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清欢的十八岁生日,裴至味送了她一个女士钱包。
那个年代买东西是要凭票的,裴至味年纪小,自然是弄不到那些。不过他手巧,买了几块布缝缝补补,竟然真就做出一个漂亮精致的小钱包来。
温清欢十分稀罕,每天把它挂在身上。
裴至味看见了,一脸哭笑不得:“哪有人把钱包挂在这里,土不土。”
温清欢却向他做了个鬼脸:“我愿意,我就要向全世界炫耀你给我的礼物。”
01
温从容一直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顾亦深一面。
直到很多年后她高中毕业,顾亦深也在顾氏绝地反击。
那时小郭老师因病离世,她和温时越代替温清欢去祭奠,回到家时,就看到顾亦深等在门口。
温从容感谢上天垂怜,让她此生能够再次遇见顾亦深。但在庆幸之余,她也同样担忧着,那年自己与顾予锡之间不可告人的交易会不会被他知晓。
顾亦深那么讨厌顾家,又为沈希的死自责多年。
结果到头来,将这一道本已结痂的伤疤狠心揭下的人,居然是夜夜睡在他枕边的妻子。
如果他知道了真相。
如果他知道,把他逼去顾家的人是自己。
温从容与顾亦深结婚后,她在对方面前时,有时会小心翼翼地讨好,有时会故意无缘无故地生气,有时会很沮丧地拉着他的手,反反复复确认对方的真心。
可顾亦深越对她好,她就越觉得,自己配不上顾亦深的好。
“咳咳咳……”
温从容吐了好几口水,意识才慢慢回到现实。她闭着眼睛,靠在顾亦深的肩头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迷迷糊糊听见他在耳边神经质地低喃。
“不要死。”
时间仿佛永远凝结在这一刻,周围全是嘈杂的声音,有人给他们披外套,有人大喊着救护车来了,后面来了几个人,伸手要将他们分开。
温从容即便神志不清,却依旧拼尽全部力气,伸手紧紧抱住顾亦深不松开。
“不死。”
她发誓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发出的低吼。
“你不让我死,我就不死。”
02
“巧。”
温时越杵在病房门口,将双手提着果篮和草莓蛋糕且一脸真诚的周淼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半晌伸手指了指电梯:“慢走不送,周编辑。”
“不巧。”
周淼笑得非常奸诈非常心安理得,他迅速从对方身旁窜进去:“我是专门代表同事来慰问病人的,不是来催稿的。”
他摆了个灿烂笑容,抬头大声宣布:“温从容这次大难不死,下次记得听哥的话报个游泳培训班,这样下一次……”
他愣住,因为温从容依旧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熟睡,顾亦深此刻正面无表情打量着他,就差在脸上写着“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丢到海里喂鲨鱼”。
周淼咽了咽口水。
即便他知道顾亦深外冷心热,但冷不丁对着这张脸,还是会犯怵。
“我我我……我先走了,等温狐狸醒了我再来看她。”周淼讪笑一声,将果篮和蛋糕放下就脚底抹油般溜了出去。
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的顾亦深慢悠悠伸出手,轻轻点了点温从容的额头。
“走了。”
温从容悠悠睁开眼,咧嘴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嘿嘿,终于走了,他要是看我活蹦乱跳的,肯定又得催我交稿。”
她踹开被子,坐起身,目光放在果篮旁边的草莓蛋糕上。
“温时越,帮我拿一下。”她咂咂嘴,迫不及待道。
温时越不情不愿地将蛋糕拿给她,顺便白了她一眼:“你惯会使唤我,是不是还得要我喂你吃?”
温从容非常自觉地摇头:“那还是不必了。”
她偏头,将蛋糕递给顾亦深,张了张嘴,“啊”了一声示意对方喂自己。
温时越目瞪口呆,瞅着顾亦深二话不说,撕开包装,挖了一大勺蛋糕送进温从容的嘴里。
嗯,这对老夫老妻,是在旁若无人地秀恩爱。
他只觉没眼看,转身摔门出去,顺带打电话给鹿灵攸告诉她下课千万别来医院了,余生最好也别和他们联系了。
温从容吃了几口蛋糕就不肯吃了,她撑着小脑袋,笑盈盈地盯着顾亦深。
顾亦深:“看什么?”
