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这便是挺过来了。”洪大夫长舒一口气，拍着他的后背，吩咐人，“去熬药，快。”
沈不闻从姜国带来的两个太监，葛川和李富也红着眼圈，长舒一口气。
沈不闻吐得直哆嗦，直到感觉将整个胃都要吐出来了，才停止那剧烈想要呕吐的冲动。
李富扶着他躺回去，他虚弱的倒回枕头上，一张脸青白到毫无人色，却一把捉住李富的手臂，问他：“陛下呢？”
李富愣了愣，答：“陛下眼下应该是在金鳞殿。”
“她为何要在金鳞殿，为何不守在我身边？”沈不闻不解，“我生了病……”
他顿了顿，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额头，道：“我是生了病吧？她不是应该很担心，一直守到我醒过来才对吗？”
李富面露骇然，觉得自家殿下别是烧糊涂了，居然觉得陈国陛下会担心他，会守着他……开什么玩笑，沈不闻又不是陈帝的儿子。
沈不闻不悦的呵斥：“我问你陛下呢？”
李富吓了个哆嗦，结巴道：“陛，陛下应该是在训斥徐煜徐小侯爷等人。”
“徐煜？”沈不闻皱眉，“徐煜不是死了吗？”
“啊？”李富和葛川面面相觑，这下确定了，三殿下真的出事了，他们一起慌乱的看向了洪大夫：“洪大夫，殿下这是怎么了，别是失心疯了吧？”
洪大夫皱眉，直接拿银针往沈不闻的穴位上扎了一针。
沈不闻：“……”
他痛得一哆嗦，像是清醒了许多，蹙眉沉默了一会儿，洪大夫问：“如何？”
沈不闻缓缓地开口：“我做了个梦，人有些糊涂，葛川，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是问，年号。”
“殿下要是问陈国的年号，那如今是昌顺三十三年……”葛川小心翼翼的答。
沈不闻又沉默了。
李富有些担心：“殿下，您还好吗？”
“无事。”沈不闻又恢复了淡然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番胡言乱语不是他说得似的。
李富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的说：“殿下，这可是隆冬腊月啊，以您的身手，怎么可能——”
“李富，慎言。”沈不闻打断他，虽然没什么力气，却不怒自威，足以令李富噤声。
“你也别怪李富说你，你年幼时遭姜国后宫那些个妃子的算计，中了一次毒，险些死了，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身体却垮了，你父皇母妃花了多少代价给你养了这十几二十年的，又是奇珍药材，又是习武强身的才养好，这落一次水倒好，一下子去了半条命，剩下这半条，你若是躺在床上好好养个一年半载倒也罢了，若再生一次病……这些年你这身体，也就算是白养了。”洪大夫没好气的说。
沈不闻莞尔：“洪大夫别吓唬人，我这身体早就好了，我自己有数。”
“呵，我吓唬你，我可是我师父的嫡传弟子，唯一一个嫡传弟子，”洪大夫翘胡子，气，“你要不信，又觉得活够了，想找死了，尽管拿你这破身体试试，不过在你寻死之前，麻烦先把我送出这鬼地方，给笔大钱，怎么着也得够给我买个房，买个马车，再在钱庄有一笔够我后半生挥霍的银钱。”
葛川忍不住道：“洪大夫，殿下这还好好的呢，您就想着分殿下的家产了啊？”
“他若要作死，我分他家产是早晚的事儿！”洪大夫气呼呼的出去了。
沈不闻：“……”
李富给葛川使了个眼色，葛川就将殿内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行了行了，殿下要休息了，都出去吧。”
待殿门关上，李富低声道：“陈帝今日派了太医过来。”
沈不闻垂下睫毛，嗯了一声：“看到我没死，应该是留了话吧？”
“是，”李富说，“陈帝道，殿下之所以能住在潇湘殿而不是掖庭冷宫，乃是因为他觉得殿下或许还有点用，若殿下的本事就只值得安乐公主一脚把您踹下湖去，那殿下还不如就此……”
李富咬牙，愤然怒道：“这陈国的狗皇帝，拿我们殿下当什么了？”
“他留我下来，本就是为了这个，”沈不闻莞尔，“一个身份足够，又永远都不可能在这个皇权的中心分到一杯羹的傀儡，一个足够配得上安乐公主的，傀儡。”
*
江从愿回了安乐宫没多久，就听说了沈不闻居然还活着的事情。
