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忌静静望着眼前的老者,没有说话。作为狼突侗最为德高望重之人,年逾八旬的周冉虽已身形佝偻,稍显污浊的双目之中却也不乏奕奕神采。
此刻,他在默默扒拉着手中的烟管与拐杖。
在苏忌的认知中,烟草这玩意该是舶来品,因为在后世的史料中,直到明朝著名药物学家张介宾所著《景岳全书》中,才有了烟草的明确记载,说是明军西征入滇之时,士兵“吸烟以避瘴”。
直到他来到了这个时代才发现,这大山里多少都有一些吸用烟草的老者。如此看来,后世那些无法考证的传说,竟也是真的。
传说在数百年前,汉丞相诸葛武侯兴兵征南,曾于南疆山谷之中下寨,军营之中瘴气弥漫,将士均不得安生。武侯甚是忧虑,问及土人,方知当地有一种九叶云香草可消瘴毒,于是令人大量采集,燃烧之后让将士吸其烟,解了毒瘴之患。虽然与后世的那些烟草有所区别,但抽还是这么个抽法,这或许也该是南疆烟草的起源了。
“老朽这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大事......”良久,佝偻着的周冉缓缓站起,又向面前众人挥了挥手道:“你们都坐吧,坐吧。”ωWW.chuanyue1.coΜ
“......老朽年轻的时候,也曾是能与猛兽搏杀的一把好手。在德行、威望、智谋、功夫各方面,老朽却也没有什么过人长处,只是虚长了些辈分。到得后来,大伙让我执掌这狼突侗,老朽时常惶恐,生怕负了列祖列宗。”
“......布洛陀祖公庇佑,数十年来,我狼突侗称得上人丁兴旺,想着这把老骨头就快就要见祖宗了,总算也没有辜负他们。”
“......狼突侗向来与世无争,可如今,却有人欺我侗中良善,想着恃强凌弱,哼。老朽不管什么汉家天下纷乱,不管这狼突侗是归汉家天下还是孟大王治下,我只管狼突侗这数个山头。”
“......这穷山恶水,老朽看着亲切,我们的祖祖辈辈,就埋在这山水之下,如果有人想将这狼突侗夺走、霸占、凌辱......那就打!”
周冉踱着步慢慢说着,说到后来声音渐厉,浑浊的双目之中锋芒闪烁,充斥着数十年来作为狼突侗第一人的无上威严。一双厉目缓缓扫过面前的众人,瘦弱的身子里,已渐渐散发出一股凛冽杀气。
“打他娘的!”
周冉将手中拐杖扬起,朝着木几上摊着的一封帛书重重挥了下去。几上的茶碗跳动、翻倒、滚落,在地上碎裂。一地的茶水沾染了老者的无尽怒意,肆意流淌开来,渐渐在空气中挥发、弥散开来。
狼突侗的宗祠里,正在召开最高级别会议。列席人数不多,大多是些老者,都是狼突侗的最高决策层成员。
周冉辈分极高,数十年来是狼突侗当之无愧的精神领袖与话事者,其余如周龙的曾祖父、周一的太叔公等人,虽然年纪与周冉相仿,但只算周冉的子侄辈。
与会的还有周志一家,今日不仅家毁,差点还要人亡。
周志面露愤恨,也有些许迷离之色。忽然之间发生如此重大变故,让这个憨厚老实的中年男子瞬时懵住。反倒是侬氏看起来更为镇定,沉默着,咬着牙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表情。
周一双眼红通,紧紧握着侬氏双手。酒醒之后,红扑扑的脸上泪痕尤未干去,仍在微微抽噎。
此外,薛老头、苏忌、周龙与他的一众族兄族弟也被破例邀请列席。
之所以请薛老头,不仅是因为他如今算是侗中众多孩童的授业师傅,也因他曾于州府为官,对于山外的时局深为了解。
苏忌虽是一个来了仅仅半年的外乡人,非亲非故,但今日全靠他救了侬氏,出谋划策灭了匪军,意义重大的帛书也是由他带回来。
周龙等一众参与剿杀匪军的周氏后生,虽是辈分极小,也因今日立了功劳被一齐请了过来。
帛书上,是“南天王”王拓写予始安郡守赵贵的亲笔信。
三国时期,吴主孙皓于零陵郡南设置始安郡。王拓若想北上争夺天下,则必经始安。
两家显是早已谈妥,待王拓北上东进之时,赵贵于始安起兵呼应。为掩人耳目,王拓大军将会避开官道,于山中悄然行军。为补充粮草军资,王拓在沿途所过处将会一路“借用于民”,又让赵贵提前做好准备,将其人手、手下侗寨事先吩咐妥当,或是先行撤离,或是随军北上。此封帛书明确标记了行军路线,狼突侗赫然就在其中。
狼突侗男女老少不过数百口人,王拓手下八大将总共统属了约六七万人,若是大军突然杀到,狼突侗势必只有一个鸡犬不留的下场。
方才看到此封帛书,宗祠内的众人无一不是冷汗簌簌。
原已商讨了好一阵子,也有些争执。到了此刻,周冉终于公布了最终决定。
“东翁......”精瘦的薛老头此刻酒意全无,望着神情果决的周冉,站起身来拱手作了一揖,续道:“东翁且请三思,王拓大军百倍于我,且有数千绿林盗匪、流放岭南的恶犯组成的精锐,均是杀人不眨眼......”