温从容非常坦然:“你好看呀。”
毕竟她大难不死,一觉醒来想开了不少,人生短暂,有什么话想说就得立刻说得明明白白,别等到死了还留有遗憾。
“你是不是傻,明明怕水,还跳下来救我。”温从容叹了一口气,“周围那么多工作人员,你明明可以叫人下来救我的。”
顾亦深握紧她的手,没有说话。
他无法形容当时看到她被夏涵推入水中,自己到底怀着何种心情。
但是现在仔细想一想,是一种“如果真的身处没有你的世界,自己好像完全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意义”的心情。
“顾亦深,你是不是……很久以前就知道我和顾予锡见过面?”
温从容小心翼翼地看向顾亦深。
顾亦深轻轻点头:“嗯,知道。”
温从容不解,声音瞬间拔高几分:“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你多想。”顾亦深很认真地解释,“我嘴笨,总会把简单的事情说得让人误会,索性就不说了。”
“对不起。”温从容低着头,怯怯道,“对不起啊,顾亦深。”
她曾幻想过无数次自己道歉的场景,对方也许会失望,会伤心,会大吼大叫,让自己滚出去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温从容舔了舔嘴唇,心里一阵后怕,可抬头看向他时,发现他居然在笑,眉眼里全是温柔的星光。
“接受道歉,顾太太。”
他轻轻抱住她。
许久之后,温从容突然发出一声轻叹。
阳光透过树梢缝隙,散成细碎的光斑。
顾亦深低头看着怀中正不安分扭动的温从容。
“不舒服吗?”
他有些担忧地问。
“有一点。”温从容一副十分苦恼的模样,起身主动去吻他,“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你,想得都快要爆炸了。”
03
大约半个月之后,顾氏正式宣告破产,百年基业毁于新年前夕。
接温从容出院后,顾亦深重新回到“温汀”,交代庄荣把澜湾国际造假的证据交给审计部门。
说到最后,庄荣打趣道:“那一千万你还转不转回去呀,别到时候又冒出个人说我挪用公款。”
顾亦深淡淡看了他一眼,轻飘飘道:“我已经补上那笔钱了。”
庄荣“啊”了一声,没听明白。
顾亦深:“如果你不想要了,可以连本带息还给我。”
庄荣这才醒悟过来,瞬间满眼泪花,搓着手表示自己从此以后愿意为“温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完还想给对方一个爱的大大拥抱。www.chuanyue1.com
顾亦深很嫌弃地躲开,让他滚。
下午,顾亦深打电话给顾予锡。
顾予锡破天荒地接了他的电话,说自己刚刚回到北城,问他要不要见一面。
顾亦深答应了。
如今顾予锡两袖清风,公司毁了,夏涵入狱,一夜之间失去锦衣玉食的生活。如果是一般人,估计早就直接崩溃,顾予锡看起来却仍然很不错,甚至顺口问了句温从容恢复得如何。
相比下来,顾亦深倒是一时之间不知该用何种态度面对这位亲生父亲。
“虽然你一直都在利用容容对付我,但是与利用其他人不同的一点,是你从来都不曾做出伤害她的事情,甚至在浮华时还特意提醒我去帮她解围。”
顾亦深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显得格外冷静:“你是不是觉得她在某一方面,很像妈妈?”
