的自责折磨了多少年。
直到那个晌午,温从容从天而降,满脸惊恐,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哇哇”大哭。
自己明明那么讨厌她,甚至说了好些难听的话赶她,她却没有丝毫恼意,即便在得知那些流言蜚语后,依旧坚定地挡在自己面前。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挡在一个被唾弃、被厌恶的怪物面前?为什么要对他笑?为什么要把世上的好东西都给他?
“温从容,我不是你的幸运符。”
他声音沙哑,在过分静谧的环境显得疲惫不堪。
温时越藏不住秘密,但好歹有分寸,虽说自己在学校受了欺负,却绝不会告诉温从容自己为什么被欺负。
顾亦深被打的缘由,因一个校内竞赛名额。
这次的名额对他而言很重要,虽然只是个小奖,但只要拿到手,就很有可能得到一个国家级竞赛的参赛资格。
如果他考上了,不仅能直升国内最好的大学,还能免除所有学杂费,并获得一笔非常可观的奖金。这些钱足够他四年一切生活开销,不需要温清欢再为他操心。
顾亦深为此拼命熬夜刷题,长时间的高强度训练后,他在考卷上写下最后一道公式,几乎可以确保自己的分数无人可超越。
可结果公布下来,最终获奖的人却叫左言。
他是第二名。
后来那个很看好他的老师很隐晦地透露,他获了那么多的奖,缺一个也无妨,至于那个名额,高三下学期也是有机会再拿的。
顾亦深认真盯着老师,始终一言不发。
他明白,那些说辞统统都是废话,左言的父亲早早向学校捐赠了教学器材,一个小小的名额换这么大一笔钱,任谁都会愿意。
而左言想要的理由,仅仅只是觉得证书好看。
下午体育课上,左言故意带着一帮人围着顾亦深冷嘲热讽,在见到他坐在树荫下闭眼假寐,始终毫无生气的反应后,便嚷嚷着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拳头快要落下的一瞬间,顾亦深躺在地上,头发凌乱,轻轻扬唇,笑得意味深长。
“左言同学,谢谢你把名额还给我。”
他的肤色过于白皙,唇又是天生的红润,冷不丁配上这样一抹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竟让人不寒而栗。
左言一愣,拳头在离对方鼻尖三厘米时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顾亦深心想,这孩子虽然有钱,但足够蠢。
在抓校园风气最为严格的一年,这个所谓的得奖者居然当着市领导的面,带着一帮人意图殴打同校学生。
当日,温时越陪着顾亦深从医务室出来,顾亦深抬头,听到广播通知他前去教务处。
他让温时越先回去,自己则十分悠闲地踏入办公室。
左言早来了,此刻正垂头丧气站在老师面前挨批,一抬头看见他的身影,一脸藏不住的怨恨。
而顾亦深身板笔直,耐心地听着老师的安慰,心安理得地接下了原本便属于自己的奖状。
他知道,自己骨子里不算是个正直之人。
即便母亲从小教导他行善积德,心怀善意,那份不由他人抢夺的疯狂执念也一直如影随形,被他生生压在内心最深处。
只要是他的东西,无论如何,都必须属于他。
温清欢当年曾因好奇,问他为什么愿意跟着自己去爱妮小屋,他记得自己说,他想要体面地活下去。
他需要读书,需要食物,需要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只要不回顾家,他即便是寄人篱下,还得抛弃尊严,也会努力地活下去。
在别的男孩尚且会为新款游戏机与父母斗智斗勇时,顾亦深很早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从头至尾,都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弃子。
温清欢说过,他也需要爱。
顾亦深只是摇头。
他不需要。
他害死了自己的妈妈,所以从那天起就没有人会真正爱着他,所以他也不会尝试去爱任何人。
“哥哥,你真的很奇怪呀。”
温从容无比坚定的话语拉回了顾亦深的思绪。
“你总觉得自己不好,可你明明……明明那么优秀,你应该自信一点的,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最棒的呀。”
温从容夸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说到激动处还指向窗外:“哥哥,看到那颗启明星了吗?你比那个还要亮。”
顾亦深顺着那方向看去,接着很没情趣地反驳:“你看错了,启明星只会在太阳升起之前出现。”
温从容小手一挥,大声宣布道:“管他的,不重要,我还没学到这个知识点呢。”
顾亦深懒得揭露对方无知的事实,面无表情地附和:“确实如此。”
温从容满意地打量他。
这个年纪的少年渐渐开始长开,顾亦深也不例外。不出数年,他的个子便猛地蹿到一米八左右,平日手臂用力时,已能隐约看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像是狼。
温从容突然没头没脑地想。
哥哥像是一匹韬光养晦,伺机猎食的灰狼。
她不正经地丟下一句:“以后不喊你‘哥哥’了,喊你‘美人’可好?”