“薛先生,难不成要让王拓将我等赶尽杀绝么?此等恶贼,必与之力战到底!”周龙身侧的一个年轻小伙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众人一看,乃是周龙的堂弟周彪。
周冉面容不豫,瞪了周彪一眼:“哼,力战到底......”
“太公......”周彪本想再说什么,被一旁的周龙拉了一把,讪讪坐下。
“薛先生之言,老朽知晓。实力悬殊,自是不可力敌。周志毁家之仇,虽然已有二十余条人命填补,但这不够。”周冉回到位上坐下,轻轻擦拭着木几上的水渍,缓缓说道:“王拓狼子野心,老朽若是不知此事,到时只当是死了白死。既已知晓,老朽必将还以颜色。狼突侗之人,岂是任人肆意宰割的无能之辈?”
“周彪是小儿之言,拿什么力战?聪明人不瞎逞能。”周冉右首一名老者捋了捋白须,朝周冉探过身去,续道:“族叔,自然是要打,不能让其伤筋动骨,也要扒他一层皮下来。狩猎之术,首重设伏,既知行军路线,不如伏击?”
“确是如此,还要确定一些事情。”周冉微微颔首,拐杖在地上点了几下。“一是伏击地点,二是伏击方式,三是人手安排,四,也要安排一下后路......”
“这宗祠,这许多家业,怕是都保不住了。”周冉倒了碗茶,端起来向众人招呼着:“请茶。王拓若来,不管我们反抗与否,我们的牲畜,我们的粮食,我们的孙女孙媳,都要被抢。就算我们躲掉,我们的房屋带不走,我们的良田也要被毁。我们狼突侗不会降,也难有什么救兵,胳膊是扭不过大腿,但我们可以把他们掐疼!”
“......我等虽说是孟大王治下,可大家伙也知道。狼突侗靠近汉人地界,孟大王或许已经想不起我们了,汉人官衙又视我等为蛮僚。数百年来,两方打来打去,老朽早已明白一个道理,靠人不如靠己。”
“......我等垂垂老矣,打仗、设伏的事情让他们年轻人去想,去办。我们一干老朽,就给娃儿们处理好后方一些事情就行,明日诸位老侄与我商计一下,看看如何保住一些家业,王拓想劫掠狼突侗,那就让给他一个空寨吧。唉,这终究是免不了的。”
“......周彪,不可血气方刚,太公该说的都说了,前方的事情,你们想办法,明日把方案报来予我。”
“......到此为止吧。”
周冉放下茶碗站将起来,众人也都站起。周冉一挥手,带着一众老者与薛老头离开。
苏忌来到周志一家面前,欲语无言。
周一看到他,欣然一笑,又皱了皱眉:“还没好好谢过大英雄,有没有受伤?还有,你居然把我丢在路边!”