温从容很像沈希。
顾予锡一顿,本来虚假完美的笑容渐渐消失在嘴角。
他曾因为仇恨做了这么多的事,布了这么久的局,结果到了现在,自己却突然不知是在和这个世界较劲,还是在和自己较劲。
其实在他的心中沈希的样貌已经变得十分模糊,如果不是靠着一张二十多年前的旧照片,他根本撑不到今天。
记得自己当年第一眼看到温从容时,对方明明满眼都是戒备和警惕,明明非常害怕,却仍然愿意为了顾亦深前来赴约。
这种勇气,很多年前沈希也为他做了一次。
当时他拒绝联姻,顾家便命人将他强行带回家,不明真相的沈希得知后,以为是他在工作上得罪了顾家,想都没想就独身跑去顾家别墅,跪在台阶之上求他们放人。
而他被长辈压在窗口,眼睁睁地看着她孤零零跪着却无能为力。
有几个顾家女人靠在大门旁,大声笑话她平日里自视甚高,如今却心甘情愿地跪在这里受辱,当真是笑话。
夏涵就是其中一个,她居高临下,轻蔑地宣布顾予锡的身份,将那些他从来不敢说出口的真相,一点一点残忍地讲给她听。
后来顾亦深被迫回到顾家,温从容也自作主张跑到顾家的别墅,二话不说就跪在夏涵面前,请求她高抬贵手,不要再为难顾亦深。
顾予锡冷冷地看着,转身就将因工作劳累而高烧不止的顾亦深拖到窗台,在同一个位置,用同一种轻蔑口吻对他说:“你看,你会保护她,却不可能一辈子保护她。”
他以为顾亦深会崩溃。
可顾亦深一言不发,双眼熬得通红,良久之后才缓缓道:“我可以。”
我可以保护她一辈子,也可以回到她的身边。
无论在此之前,需要耗费多久时间。
顾予锡因为耿耿于怀的遗憾,逼着这两个孩子重新经历一遍他和沈希的绝望。
但他没有想到,即便如此,他们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
人真是一种非常弱小,也非常脆弱的生物,却总能创造出不可思议的奇迹。
“是我对不起你们,我这样的人,以后死了是要下地狱的。”顾予锡勉强笑了笑,“这样也好,沈希肯定在天堂,她本就不乐意看到我。”
顾亦深看着他,始终一言不发。
温从容曾问过他,时至今日到底恨不恨顾予锡。
如果细数那些顾予锡做过的缺德事,他应该是恨的。但看到顾予锡现在生不如死的模样,他又觉得顾予锡很可怜。
“多保重吧,可能以后就没机会再见了,爸爸。”顾亦深起身,非常淡漠地说。
黄昏降临,顾亦深出门时一眼就看到那辆纯白色越野车停在不远处。温时越戴着墨镜,向他做了一个“上车”的手势,跟个与线人接头的黑老大一般。
但下一秒,鹿灵攸就从后座走出来,轻轻敲了敲驾驶位的门。
“你车开得太慢了,亲爱的。”
鹿灵攸笑着将温时越哄去了副驾驶。
顾亦深叹了一口气,走过去伸手拉开后座的车门。
一打开车门,温从容正抱着靠枕一边啃番薯一边看韩剧,见他回来了,立刻抬头问道:“你和他叙旧完了?”
顾亦深点头:“完了。”
他们约好了,要一起去看温奶奶。
与温时越谨遵驾校教练的叮嘱,上路绝不超过四十迈的龟速不同,鹿灵攸一脚油门踩下去就是六十迈起步。
“攸攸,开……开慢一点。”温时越握紧安全带,心有余悸地大声提醒,“作为北城好市民,我们不能违反交通规则!”
鹿灵攸淡定地安抚他:“放心啦亲爱的,我一直都有好好遵守《道路交通安全法》的。”
温从容本在专心啃手里的番薯,此刻听了这对话,立刻抬头对顾亦深说:“你知道我现在想到了什么吗?”
顾亦深摇了摇头。
“霸气的双面女王和她那没用的男人。”
温时越回过头,凶神恶煞道:“顾亦深你管管你老婆,这么大的姑娘天天被狗血韩剧荼毒,嘴里没一句好话。
顾亦深轻轻瞥了他一眼:“哦。”
自从落水事件之后,温时越觉得他和顾亦深的好男人同盟已经彻底瓦解了。
04
“奶奶,我和灵攸姐又来啦,今天的您有想起我们吗?”温从容敲了敲病房门,见温清欢披着羊毛长毯,一个人坐在窗台边上,盯着窗外银装素裹的雪景。
鹿灵攸将窗户微微打开一点,问:“奶奶在看什么?”