顾亦深目光动了动,语气霎时冰冷:“你敢。”
温从容大笑,转身落荒而逃。
05
2021年冬。
“嘿,这不公平,你的漫画连载到现在,我居然还只出现在时越的碎碎念里。”
鹿灵攸看完最新一期的漫画连载后忍不住抱怨:“大画家,我申请用甜点走个后门。”
她的厨艺与顾亦深不相上下,一大早起来在家磨了咖啡豆,又做了草莓蛋糕,便立刻带去工作室,看望大周末还在加班赶稿的温从容。
此时此刻,温从容闻着咖啡香,目光从电脑上挪向身旁的美丽女孩,连笑容都带着一丝暖意。
“攸攸姐,你第一次见我,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鹿灵攸认认真真道:“第一次见……觉得你是个很有活力的小朋友,长得乖,胆子却很大,让人印象挺深刻的。”
温从容小时候确实不懂事,是典型的脑子一热就行动的代表,不然也干不出半夜跑去人家房间送药的蠢事来。
不过现在长大了,她大学毕业后,无缝衔接成了顾太太,面对很多事情时倒显得畏首畏尾许多。
“攸攸姐你放心,马上就到你闪亮出场了。”温从容伸出四根手指发誓。
鹿灵攸哼了声,光滑漂亮的指尖点了点温从容的额头,半威胁半玩笑道:“把我画好看一点,等你出单行本了就给我留个十一二本,之前说好了,我当你的第一个读者,得买回去放家里供着当收藏品。”
温从容吐舌,笑眯眯道:“遵命。”
鹿灵攸这点要求在她看来简直是多此一举,毕竟对方美若天仙,又练习小提琴十余年,多次在容纳千人的音乐厅作为主角表演,气质自然不俗,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女神。
温从容的公司女多男少,鹿灵攸难得来一次,第二天就有男同事神神秘秘地向温从容讨要女神微信。
可惜她这棵稀缺白菜,早在大学时就被温时越给拱了去。
温时越说过,鹿灵攸是天上的仙女。
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做什么都是正确的。
温从容起初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温时越眼光十分肤浅,那传说中的仙女多半也不怎么样。
那年温从容升了初中,作为一个曾经不学无术的差生,为了与学业繁忙的顾亦深有更多相处的时间,每逢放学或者周末,她就背着小书包,搬着小椅子去他房间,以“好好学习”为由陪他一起发愤图强。
顾亦深只觉好笑,认为她这样好动的小鬼头坚持不过三日就会一声不吭地跑路,便随她如此来回折腾。
可一天天过去,温从容居然咬牙坚持了下来。
她自我认知清晰,虽然现在才初一,但按照现在的成绩来看,中考考上一中的概率并不是百分百。
她基础不好,但好在勤能补拙,多多收敛平日里贪玩的闹腾性子,安下心来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她不想辜负顾亦深对她的期望,一点也不想。
但凡努力就会有收获,就这么学到了期中考那天,温从容的成绩居然和坐火箭一样,从垫底的名次直接冲进了班级前十名。
她的班主任欣慰极了,特意着重表扬了温从容,希望她再接再厉,期末考试继续保持这样的好成绩。
下课后,好多平日和温从容交好的女孩围上来,问温从容是怎么提高成绩的。
温从容本不愿说,但问的人多了也憋不住秘密,低下头低声道:“因为我家有一个神仙哥哥,一直在帮我补习。”
有人来兴趣了,问:“是你亲哥哥?”
