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中如同黑夜一般,黄鲤儿没走多远,外界的一线光芒就完全消失了。地面又湿又滑,十分难走,时不时能听见野兽幽幽的呼吸声…
黄鲤儿放慢脚步,行动无声无息,几乎连在风中飘荡的烟雾都无法相提并论。当他靠近出口的时候,正巧一大群外出觅食的蝙蝠归洞,黄鲤儿和成千上万只蝙蝠撞了个满怀,脚下一个踉跄,不小心摔倒,跌出山洞又滚下山坡,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山石上,心头猛地一颤,脸一白,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黄鲤儿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破旧的解放卡车上。身旁净是些戏服、锣鼓、花枪、油彩等唱戏需要的东西。
“你醒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说。
黄鲤儿细细打量那女孩,白玉般清丽的脸上自自然然,半点脂粉的世俗气也没有。微颦的黛眉中间稍稍蹙起,烟笼一般由浓至淡消失在鬓边,粉红的嘤唇边两个浅浅的酒涡,随着呼吸若隐若现,十分讨人怜爱。夶风小说
黄鲤儿头晕晕的,有气无力的说:“这是哪?我怎么在这?你又是谁?”
女孩说:“我叫棠儿。我们是走堂口唱戏的,我是班主的女儿。我们赶路途中发现你躺在山脚下。见你还有气息,便救了你。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
黄鲤儿头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他只能记起自己的名字,其余的事情,大部分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自己叫黄鲤儿…还记得…自己练过武功,学过医术和道术…至于身世家庭…从哪来,要到哪去…完全不记得了。”
棠儿瞧着黄鲤儿额头的伤口,心想这位少年可能失忆了,便安慰道:“你头部受了伤,可能一时间记不起事情,不要急,慢慢会好的。”
棠儿见黄鲤儿面如冠玉,脂若凝霜,黑嗔嗔一双大眼睛上细眉及鬓,徇徇优雅宛若弱不禁风的处子,却又丝毫不带媚颜俗气,说话不疾不徐温婉中带着铿镪,不禁顿起好感:“你练过武功,又学过医术,正好跟着我们戏班子闯江湖,也好有口饭吃。等你想起自己的身世之后,再做其它打算也不迟。”
此刻风清气爽,碧澄澄的天上月轮皎洁,柔和地宛若一湾清泉,两张初雪般纯洁的面孔宛若银河中的星光。
黄鲤儿觉得棠儿说的在理,答应道:“也好。以后有什么苦活累活,尽管让我来做。我不想吃白饭。”
棠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岁数不大,志气却不小嘛。”
黄鲤儿问棠儿:“你会唱戏吗?”
棠儿说:“会呀。”棠儿清了清嗓子,唱道:“惶惶人世中行走,人情事故冷飕飕,风吹荷叶倒愁!游子!游子!你在涸水河边卧洒清风,翠草为毡月作灯。冷清清,又无一个来往弟兄。游子!游子!你在路旁,这君子你是谁家一个先亡?雨打风吹似雪霜。痛肝肠,泪汪汪。游子!游子!看你苦落得一对眼眶。堪叹人生能几何?金鸟玉兔往如梭……”
……凄婉的歌吟声,唱着黄鲤儿数日之内屡屡磋跌,步步荆棘的忧郁心境。
虽然黄鲤儿已经完全想不起过去的经历,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悲伤,却始终像一团阴云般,笼罩在头顶,使他万分感慨,却又说不出个滋味来…
是辛辣?是酸梦?还是被命运夺走了一切之后怅然若失?