温清欢的特护病房面朝医院的一片小花园,虽然现在因为季节原因全是光秃秃的树干,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但只要挨到春天,放眼望去便是一派百花齐放的美景。
“很美。”
温清欢突然低声说道。
窗外的景色,在她的眼里非常美。
温从容试探性地问:“奶奶,您想出去转转吗?”
对方本来一直专注盯着那片花园,但在温从容说出这句话之后,她突然愣了愣,缓缓转过身,说了声:“好。”
在得到医生同意之后,鹿灵攸用轮椅推着温清欢,和温从容一起乘坐电梯直达一楼。温从容哈了一口白气,低眸瞥见温清欢混浊的眼中第一次有了一丝光亮。
“以前我和他……也在这样的地方散过步。”
她的语气隐隐含着几分兴奋。
鹿灵攸不由得笑了笑:“温奶奶现在很像一个小孩子,不喜欢就发脾气,看见想要看见的,就会变得很开心。”
温从容缓缓蹲在温清欢的面前,轻声说:“我们给您准备了一份礼物,奶奶,您想看看吗?”
温清欢平静地看向她,没有说想,也没有说不想。
外面实在太冷,没过一会儿,两人便又将奶奶推回病房。
顾亦深和温时越站在病房门口,见她们来了,温时越立刻笑嘻嘻地凑过去:“我的宝贝奶奶,您今天真是漂亮死了呀。”
“啪”的一声,温清欢毫不犹豫就将围巾拍到他的脸上。
温时越习以为常地拿下围巾,心里默念“打是亲骂是爱”这几个字。
“你们准备好了吗?”鹿灵攸问。
温时越向她抛了一个媚眼,伸手将房门一推:“锵锵锵!”
大门打开的一瞬,温清欢看见床边的方桌上摆满了木质相框,上面是一张张稚嫩的面庞,右下角标注了名字和日期。
当初送走那些孩子时,她并没有留下自己的地址,也再三嘱咐那些孩子即便长大了,也不用再回来看她。
她即便养大了那么多的小孩,即便将自己所有的关爱都倾注给他们,却也从未觉得被父母抛弃的时光是一段值得回忆的过往。
如果他们的未来能够平步青云、一生安康,她只希望他们能够忘记自己曾因各种原因被迫进入孤儿院的过去。
遗忘是一件很残忍,也很幸福的事。
温清欢盯着那些照片。
很久之后,她才缓缓从轮椅上站起身,拒绝了他们的搀扶,一步一步走到桌前,伸手拿起其中一个相框,眼眸深处是从未有过的慈祥。
那些遥远的记忆,慢慢又回到了她脑海之中。
半晌,她回过头,眼中带着好久不见的熟悉笑意,看着面前四个早已长大的孩子。
“奶奶……”鹿灵攸激动地说。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从容和灵攸已经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时越如今也变帅不少,看起来是个可靠的、值得托付的大人了。”
她顿了顿,最后看向一直沉默的顾亦深。
“深深,你现在找到你的盼头了吗?”