“肯定不是亲的啊,我连我爸妈都没见过,哪里来的亲哥哥,再说我这长相成得了神仙吗?”
“你说的那个哥哥,有隔壁蒋大神好看吗?”又有人问。
“蒋大神”是隔壁班的班长,据说长得神似吴彦祖。
温从容冲她们勾了勾手指,神神秘秘道:“你知道……神仙和人类的区别吗?”
大家纷纷摇头。
“神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温从容双手合十,一脸向往道,“要知道我家神仙哥哥可是无人可及的。”
八卦是女孩子之间最好的黏合剂。
于是整个大课间时间,温从容将两人的初遇从头到尾,添油加醋地描述出来,省去不愉快的不理睬情况,着重点出他的谆谆教诲与救命恩情。温从容口中的顾亦深经过包装后摇身一变,成了虽不善言辞,但为人低调内敛,团结友爱的邻家小哥哥。
温从容胡诌能力一流,这样的男孩,在情窦初开的女孩子眼中确实是一个值得向往的完美对象。
女生愣是听得眼睛都直了。
与此同时,房间里的顾亦深莫名打了个寒战。
今天学校休假,他起床洗漱完,照例如上学一般,抽了张数学卷子摊在桌子上写题。
刚写一半,顾亦深放下笔,轻轻揉了揉右眼。
最近这只眼睛总在跳。
温时越说过,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这样八成是要倒霉。
不过这话温时越刚说完,就想起顾亦深是个即将高考的“大熊猫”,俗称全村的希望,立刻住嘴,说自己是在胡说八道,他这就是没休息好而已。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温从容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哥哥,你在吗?”
顾亦深瞧了眼时间,中午十二点零五分。
她不上课吗,怎么中午就跑回来了?
顾亦深起身,几步走到门边,刚打开门,就瞧见台阶上齐刷刷站了七八个女生。
温从容站在最中间,见他出来了,立刻回头使了个眼色,众人心领神会,齐声念道:“一,二,三,预备——神仙哥哥好!”
面前的场景太过玄幻,顾亦深感到些许大脑缺氧的错觉。
“哥哥,我的同学都很想见见你啊。”
温从容一双星星眼无比期待地望着他:“你看她们多热情,中饭都不吃就跑来看你,所以你要自信,要相信自己的魅力。即便在学校交不到什么朋友,在我们初中你的人气还是非常厉害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忍住要给这丫头一巴掌的冲动,退后、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温从容见怪不怪,转身一脸认真地对同学说:“你看,和我说的一样吧,你们实在太热情了,我哥哥他都害羞了。”
等到她那群同学恋恋不舍地走了,顾亦深才又开了房门,他探出头,一脸不悦道:“温从容,你很闲?”
温从容点头,倒是十分爽快地承认:“是啊,我特别闲,距离下午上课还有一个半小时,哥哥要不要和我一起玩?”
顾亦深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他后退一步,“嘭”的一声把门再次狠狠关上。
连吃了两次闭门羹的温从容却不恼,隔着门,对里面那位扮了个鬼脸。
哥哥,别生气呀,我这计划才刚刚开始呢。
隔天,北城一中高中全体学生补课。
温时越鬼哭狼嚎,顶着一对浓浓的黑眼圈,跟着顾亦深一起早起归校。
本来按照规定,周日应该连着周六一起放假的。
但最近气温骤降,月底还将有一场暴雨席卷北城,一中学生老师加在一起差不多一千多人,出于安全考虑,学校干脆利用周末补课,争取在大雨来临之前早点放假。
保安起了个大早,站在校门口值班室里,挺直了腰板,认真监视着过往的学生。
没过一会儿,一个又矮又小的女孩猫着腰,看样子是想跟着人群缓缓溜进去。
女孩穿着一身淡蓝色校服,在一群黑白色身影里显得尤为突出。
保安瞬间锁定那女孩,气势汹汹地走过去,伸出手指了指:“你你你!说你呢!怎么不穿校服?”