“……”
江从愿不好形容自己的心情。
毕竟她连沈不闻的死因都给人家想好了：姜国三殿下独自出门赏梅花时，误落湖里，因他本就体弱，等安乐公主等人听到呼救赶过去时，沈不闻已经没救了。
到时候她还能理直气壮的指责沈不闻身边的两个小太监，为何不跟着自家主子。
她不怕这谎言被拆穿，事关两国关系，沈不闻要是真死了，在场的几个世家子弟人人都有责任，必定缄默不言。
就算是韩普英这样的小顽固，也不会没分寸的非要伸张正义，顶多也就是在江从愿父皇面前把真相说一说，告个状，然后从此视江从愿为恶徒。
可惜了，这人怎么就这么命大，没死呢？
“公主，公主殿下，陛下身边的安公公来了，说陛下召您过去。”闻弦掀开帘子跑进了殿内，有些慌。
听琴姑姑也很不安：“公主，陛下这好端端的，为何让安公公亲自来召您？听说姜国三殿下今日落入了湖里……”
她欲言又止的看着江从愿，意思是：此事该不会跟殿下有关系吧？
江从愿安抚她道：“没什么，那姜国三殿下落水时，我与韩普英，徐煜等人都在，父皇八成是召我过去问话的。”
“原来如此。”
听琴一听这么多人都在，稍微放心了些，忙吩咐宫人给江从愿更衣，准备暖手炉和轿子，将江从愿捂得紧紧的，一行人才去了金鳞殿。
安公公引江从愿进去，韩普英等人候在殿门口，徐煜一见她就上前一步，想说什么，又忌惮安公公在，只好偷偷对她挤眉弄眼。
江从愿虽然不知道他打什么哑语，但看他一张脸挤成这么丑的模样，便知韩普英把什么都给陈帝说了。
这告状精……
江从愿进了殿，外面的太监就把殿门给关上了，既然是关起门来说话，那事情就好说了。
陈帝坐在上首的案几前，瞪着她。
“儿臣参见父皇。”江从愿跪下来行礼。
陈帝没叫她起身，就让她跪着，问她：“姜国三殿下怎么落得水？”
江从愿老老实实答：“是儿臣踹的。”
“……”
陈帝一拍桌子，气：“你隆冬腊月的把人家踹湖里去了，差点把人家弄死，你还敢承认？”
江从愿厚着脸皮答：“父皇，儿臣也后悔着呢，当时的情形，想必小公爷都跟您说了，儿臣也是跟小公爷斗嘴，一时冲动……儿臣现在特别后悔。”后悔没弄死沈不闻。【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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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帝噎了噎，压低声音问她：“你不是挺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吗？那沈不闻，他长那样，你怎么下得了脚？莫非是有什么人在你面前说了他的坏话，让你不喜他？”
江从愿可不是十六岁的安乐公主，单纯无知，以为陈帝这番话就纯粹只是字面意思。
陈帝之所以一直不提她的亲事，就是寻不着合适的人选，她是嫡长公主，身份尊贵，寻个太差的，林家肯定要闹，打着先皇后死不瞑目的名义，都能哭得陛下脑壳疼三天，更何况朝臣们也会有微词，说不定还以为陛下在暗示什么，胡乱揣测，盲目站队，反而坏了陈帝想制衡的心思。
可要是给江从愿寻个太好的，无异于给林家本已过盛的权势锦上添花。
陈帝想给江从愿找的，乃是个身份配得上，权势上又不能为林家增添一二的驸马，譬如沈不闻这样的。
他本以为江从愿会主动来提，可谁料……自家这“爱美成痴”的女儿，居然不待见那姜国第一美男子。
这就由不得他要怀疑，是否是左相的人在江从愿的面前说了什么了。
“儿臣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但那沈不闻是姜国皇子，儿臣一想到两国交战时，父皇殚精竭虑，瘦了一圈的样子，就觉得沈不闻面目可憎。”江从愿义正言辞，顺便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马屁。
“少给老子来这套，”陈帝嘴上骂人，但果然还是喜欢听人拍马屁的，没好气道，“幸好人没死，否则姜国定要找朕要说法，朕又得头疼好一阵。”
江从愿心想：他没死您才有得头疼呢，还真当他是为了保命才来陈国的可怜的病弱皇子？
陈帝又道：“你今年也有十六岁了，你母后去得早，你又实在顽劣调皮，朕让你留在宫里一直没提给你定驸马的事儿，那是为了让你好好收敛一下性子，否则你十五岁时便该定个亲，出宫建公主府了。”