顾亦深露出释然的笑,他侧过身,看了一眼满眼泪水的温从容,轻轻点了点头:“嗯,找到了。”
温从容憋不住,大哭着跑过去一把抱住她,十分委屈道:“奶奶您终于想起我了。”
温时越和鹿灵攸见状,也跟着扑上去,温时越嘴里嚷嚷:“留个空,留个空。”
温清欢抱着他们轻声安慰,抬头时看到仍然站在原地的顾亦深。
那个阴郁的小孩在经过风风雨雨后,并没有像她担忧的那样变成第二个顾予锡。他被沈希教得很好,永远保持着一颗清醒而温柔的心。
“深深,过来让我抱抱。”
顾亦深一怔,有些别扭地走过去,随即被温清欢一把拥入怀中。
他小时候,她总爱在那些孩子睡觉前讲故事,她的脑洞永远稀奇古怪,讲述的故事跌宕起伏,让听到故事的孩子拍手叫好。
所有孩子都喜欢听她讲故事,唯独顾亦深总是一个人躲在杂物间里,倔强地捧着故事书自己看。
温奶奶找到他时,什么也没说,只是很用力地揉了一把他的头顶。
后来每次讲故事,她都会先把顾亦深揽在怀里,强迫一脸不情愿的他和孩子们一起听故事。
那时的怀抱,好像和现在一样温暖。
温清欢轻轻笑了。
“我最亲爱的孩子,奶奶祝你们幸福。无论过去多久,奶奶也会永远……爱着你们。”
05
温清欢突发脑溢血的那一天,是大年初七。
四人一起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被推进手术室紧急抢救。
五个小时后手术结束,温清欢的情况却并不好,医生将其推入重症监护室时,让他们要有心理准备。
隔着玻璃,温从容看着病床上插满管子的奶奶,眼底满是担忧。
顾亦深站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我记得奶奶进医院的那天,特意把你一个人叫进病房。”温从容慢慢坦白,“其实你进去以后,我没走远,一直扒在门边偷听。”
温清欢对顾亦深说:“我希望,你能给温从容幸福。”
她站在病房外时,握着门把的手微微收紧。
她看不到顾亦深的表情,但想来他应该是不愿意的。
毕竟她那么笨,未来只会成为对方的累赘。
良久,温从容听见对方轻声开口,声音低沉而认真。
“我答应您。”
他握着温清欢的手,一字一句地发誓。
温从容看着他们,突然低下头,不想再听下去,转身走去走廊等着顾亦深出来。
那之后不久,顾亦深就匆匆求了婚。
温从容不知道自己喝醉酒和发烧后有爱说梦话的习惯,所以她理所应当地以为顾亦深愿意和她结婚,只是因为这个承诺。
“所以,其实你不是因为这个承诺,才和我在一起的,对吧?”温从容咬了咬唇,偏头看向顾亦深,一脸的期待。
“温从容。”
“嗯?”
顾亦深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笑道:“你这个傻子。”
“说话归说话,你怎么还人身攻击呢。”
顾亦深叹气:“因为你实在太迟钝了。”
曾经久远的记忆如吉光片羽,一点点消散在眼前。
与温从容离别的每一夜,顾亦深进入梦乡,都能看到自己面前有一道非常模糊的身影。他听那人呓语,看那人身姿,听那人甜甜地唤自己哥哥。
可当他尝试着伸出手去触碰她时,却找不到她了。
可他想找到她。
于是一年,两年,三年,游于山河几载,回想来路三千。顾亦深花了那么年,才终于站到了温从容面前,又怎么舍得放开她的手。
如果温从容当时没有因为愧疚提前离开,她就会听到顾亦深在那之后对温清欢吐露的真心。
“其实您就算不说,我也会这么做。”
顾亦深轻笑。
“毕竟我这辈子,只这么用力喜欢过一个人。”
06
温时越根据顾亦深提供的地址,与鹿灵攸一起接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
对方年纪与温奶奶似乎差不多,身子骨却算是硬朗结实。
他站在门口,瞧见顾亦深走过来和他打招呼:“蒋爷爷,很抱歉突然打搅您休息,等这边结束了,我派人将您送走。”
蒋大筒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没事没事,我现在退休了,本来就无所事事。”
顾亦深看着他,突然问:“您……对温清欢还有印象吗?”
蒋大筒露出疑惑的表情,略微思考片刻,他这才用力点了点头:“有有有,我想起来了,以前住在巷子口,开着一家孤儿院的老院长,你和时越还总是帮她给我们这帮老邻居送自己酿的果酒。”
顾亦深笑而不语。
“这一转眼,我们都老了。”蒋大筒感慨完又念叨,“我这次来得急,早知道老院长是……这么个情况,我就该买点东西带着,真是不像话。”
顾亦深摇了摇头:“不必破费,您能来,温奶奶已经很高兴了。”
他陪着蒋大筒换好消毒好的防护服,隔着玻璃,看着蒋大筒缓缓走到温清欢的床边,轻轻叹了一口气。
“顾亦深,他是谁?”