温从容猛地一愣,转而直起身子,露出一个讪笑:“叔叔,我是今年新转来的,还没领到校服。”
保安狐疑地打量着她。
这孩子脸庞稚嫩,看起来不像高中生,倒像个刚入初中没多久的小孩。
“你哪个班的?”他又问。
温从容心想,我哪里知道,大哥你看我像哪个班就是哪个班吧,小葵花班都行。
“我六班的。”
她小脑瓜一转,随口一答。
保安乐了,很是亲切地问:“六班的啊,你们班主任是不是叫周则坤?”
温从容一听有戏,立刻顺着他的话说:“对对对,我的班主任就是周则坤。”
此话一出,保安瞬间变脸,叉着腰训斥:“周什么坤,我诓你的呢,六班班主任根本就不叫这名字。你说实话,你到底是哪个学校的小孩,不然我打电话叫你家长来领人了!”
温从容无语。
天哪,一中连保安都这么凶吗,也难怪她那柔弱不能自理的“美人哥哥”会被欺负。
温从容眼珠子滴溜转了半天,悄悄后退一步,刚想转身开溜,肩膀就被一人轻轻拍了拍。
“邹叔,您别吓着她了,这个小姑娘是我的亲表妹。”
这声音温温柔柔,即便看不见样貌,听起来就已然让人心生几分好感。
温从容偏过头,瞧见一个极其漂亮的小姐姐站在自己身后,瓜子脸,狐狸眼,扎着清爽马尾,校服里是一件奶白色蝴蝶结衬衫。
漂亮小姐姐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又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心,笑着对保安撒娇:“邹叔,这次行个方便,我就带她进来说几句话,我保证说完马上就走。”
保安大叔似乎与女孩相熟,三言两语的好话说下来,倒真将温从容给放了进去。
直到走远了,温从容才拍着胸脯一脸后怕:“好险好险,我刚刚差点就要命丧一中大门口。”
漂亮小姐姐看着温从容那憨憨模样,忍不住笑道:“小妹妹,我刚刚在门口看你好半天了,就这么想进一中来玩?”
她正巧拿着广播稿路过大门,远远就看见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站在保安面前挨训,她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就想去帮小姑娘解围。
这孩子看起来稚气未脱,应该比自己要小几岁。
“我不是来玩的。”温从容眨眨眼,反问对方,“我能先问姐姐叫什么名字吗?”
女孩好脾气地回答:“鹿灵攸,灵气的灵,攸乐的攸。”
温从容瞬间想到温时越那一脸向往的花痴面庞,嘴里叫着的女神,似乎也是一个叫鹿灵攸的女孩。
她脱口而问,似是在确认些什么:“攸攸姐是高一五班的学生?”
鹿灵攸一听,微微有些惊讶。
“你怎么知道的?”
温从容收敛了几分夸张表情,露出甜甜的笑,胡诌起来和真的似的:“姐姐生得漂亮呀,名字都已经传到我们学校去啦。”
鹿灵攸脸皮薄,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温从容眯了眯眼睛,笑道:“攸攸姐,我叫温从容。”
早自习结束后,是为时四十分钟的大课间。
此刻一中北广场上聚集着不少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毕竟马上就是校文化艺术节,除了忙于高考的高三学生,高一和高二的学弟学妹们倒有几分闲心准备表演。
温时越满头大汗,抱着篮球从高一蹿到高二教室,将还在解题的顾亦深拖去小卖部买饼干。
“我们家攸攸可喜欢那家小卖部的饼干了,我得早点买了送去广播室。”温时越的语气很是得意。
他最近托了多方关系,好不容易才混入鹿灵攸所在的校广播室,十分光荣地成为一名编外打杂人员。
虽然他们目前依旧还是不熟的普通同学,但好歹每天都能在她身边混个脸熟。
“你们家?”顾亦深默默打量着他,“冒昧问一句,什么时候的事情?”
温时越呵呵一笑:“兄弟,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就非得抓住这些可以忽视的小细节吗?”
“嘶!”
顾亦深突然哼唧一声。
温时越见他神色不对劲,这才轻声询问:“你咋了?”