——————
黄鲤儿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逃了,一向自负的秦凤梧心里一阵光火,但他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面对村民们,立刻换上了一副和善的面孔。回到胧门村后,他假惺惺地安葬了李三,又给李老汉一笔钱作为抚恤,赢得了一众村民的好感。
雨已经小了,北风还在一个劲地吹。秦凤梧霸占了黄老汉的家,拆了仙堂,重新装潢了一番。此时他正坐在烧得热腾腾的火炕上,喝着酽茶,听着风声,看着“样式雷”图纸。
所谓“样式雷”,特指由雷氏家族设计建造的古建筑。雷氏家族自大清康熙年间便开始主持“清廷样式房”。用今天的话来说,雷氏家族一门八代家主都是清帝王朝的首席建筑设计师。璀璨于中国古代建筑史长河的圆明园、承德避暑山庄、颐和园、清东西陵墓等享誉世界的伟大建筑设计都是出自这个‘样式雷’家族。
早年间,秦凤梧在某位古玩老板手里得到了一套“样式雷”设计图。这套设计图共有九十九张,绘制着大大小小共九十九座建筑,秦凤梧是盗墓的行家,一看便知这套设计图上绘制的是某个皇室规格的大墓。
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秦凤梧不惜长途跋涉前往西藏,寻找密宗大师,而后通过破译设计图上的藏教咒语,得知古墓位置在位于长白山脉北侧的胧岭雪山。
其实早在十五年前,秦凤梧便盯上了胧岭古墓,但由于倒卖文物被同行告发,蹲了十年大狱。出狱后,他用五年时间收回了曾经属于他的地位、下属和组织,重新计划偷盗胧岭古墓。
秦凤梧通过鱼登水提供的情报,得知曾经抛弃自己的师父黄老汉就住在胧岭雪山附近的胧门村,渴望亲情的他期盼着师父能够接受自己,也希望他能理解自己的遭遇。但他知道一向执拗的黄老汉不可能原谅自己成为盗墓贼,于是便对黄老汉进行了一番威逼利诱,希望他能入伙,却没想到黄老汉选择了死亡。
黄老汉的死对秦凤梧造成了无法治愈的打击。自从黄老汉不辞而别,抛下他一个人后,他便在黑暗里吃苦,在黑暗里愤恨,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便由于内因或外因,忽然感到一股怨气的突袭,一阵异乎寻常的苦痛。只有孤独的人,才能体会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
于是,曾经和黄老汉师徒二人闯荡江湖的记忆,便成为了他内心深处唯一的光,照彻着整个心灵,同时也使他感到更深、更悲惨的孤独。
他庆幸黄老汉终于死了,这样他便不必再渴望曾经的亲情再次拥抱自己。同时,他又对黄老汉的死感到悲伤。因为随着黄老汉的离世,他心中的爱与恨,也一同消逝了。
结果,那种充满了矛盾的感受,替他构成了一种几乎无可言喻的内心状况。使他急于寻找一个憎恨的对象。也急于寻找一个值得期盼的对象。
于是他将目光锁定在了黄鲤儿身上,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杀了黄鲤儿,彻彻底底释放心中的憎恨。于是他将期盼锁定在了胧岭古墓身上,他要克服一切难关,征服那座从未有盗墓贼踏足过的古墓。只有如此,才能让那颗永远不安的心,暂时忘记人生的痛苦…
他是一个复杂的人,孤独的人,一个挣扎着的人。但在他的身上,却能看到大部分人的影子。
夜幕下的胧门村异常安静,几百米之外的鸟鸣和昆虫的叫声都清晰可闻,如在耳边。
对于一个心事重重的人来说,睡眠和放松是极为奢侈的东西…
烛光下,秦凤梧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样式雷,逃避着随时可能涌上心头的,如潮水般汹涌的情绪…
——————
黄鲤儿随棠儿一行人,赶了整整三天的路。沿着潺潺流水,跨过一个又一个山丘,一路上,但见一座座雪山连亘直追天际,哨风在山间卷起慢慢的浮雪,高接云天。远近不见一个村庄人烟,愈走愈是荒寒,一种悲凉之感油然而生,直到第三天才远远望见一座较繁华的城镇。
棠儿拍着巴掌说:“到了到了!前方的城镇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黄鲤儿望着天空说:“终于到了…三天没洗澡了,身上一层老泥刷了浆糊似的。等安顿下来,我要舒舒服服的泡个澡。”
棠儿说:“没想到你还挺爱干净。”
黄鲤儿脸上似喜似悲,渐渐的竟变得苍白起来,良久,勉强笑道:“虽然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但我记得,我喜欢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棠儿的脸上绽放出一丝微笑,极清晰地说道:“喜欢水?怪不得你叫鲤儿。”
黄鲤儿说:“你叫棠儿,是因为你喜欢海棠花吗?”
棠儿眼中闪着泪花说:“因为我父亲和母亲认识时,正巧是海棠花开的季节。而我母亲过世时,也正巧是海棠谢的季节…”
黄鲤儿听着,心中涌起一阵悲酸,咬着下唇勉强抑住了,说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人生在世,仿若花开花谢,转瞬即逝。你妈妈一定是幸福的,像花儿一样美丽的人生。因为无论是生、是死,她都有人记挂着。”
这番话说到了棠儿心坎儿里,“真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深刻的话。”
黄鲤儿暗自叹息道:“我也想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有一团阴云,让我始终开心不起来。”
棠儿拉着黄鲤儿的手说:“快看!我们到城镇了!待会我带你去吃东西,赶了三天的路,也该好好玩一玩了,保证让你开心起来!”