温从容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发问。
顾亦深摸了摸她的头:“他应该算是……奶奶的初恋情人。”
温从容眨了眨眼,一脸不可置信:“可我觉得他不像啊……”
刚刚他听见躺在那里的人名字叫温清欢,眼中明明划过一丝陌生。
“那是因为他忘记了。”顾亦深指尖触到玻璃,目光追随着他们两人。
“温奶奶以前的工作是教书,如果按部就班下去,现在大概早就是北城市重点中学里最著名的退休教师。
“但是她放弃了一切,耗费半生心血经营一家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的孤儿院,为的只是完成那个人的心愿。”
很多年前,老一中有个出了名的问题少女,家境不错却惯会打架逃课,还总在教训人的老师杯子里悄悄吐口水。
这在那个封建年代里,被叫作不折不扣的欠债鬼,连父母都懒得管她。
后来老师实在治不住她,便给她找了一个男孩做同桌,对方是个只爱学习的闷葫芦,无论少女如何捉弄他,他都不曾抱怨过一句话。
女孩觉得没劲,于是打开几乎全新的课本,蛮横地让他教自己做题。
女孩曾问他此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他说想要开一家孤儿院,给所有流离失所的孩子一个可以住下的家。
女孩目光灼灼,故意打趣道:“那……就叫‘爱妮’得了。”
她故意看着他,重复那两个字。
男孩咳嗽一声,说她不要闹,又礼貌地问她的心愿是什么。女孩依旧没个正行,笑嘻嘻地说自己最大的愿望是嫁个好男人。
男孩听了,红着脸别扭地转过头,说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大庭广众下居然这么轻浮。
高中毕业之后,女孩每日最大的乐趣从打架闹事,变成了拿着花去男孩家楼下大声表白。但面对那些指指点点的邻居,男孩站在窗口看着一脸笑容的她,表情十分复杂。
他平日很听她的话,唯独这一件事上难得固执,一次次地拒绝她。
后来温清欢才知道,他曾经有很严重的抑郁症。那时医疗条件不好,没有专门的治疗机构,男孩平日吃药虽能抑制,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复发,所以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给女孩幸福。
但女孩说没关系,他就算生病了,自己也会永远陪着他。
后来他们如愿在一起,度过了一段普通却温馨的时光,直到男孩的药物作用开始失效,他开始走神,开始对着空气说话,开始对女孩莫名地大吼大叫。穿书吧
一次自杀未遂后,他终于被送进了当地最好的医院,接受药物和仪器设备的双重治疗。
被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的男孩躺在病床上,微裂的嘴角一张一合,哀求女孩离开自己。
她会有更好的人生,也会遇到她更爱的人。
但女孩却笑了,坐在床边握紧他的手,说他与其苦口婆心地劝自己,还不如省省力气,等到康复以后和自己一起去北城看樱花。
她说自己看了报纸,那里有一家医院的花开得特别漂亮,等到来年开春我们就转院,到时候我推着轮椅载你去看。
男孩说好。
最后一次治疗,是破釜沉舟,也是最后的希望。
女孩站在病房门口,闭着眼睛无数次向上帝请愿,只要男孩一切平安,自己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治疗结束,男孩的病情奇迹般得到了有效控制。
但医生语重心长地将女孩叫到一边,让她做好准备。
男孩忘记了她。
准确来说,除了童年那段无休止被欺负被孤立的日子,他忘记的人,就只有她。
而对于患者的后续治疗,就是让他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接触到任何有可能让他想起痛苦往事的人。
女孩也是其中之一。
面对担忧的医生,她只是释然一笑。
她没有再去男孩的病房,每次过来时也只是悄悄躲在门口看一眼。后来男孩出院,独自坐车前往北城这个陌生的城市,不久之后便找到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女孩一直跟着他,甚至在离他家不远的小巷口也租了房子,简单装修之后,它变成了一所叫作“爱妮小屋”的孤儿院。
男孩为了升职而努力,在同事的介绍下认识了一位很不错的结婚对象。后来他们领了证,没有举行婚礼,一年后有了小孩子,日子过得足够幸福。