“眼皮还在跳,”顾亦深指尖点了点眼皮,若有所思道,“可能是没休息好。”
“我说要不你还是请假去医院看看吧。”温时越脸上挂满了不怀好意的关心,“毕竟俗话说得好,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民间传闻有时不得不信。”
“迷信。”
“呵,你还别不信,到时候真有点什么事,你可别赖我没提醒你。”温时越说完,连忙看了眼时间,抬头时笑得一脸猥琐,“光顾着和你说话,差点错过我们鹿灵攸同学主持的广播时间了。”
学校当年为了升旗仪式上,国歌响起时更加震耳欲聋,特意在北广场的四个角落都安上了质量非常好的音响,力求做到立体环绕。
温时越竖起耳朵,但左等右等,以往女神干净温柔的声音却没有如期而至,广播倒是开着,但话筒杂音响了一分多钟,突然蹦出一个稚嫩女声。
“一中的学长学姐们大家下午好,我是北城附属初中初一学生,温从容。”
顾亦深身子陡然一僵。
“今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借着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我想对一中的学生提个醒儿。”温从容一字一句道,“高二一班顾亦深是我哥,也是我罩着的人,以后谁敢动他,我就……”
她停顿片刻,接着奶凶奶凶地威胁:“我就诅咒他吃方便面没有调料包,出门坐公交车永远搭不上车,一辈子单身!”
“咦,今天的播音员换人了?”
“不知道呢。”
“听这个声音,倒像是个小朋友在说话。她这是……扬言要罩顾亦深?”
“不愧是高冷学霸,声名远扬。”
周围议论纷纷,温时越错愕地抬头,一眼就瞧见对面顶楼窗户里那张分外熟悉的面庞,咧嘴笑得非常灿烂。
“顾亦深,是我这双明亮的大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吗,我怎么觉得自己看到温从容那小妮子在播广播呢……”
两人再次看向顶楼广播室的窗户。
确认是温从容无疑,顾亦深眼皮跳得更欢了。
温从容小朋友看起来兴致高昂,一手撑着控制台面,一手掐着嗓子,低头瞬间,竟在人群中发现了顾亦深的身影。
他个子高,身形修长,走在哪里都是最突出的一个。
“哥哥!”
她面露喜色,张开双臂兴奋地挥了挥手。
顾亦深“嗯”了一声。
这一声回应极轻,可离他最近的温时越却听得一清二楚,霎时一副无比惊恐的表情:“大哥,你嗯什么嗯?”
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到依旧一脸淡定的顾亦深身上,心想这不要命的小妮子真是勇气绝佳,顾亦深这厮可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当初一个对他有好感的女孩非要每天给他送早餐,顾亦深拒绝几次无果,最后干脆当着人家的面,直接将东西扔进垃圾桶。
周围无人说话,都憋着气,眼睛一眨不眨打量着顾亦深的神色。
他好像……没有一丝不耐烦,而且仔细看看,倒是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见鬼了。
温从容见顾亦深不为所动,立刻不怕死地继续招手:“哥哥你看见我了吗?我在这里,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顾亦深心想:惊喜谈不上,意外倒是有一点。
见顾亦深被周围人议论纷纷还始终无动于衷,温时越站不住了,压着声儿冲他低吼,妄图唤醒对方一丁点理智:“顾亦深你中邪了?这里是一中,她跑来这里这样胡闹你都不生气?”
顾亦深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有意见?”
也没什么意见。
见顾亦深抬脚,不紧不慢地朝广播室所在的教学楼走去,温时越也赶紧追上前去,小声嘀咕道:“真是的……这么下去早晚将她宠坏。”
与此同时,刚威胁完一批潜在人员的温小朋友正在努力向众人展示自家哥哥无人可及的完美容颜,她的神情语气仿佛是在“安利”自己的偶像一般热切。
温从容停顿了几秒钟,从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稿纸,她扫到最后一段,念得深情款款且感情真切,无比押韵。
“哥哥,在我心中,就是那早晨六点钟的第一缕阳光!
“你温暖了我的心房,照耀了我面前的道路,赐予了我前进的动力!