“儿臣还会顽劣很多年的，况且从古至今，都有公主留到二十岁再出降的先例，父皇就让儿臣多留几年嘛，儿臣还小。”江从愿眨巴着眼睛，厚着脸皮撒娇。
陈帝：“……”
他瞪了一眼自己这不成器的女儿：“你还小，你母后像你这般大时，你都出生了，也不害臊。”
江从愿给他娇憨一笑，就不害臊。
“沈不闻现在发着高烧，人还在昏迷，他自己带来的那个洪大夫在照看着，朕也派太医去看了，呵，都说再晚点人就没了，得亏他身子骨那么弱，竟是扛过来了，也怪命大的。”陈帝哼了一声。
江从愿做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道：“幸好幸好，活着就好，吓死儿臣了。”夶风小说
陈帝瞪了她一眼，忽然拔高声音，怒道：“你还有脸说，等明日他醒了，你，还有徐煜那几个臭小子，都给老子去道歉，好好道歉，势必要他原谅你们，虽说此事乃是你们年轻人之间打打闹闹的意外，但旁人可不知道，若是有心怀不轨之人，乱传出点什么，你们几个孩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声音大的足以传出去，也正是给外面的人听的。
事关一国皇子的生死，就这样成了陈帝口中“年轻人之间的打闹”。
事实上，江从愿怀疑，要不是事发时在场的人太多，陈帝搞不好连问都懒得问一句。
毕竟沈不闻不过是个区区战败之国的皇子，且在陈帝眼里，还是个连姜国自己都不当一回事儿的皇子，何德何能值得陈帝多看他一眼？
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儿臣知错了，徐小侯爷他们一定也知错了，我们等三殿下醒了就去道歉。”江从愿也配合得吆喝一声。
“滚滚滚。”陈帝挥手赶人。
江从愿也不逗留，趁她父皇还没想起来罚她抄写什么东西之前，以最快的速度跑路了。
一离开金鳞殿，徐小侯爷就活了，韩普英觉得这几个人恶劣不堪，不屑跟他们为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其他几个世家子弟也纷纷告辞。
徐小侯爷本有点舍不得走，无奈天色已晚，宫闱禁地，他不好逗留，只好说：“安乐，我先出宫，待得了假，我专门请你去宫外玩。”
“好说好说。”
江从愿打发他，徐小侯爷这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天色渐晚，冬季天短，江从愿进殿时西边还挂着阳光稀薄的日头，这会儿却已经见不着一丝儿光线，夜幕开始四合。
她没有上轿子，而是踩着积雪往前走。
听琴姑姑担心的说：“公主，您穿得是一双不防水的鞋子，这么走回去一定会打湿，冻着的。”
江从愿道：“无妨。”
听琴姑姑还想劝，可江从愿小跑起来，还回头笑着说：“姑姑，父皇殿内的炭火烧得太热，我出来时有些心慌，就想吹吹冷风。”
“……”
听琴哭笑不得，只好跟着跑，不时喊一声，叫她注意脚下。
天彻底的黑了下来，整个陈王宫的宫灯依次掌起，万家灯火犹如漂浮在半空中的孔明灯，北风越发凛冽，迎面吹来时，割肉似的疼，不时还穿透衣衫的缝隙，吹到身上来。
尽管听琴姑姑她们十分小心，可江从愿的鞋子还是逐渐被雪水打湿。
冰冷的雪水渗了进来，一开始还能被她脚上的温度给融化，渐渐地就开始蚕食她本身的温度，刺骨之寒越来越浓，她的脸，双手，还有两只脚开始麻木，失去知觉，动一下都仿佛有无数根刺在锥着肉。
江从愿想，沈不闻落在冰湖里时应该也是这么冷吧？
如果是。
那也没什么，比不上那天她从城墙之上跃下来，而他一剑削过来时冷……
江从愿失去知觉的双脚不受控制，整个人一歪，差点摔倒在了雪水里。
“安乐公主！”听琴骇得魂都要飞了。
离她最近的苏枝忙冲上来扶住她，捂着江从愿铁一样寒的手，睁大了眼睛：“公主，就算陛下训了您，您也不能拿自己个儿出气啊，您骂奴婢，打奴婢就是，何必这样糟蹋自己？”
江从愿反抓着她的手，乘听琴她们还没追上来，凑到苏枝的耳畔，连呼出来的呼吸都冷得苏枝发颤。
她说：“苏枝，若舅舅不想让我嫁给对林家毫无助益的沈不闻，那就乘他还没醒……叫他再也别醒过来了吧。”
“公主？”
苏枝惊呆了，愣愣的看着江从愿。
她确实是林家送进来的人，替了德州一个八品小官家的小姐入宫，但她是正经走了内府的过场的，陛下都未必能查出她的蹊跷。