女孩偶尔能在街上碰到他,也仅仅是点头之交。
那个女孩,叫作温清欢。
那个男孩,叫作裴至味。
但男孩失忆之后来到北城,就将名字改成了蒋大筒。
故事讲到这里,顾亦深十分认真地感慨:“容容,在这个世界上感情有千万种,但不是每一种都能走到最后。”
病房里,蒋大筒慢慢走到病床前,尝试地喊了一声:“老院长。”
温清欢缓缓睁开眼睛。
在看到对方是他之后,她眼中滑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
“裴……至味,裴至味。”
她眼神有些涣散,却努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角。
对方见状,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他不叫裴至味,他的名字叫蒋大筒,家住梅家胡同1号门,有一个妻子,有一对儿女,去年刚刚有一个可爱的孙女。
他今天在院子里逗鸟,门被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敲开,恳求他能不能去医院看望一位将死之人。
他心地善良,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来到病床前见到温清欢,竟觉得有一丝熟悉。
想了想,他便记起对方以前和自己打过招呼,是整整隔了一条街的住户。
“老院长,生老病死是我们这些老人家都要面对的现实,一定要放宽心。”他轻声安慰对方,却无法理解温清欢眼中为什么全是泪花。
可能她很难受吧,蒋大筒俯下身,握住她的手。
“保重。”
他语气全是诚恳的祝愿,丝毫不夹杂其他的特殊情感。
毕竟他几十年的爱怜与尊重,全部给了那个嗓门有点大,脾气有点凶的市井老太太。
他在口袋里摸了摸,将随身携带多年的粉色小钱包塞在她的手里。
“来的时候也没带点什么,这个我觉得和你很配。”
从蒋大筒有记忆开始,这个粉色的钱包就一直陪着他,自家老婆曾嘲笑他一个大男人总揣着个女士钱包跑东跑西,他却嘿嘿地傻笑,总觉得这东西对自己很重要。
刚才那一句微弱呼喊已经耗费了温清欢的全部力气,此刻她看着裴至味,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终是露出释然的笑容。
很多年前他因为治疗,记得所有人,唯独忘了自己。
后来她得了老年痴呆,忘记了所有人,却依旧记得他。
“你也……保重。”
她在心里说。
与此同时,一旁的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嘀嘀嘀”的声音,那起伏的生命线在几次抖动之后变成一条笔直的红线。
医护人员闯入病房,分秒必争尝试紧急抢救,蒋大筒无措地站在那里,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待在这儿并不妥,于是转身就准备走。
他摸了摸湿润的眼角,不知为何,在那人安详去世的那一刻,他的心竟然抽痛了一下。
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蒋大筒回过头,忍不住又看了眼双眼紧闭,再也不会醒来的温清欢。
她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个女士钱包,怎么也不肯松开。
在那家医院的日子里,温清欢总是自言自语,说她在找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今天经过他的手,重新回到了温清欢的身边。
蒋大筒至今都没有发现的是,如果将牛皮钱包拆开线,再将里面整个翻出来,就会在最里面的夹层看到一排细细小小的英文。
Lovewen。
那是那个年代,叫作裴至味的大男孩掩藏的唯一的私心。
时间倒退到几十年之前,在充满消毒水的手术室里,裴至味经过漫长的治疗之后,眼前早已一片模糊,他却执意向着惨白的天花板伸出手,仿佛尽力想要抓住什么。
他答应过一个人。
就算死,也得爬回去死在她的面前。
那个别人眼中倔强的小姑娘坐在满是爬山虎的小庭院里,等呀等,从一个小姑娘,等成了一个老太婆。
我一直,一直都期待着与你的重逢。
哪怕你不再记得我。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一瞬心动更新,第十一章 人间至味是清欢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