“啊,哥哥,尽管无视那些目光短浅之人吧,大胆地向前冲吧,容容永远支持你!”
刚上楼梯的顾亦深和紧跟其后的温时越脚步同时顿住。
周围几个路过的学生憋不住,一边笑,一边对顾亦深指指点点。
被指点的顾亦深还算冷静,至少在听完这样的祝福之后,还能继续上楼,不立刻冲上去将小孩打一顿。
温时越则不淡定地捂住脸:“那个,顾亦深你给我做个证啊,从现在开始我绝不承认这人是我不同父不同母的亲妹妹。”
广播室大门口,听完全程的广播社副社长此刻端着饭碗,嘴角沾着两粒米饭,一脸生无可恋。
“我的小祖宗,我就去食堂吃个饭的工夫,你带着个小孩在搞什么?”他脸上两行清泪,转身苦兮兮地问鹿灵攸。
“放松一点,校领导现在不在学校啦。”鹿灵攸毫不在意,甚至还笑着安慰副社长,“只是念了几句诗,又念了几句鼓励的话而已,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合情合理。”
主要是这多好玩啊,一个小姑娘千里迢迢跑来一中,为赫赫有名的千年冰山顾亦深加油打气,果真百年难得一见。
副社长咬牙:“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合情合理,鹿灵攸我觉得你八成是在逗我。”
温从容在念完所有打气祝福语后,终于如释重负地按下切换键,舒缓轻柔的音乐重新回荡在校园内。
初中小朋友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她只不过是感叹一句一中的广播设备果然给力,哥哥在听了她的慷慨之词后,一定会因此感动不已,对她这位默默支持他的小孩念念不忘。
想到这里,温从容脸上露出欢快的笑。
她一转身,瞧见两个分外熟悉的身影杵在门边——一个在风中石化,一个面无表情。
二十分钟后,温从容低垂着小脸,跟在顾亦深和鹿灵攸身后老老实实地去教导主任办公室挨批。
事情发生时,教导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前批卷子,一口热茶刚喝下,冷不丁听见这段语气激昂的加油广播,气得一口热茶悉数吐了出来。
偌大的办公室里,温从容瞅了一眼身旁的温时越,十分不解道:“你刚刚……为什么要冲进来?”
温时越站得笔直,一脸大义凛然道:“我怎么可能丢下你和顾亦深。”
事实上,他起初根本就不打算过来,甚至心底暗暗幸灾乐祸,笑话顾亦深堂堂高冷男神,偏偏就栽在了温从容这小丫头身上。但他暗爽完一抬头,远远瞧见鹿灵攸也被教导主任带走。
他瞬间理智全无。
顾亦深和鹿灵攸毕竟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闹事的这个也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教导主任稍稍心软,本想训几句就打发三人离开,刚想开口,就见温时越啪地推开门,义正词严地告诉他,自己也是同谋之一,正所谓要罚一起罚,要骂一起骂。
于是,教导主任刚刚平息的怒火重新回升,于是大手一挥,赏了他们每个人五千字检讨和北广场一周的卫生大扫除。
温时越好心办成坏事,一路上唉声叹气,一直在跟鹿灵攸道歉。
鹿灵攸脾气好,笑着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温时越:“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才对,不好意思呀温同学,把你给连累了。”
温时越连忙道:“这你就见外了,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我也觉得姐姐见外了。”温从容突然就从两人中间蹿出来,伸手一把揽住鹿灵攸的手腕,嬉皮笑脸道,“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你觉得我家哥哥如何?”
温时越心中一喜,想着这小妮子可以啊,知道胳膊肘往自家人这儿拐了。
温从容二话不说,指着远处的顾亦深说:“我家哥哥可好了,学习又好,长得又帅,虽然看起来不好说话,却是个很温柔的人,姐姐要不要考虑一下?”
顾亦深抛来一个略显威胁的眼神。
温时越赶紧把温从容推开,不耐烦道:“在这儿说什么废话,顾亦深你快把这小祸害送回家去,我帮你请假!”
温从容“啧啧”两声,立马往顾亦深那儿逃去。她二话不说握住顾亦深的手,回头冲他们笑道:“姐姐,我下次再来一中找你玩,或者你跟温时越一起来爱妮小屋玩!”