这事儿也只有左相知道，连乔夫人都不知道，安乐公主怎么会知道？！
江从愿却没再看她，因为听琴姑姑追上来了，义正言辞的请求她上轿子。
她无奈，只好听话的坐到了轿子上，手里还被塞了个暖手炉。
一行人快步回了安乐宫，又是叫姜汤，又是传火盆，直到江从愿窝在榻上，怀里塞了汤婆子，手里抱着暖手炉，整个人被被子捂着了，她才罢休。
江从愿：“……”
闻弦端着一碗姜汤进来，见听琴姑姑提着江从愿湿透的鞋子摇头叹息，笑着道：“公主总是闹，姑姑早晚要心疼坏。”
江从愿立刻笑着说：“我错了。”
听琴冷笑：“你错了，但是下次还犯，对不对？”
江从愿傻笑，装听不懂。
听琴没好气的提着湿鞋子出去了。
闻弦把姜汤递给江从愿，她捧着姜汤慢慢地喝，热热的姜汤落入腹中，周身才算恢复了热气。
“公主，明珠公主又扮成下等宫女往清华殿去了……”闻弦悄悄道。
“这段时间她去了几次清华殿？”江从愿问。
“除了上次，还偷偷去了一次，但都是白天，且去的时间不长，只这次是晚上，最近总下雪，宫人们铲雪只铲宫道和有人住的宫殿，清华殿里面没人住，派去的太监不好跟，会在雪地里留下脚印，只能跟到殿门口，就不能再进了。”
江从愿恍然想起，当初沈不闻曾查出江从心与在禁军当值的户部尚书之孙傅君颜有私情，但傅君颜是定了亲的，定得是夔州州府王家的千金，傅君颜姨母的女儿……
难怪明珠要去清华殿，原来是去和傅君颜私会。
江从愿哂笑不已，朱贵妃母族势微，一心想把明珠公主许给镇国公府小公爷韩普英，韩普英的爷爷乃三朝元老，在朝中，尤其在文官之中，十分有威望，老爷子虽然已经告老颐养天年，但只要他插手的事情，陈帝都不好不给他面子。
连带着韩普英自入仕以来，都一路顺风顺水的，官位不高，名望却高的很，明珠公主要是嫁了韩普英，那二殿下江从景的太子之位等于定了一半。
这事儿朱贵妃明里暗里也不是没给陈帝提，可提再多次都没用，陈帝不放话，说得多了，就以安乐公主还没出降，明珠公主身为妹妹不宜先出降为由，堵回去。
朱贵妃这样费心费力，却哪里能料到，明珠公主已经自己给自己寻好了心上人？
“也太没眼光了……”江从愿啧啧感叹。
傅君颜生了一张风流脸，为人也风流，就会哄姑娘感情，是个十足十的花心浪子，薄情寡义的很，小侯爷徐煜再脱线，也好歹有原则有底线，跟傅君颜一比，那是不敢比的。
“闻弦，你悄悄去查一下，明珠公主去清华殿那几次，禁军那边都有哪些人当值。”江从愿道。
闻弦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查禁军，但依旧应了：“是，公主。”
她正要出去，江从愿忽然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闻弦愣了一下，道：“不早了，已经酉时中了，公主饿了吗？已经传了膳，热在小厨房，等公主捂暖和了，就可以用膳了。”
“嗯。”
江从愿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捂了一会儿，身上暖和了，她就起来用晚膳，只是心里有事，吃不太下。
等到戌时一刻时，安乐宫外忽然传来喧闹之声。
江从愿猛地站起身往外走，闻弦吓了一跳：“怎么了？”
她替江从愿掀开帘子，外头几个小太监抬着个人就跑进了宫女房，闻弦叫住一个宫女问：“这是怎么了？”
那宫女就是来回话的，当即跪下急着说：“回公主的话，苏枝姑娘走路没看清道儿，一下子跌进了咱们宫里的莲花池里，奴才们好容易把人捞起来，已经送回了房里。”
“苏枝？！”江从愿呆住了，“跌进了莲花池？”
“今日是怎么了，先是姜国三殿下跌进了湖里，又是苏枝跌进了莲花池子里。”闻弦担心坏了，问，“苏枝如何？”
“人没事，就是冻着了，已经叫了医官。”
“走，去看看。”江从愿慌忙跑了过去。
苏枝正被裹在被子里，一旁扔着湿透结冰的衣裳，宫人们手忙脚乱的在燃火盆，听琴姑姑正给她擦头发上的碎冰。
“公主……”苏枝哆嗦着开口，一张小脸惨无人色，唇色发青，可见冻得厉害。
江从愿呵斥那些宫人：“等你们点着了火盆，人早就冻坏了，去把我寝殿内的火盆都端过来，快去。”
“是，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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