黄鲤儿一抬眼,果见黑沉沉的天空下,灰蒙蒙矗着一座城门楼子,堞雉上、墙面上斑驳陆离,黯红的苔藓、被硝蚀风化了的墙面都看得清晰,东一片西一块癞痢头似的十分难看。城门正中央刻着三个大字:骷岭镇。他呼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座城镇的名字真奇怪,透着一股子邪气儿。”
进了城门,但见街道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各家店铺都开着门,日市三十六行俱全,街上有卖捞糟蛋的,水煎包的,酸梅汤的,烧饼馄饨水粉凉皮的……一应俱全。
“哎——鸭子羊汤嘞——体虚体弱的喝一碗,管教您浑身舒坦冒汗哎——”
“三鲜饺儿!东北地道货,一口咬您鲜三天!”
“酥油薄脆好吃不贵——”
“冰糖葫芦两分钱一串儿……”
买卖讨价还价声、贩子们一声高一声低,尖亮的、沉浑的、喑哑的、如唱似咏的叫卖声嘈杂不堪。黄鲤儿从荒无人迹的地界,乍入这熙攘往来纷繁热闹的市井场地,真有天悬地隔之感,浑身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
棠儿说:“我们现在要去镇上的戏楼子,把车马人员都安顿下来,等一切安顿好了,我就带着你好好逛一逛,玩一玩。”
棠儿口中的戏楼位于长街中段,是一座三层的老式建筑。黄鲤儿张眼望了望,大堂里五花八门,有弹弦子说书的、说相声演川调道情的,这边唱那边说,令人耳不暇闻。叫好喝彩声此起彼伏。柜台上,一个白胡子老头捧着算盘,打得稀里哗啦。
黄鲤儿诧异地盯着棠儿:“这座戏楼子是你家的?”
棠儿说:“对呀。”
黄鲤儿思忖了一下,用平静的声调说:“怪不得你气质不俗,原来是富家子女。”
棠儿眉头一皱,说道:“怎么?你不愿意和富家子女做朋友?”
黄鲤儿脱口就说:“人本无三六九等之分。不论你是贫是富,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怕你嫌弃我身份低微,看轻了我。”
棠儿含着微笑,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来:“笨蛋!”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一个身材墩墩实实,穿着个黑布褂子的中年人急急忙忙走了过来:“棠儿!快去看看吧,你爹病倒了。”说话这位是棠儿家的账房。
黄鲤儿忙说:“棠儿,我懂些医术,说不定能派上用场!”棠儿目光晶莹闪烁,拉着黄鲤儿的手,一路跑上三楼卧房。床上躺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方脸细眉鼻如悬胆,白晰的脸上,唇下留着修得极精致的胡子。他便是棠儿的父亲李成文。
李成文醒着,只是虚弱得没有一点气力,口中咳嗽个不停。他望着黄鲤儿,有气无力的说:“这位少年是不是我们在路上救的那个?”
棠儿忙说:“就是他。他叫黄鲤儿,懂些医术,所以我把他带来,给父亲看病。”
李成文细细打量了黄鲤儿一番,浅浅一笑道:“他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即便会些医术,也不见得有多高明。”
黄鲤儿说:“我已经知道您的病因何而起了。”
李成文眼光一跳,说道:“哦?那你说说看。”
黄鲤儿说:“您身体硬朗,此番患病,不过是长途跋涉偶感风寒而已。我只需一道方子,便能令人痊愈。只是…”
李成文说:“只是什么?”
黄鲤儿说:“您之所以咳个不停,并非是由伤寒引起的,而是因为肺部有病。按五脏所好,肺病好伤,脾病好歌,肾病好呻吟,肝病好呼叫,心病好妄言。我猜一定有什么令您备感痛心之事。”
李成文深邃而又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光芒:“你小子确实有些本事。没错,我心里的确有个疙瘩解不开。”m.chuanyue1.com
棠儿紧握着父亲的手,忙问道:“是什么?”
李成文说:“三天后,是棠儿母亲的忌日。她母亲葬在西山的一处公墓里。不知什么时候,公墓里长出了一棵妖树。我亲眼见识过,那妖树能吃人,杀了不少去除妖的和尚道士。”李成文略一停顿,接着说道:“因为那颗妖树的缘故,我已经三年没去看棠儿的母亲了…”
黄鲤儿皱着眉头说:“我记得自己学过一些道术,您若信得过我。我这就去西山,会一会那棵妖树!”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北国旧事:胧岭鬼墓更新,第30章 黄鲤儿失忆闯江湖 秦凤梧决心盗鬼墓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