鹿灵攸说好。
温时越吹胡子瞪眼,让温从容赶紧走。
长空净碧,树叶婆娑,天际刮来的暖风一下下吹拂过他们的发梢,四人的脸都被阳光映得明亮,青春期的孩子满脸都是快要溢出来的胶原蛋白。
这样回忆起来,这一幕是他们友情的起点,也是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直到温时越和鹿灵攸正式在一起,温从容才好奇地问她:“攸攸姐,我不明白,你到底喜欢温时越什么?”
鹿灵攸是众星捧月的小公主,而那时的温时越虽开朗阳光,却仅仅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
鹿灵攸意有所指,轻轻笑道:“容容,如果有一天,有个人愿意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那么那个人就值得你交付出一颗真心。”
06
这座在数十年间发展迅速,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的国际都市,也只有在这样未曾推翻的老巷子里,才能看到满满的烟火气息。
顾亦深一路上的话都少得可怜。
“我错了,哥哥。”
温从容怯怯地低着头,两只小拳头不安分地绞着,整个人一改平日的散漫,忍不住抢先开口示弱。
他们一前一后,保持着两步距离。
下一秒,顾亦深突然停住脚步。
温从容没刹住车,一头撞在了他后背,“嗷呜”一声。
顾亦深的眸色在阳光下显得尤为淡,他用两根手指抵着温从容的额头,将她往后轻轻一推,漫不经心道:“错哪儿了?”
温从容一惊。
这难道不是一分的选择题吗,怎么……怎么突然就变成十分的简答题了!
可她确实没错啊。
难不成说自己就不该站在那个位置,从而暴露了自己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的真实身份?
温从容作为顾亦深的崇拜者,早已形成了特有的脑回路,所以出了事向来都将他的话放在首位,即便她觉得自己没错,也得硬生生抠出一点错来。
温从容皱着眉,小脑袋暴风思考片刻。
“我知道了。我语气不够真挚,语速也比较快。”温从容非常认真地补充一句,“好像也没太突出你的光辉事迹,下次我注意。”
面前这位小祖宗睁着大眼睛一副“我很无辜”的表情,说来她现在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很多事情就算说了,她也听不懂。
“哥哥,我想吃酒酿汤圆。”温从容嗅了半天,注意力成功被旁边冒着白气的甜品店吸引,眼巴巴地请求顾亦深,“我可以吃一碗吗?”
顾亦深轻轻叹气,给她点了一碗。
温从容自来熟地和老板打了个招呼,便哼着小曲踏进店门,转身对顾亦深笑道:“哥,我们坐哪儿?”
顾亦深在付钱,侧过身瞄了一眼,随便点了个靠窗的位置。
温从容乖乖去那儿坐下,没半分钟就开始左顾右盼,一会儿看看邻桌女孩怀里那只雪白的小狗,一会儿盯着窗外络绎不绝的行人发呆。
她坏习惯不少,下意识地摇着木椅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顾亦深端着小碗走来,见状不由得皱眉,立刻出声训斥:“女孩子家家的,站有站相,坐也要有坐相。”
温从容吐舌,赶忙坐得端正,盯着顾亦深放在自己面前的酒酿丸子直流口水。
她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大勺,却不急着往自己嘴里送,而是站起身,送到顾亦深的嘴边。
“哥,你先吃。”
顾亦深摇头:“你吃,我不爱吃甜的。”
温从容撇撇嘴,自顾自吃起来。
顾亦深默默看着她,忍不住又问:“你怎么……突然想来我们学校广播站说那些话?”
“支持你呀。”温从容一双葡萄似的眼里全是细碎的光,满嘴都是糯糯的酒酿,“我不想哥哥难过,想要你天天都开开心心。”
见他低头不说话,温从容凑上前趁热打铁,故意多说点甜甜的好话哄他开心:“灵攸姐姐说了,你在一中都没什么朋友,不过哥哥别灰心,他们眼拙不和你玩就不玩呗,有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所以,你今天能不能别凶我,也别敲我脑壳啦。”
顾亦深不轻不重笑了一下。
虽然烦人,但偶尔看上去倒也顺眼。
那天的阳光温暖柔和,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是适合点一杯饮料,坐下来一起聊天的好天气。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小孩:“你倒是很喜欢鹿灵攸。”
“唔……可能因为我喜欢漂亮的人吧。”温从容笑着打马虎眼,“姐姐长得确实好看,而且成绩也好,老实说来和你很搭哦。”
顾亦深目光倏然一冷:“无聊。”
温从容叹气:“我是挺无聊的。”
顾亦深每天学到深夜不说,还得天不亮就起床上学,走前还非得帮温从容热好一杯牛奶。
毕竟只是精力有限的普通人,温从容看得到顾亦深眼下淡淡的青色,也留意到他偶尔会犯头疼,会一声不吭地轻揉太阳穴缓解。
“哥,你有没有想过住校?”温从容冷不丁提议,“温时越现在高一,也不需要每天都上晚自习,但你现在高二,晚上必须挨到十点钟才放学。如果住校的话,每天早上可以多睡一个小时呢。”
顾亦深伸手又要在她脑壳上敲。
温从容挨打挨惯了,立刻捂着额头站起来往后退了一大步,冲着顾亦深“哇哇”大叫:“干什么干什么,人家这是在关心你啦,你怎么能敲我呢?美少女的脑壳是能随便敲的嘛!”
温从容鬼叫半天,顾亦深那紧皱的眉头却慢慢舒展开来。
“哥哥,你心情好了?”
温从容眨巴眨巴眼,突然一脸稀奇地看着他:“哥哥,你也太能坑妹了,只要每次欺负我,你心情就好。”
顾亦深:“胡诌。”
“哎,我这么可爱,不喜欢我的怕都是傻子吧。”
温从容笑得满嘴大白牙,像是突然抓住了对方某个小辫子似的,重新坐好,双手撑着小脑袋。
“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顾亦深点头:“说。”
“哥哥小时候是个怎样的人呢?”温从容十分好奇。
“你觉得,我是一个怎么的人?”顾亦深将问题重新丢给她。
温从容脱口而出:“和现在一样,闪闪发光。”
“闪闪发光……”
顾亦深一字一句重复,不由得自嘲地笑笑。
他正值风华正茂的十七岁,平日里却总是散发一股子冷淡疏离的气息,除了面前这个傻不愣登的小吃货和温时越,几乎没人愿意接近自己。
“你就没想过,我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好吗?”顾亦深轻声道,“可能我小时候就是一个安静又不起眼的小孩,没有人认得我,也没有人愿意听我的话,碌碌无为活到现在,未来也会一直这样普通地活下去。”
“可是普通……也很好呀。”
温从容笑容不减,一抹亮光在眼眸中漾开。
“就算哥哥不是闪闪发光的人,也是很好的。我觉得以后只要有吃有喝有住,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顾亦深眸色沉了沉:“哪里好了?”
温从容往嘴里送了一勺酒酿,含混不清道:“和吃到甜食一样好。”
她记得小时候大人总是喜欢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什么自己儿子长大后要做什么工作,什么现在存的钱买不起大城市的房子怎么办,甚至还有人开玩笑提议,把女儿养到适婚年龄就早早嫁人换聘礼改善生活。
她当时靠在门边,偷偷打量着那群人愁眉苦脸的表情,绞尽脑汁想着他们担心的问题,最后还是一脸的迷茫。
后来她长大了一些,入学开始接受教育。在那间小小教室里,有不愁吃喝的千金大小姐,也有为了省钱,每天中午只吃白面馒头的贫苦小孩。
即便大家的出身截然不同,却同样在努力地读书,努力变成更好的人。
她有饭吃,有书念,有几个自己牵挂的人,这就够了。
可顾亦深和温从容不同,他有野心,也有不为人所知的经历,所以听到对方的想法就只得摇头表示:“果然是小孩。”
温从容没有反驳,只是露出和平日一样傻傻的笑容。
哥哥,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如果是没什么远大志向的我,大概就只想成为那个可以让你真正开心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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