“当然没有,太重了当然得丢。”苏忌咧了咧嘴,随后又与侬氏打了个招呼。
他明白这个寡言的女人内心的痛楚与恨意,却也丝毫不担心侬氏会想不开。今日带着侬氏回来的路上,他曾想着开导侬氏,不料侬氏却只是说了句:“我虽弱女子,但留着命复仇,当然比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要实在。”
作为一个带着后世记忆的人,苏忌当然听过古时候不少贞洁烈女的故事,以生命的代价证己清白,壮烈是壮烈,多少却总显得不务实。生命只有一次,若是寻死觅活,大仇怎能得报?
对于侬氏的态度,苏忌极为赞赏。面子是挣回来的,不是死出来的。
周一松开侬氏双手,轻声安慰了几句,站起身来扯着苏忌的袖子往外走去。
“大英雄,跟你说个事呗。”
“什么?”
“到时候,我跟你们去打伏击。”
“......”
“不说话就是默许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平时让你练武你懒得动,打仗能做啥?”
“切,姑娘那是底子好,不像你这庸手。用你平时说的话说,你这叫勤能补拙,也叫笨鸟先飞。”
“嘿,这些词语你倒是学得挺快。”
“行,说定了,到时候我跟着你。”
“不行。”
一记暴栗。
“你看着我,你看着我说不行。”
苏忌一眼望过去,看着周一那一脸期待的表情,摇了摇头:“不行。”
“行不行?”周一深深吸了口气,高挺的鼻子耸动了几下,双眸之中雾霭隐现,越聚越浓,慢慢凝成泪滴,盈眶而出。
“得了,少来这套,行。”苏忌冲周一竖起大拇指,无奈应道。
“好。”周一破涕为笑,胡乱抹了抹泪水。低头沉默一会,又慢慢昂首望着苏忌,轻声说道:“没有逗你,这是真的。我真的很想亲手杀掉那些人,我的家没了,娘亲险些没了,阿牛、大花、小白、小黑它们都没了......方才我向堂兄问过啦,今天都是靠你......我很自责,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我还醉得躺倒路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这一次我一定要跟着你们去......”
周一眼睛泛红,两行清泪再度流出,确实是来真的了。苏忌叹了一口气,抬手扶额将一头逐渐变长的头发往脑后一推,抬头望着漫天星空,沉声道:“弱肉强食,丛林法则永远都是这个时代唯一的真理。如果不想受人欺负,那就一定要比他们更强。世道总有不公,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他们要打我一巴掌,我就将他们的手给剁下来,他们要是想杀我,我就先将他们杀了。”
一夜无眠,苏忌与周龙等人仔细推敲着伏击之法,反复推演着诸多可能存在的变数。
到至天明,众人找到周冉,将详细的伏击计划呈上。
伏击地点选在狼突侗东面十里的狼枭谷,狼枭谷长过一里多地,千百年前该是一处河道,如今河流改道,谷内已有繁茂植被。时有群狼从谷中游走穿行,又多有夜枭于此筑巢,故名狼枭谷。
狼枭谷两边均为光秃秃的崖壁,难以攀爬,谷内较为宽阔平坦而两端谷口相对狭窄。王拓大军若要穿行大山北上,则必经此地,确是火攻的极佳地点。
周冉大喜,拍掌同意。随即立即安排族人准备火油,又派人多砍竹子,将其中关节打通、连接,以备导油引火之用。同时于狼枭谷上方搭设防雨棚,提前将许多干柴搬运进去,于谷口附近囤了一些谷物秸秆。待到战时,只待火起后观测风向,便好将弄潮的秸秆丢进去,火攻之外,更是要以浓烟熏敌。
午后,周冉挑选了数名族中机灵能干之人,前往周志家那山坳处将众匪军毁尸灭迹,并扒下几套较为干净的匪军衣裳着人换上,乔装为王拓信使,带着那封帛书前往始安交予赵贵。
至傍晚时,周冉使人将狼突侗内各家之主召集到一起,令他们回家之后自行收拾,自是要提前做好撤退的一切准备,务必还要做好必要的保密工作。
只要先将粮食、牲畜、财物进行转移,待到王拓兵到,所有人前往大山深处躲藏。除非王拓大军能够让数万军士进行大规模搜山,不然也只能望着绵延不绝的崇山峻岭空叹息了。
到了此刻,苏忌切实感受到这八旬老者的厉害之处。周冉虽老矣,但这姜可是越老越辣,一道道指令下达,一项项分工明确,老人的老谋深算与滴水不漏,不枉他狼突侗第一人的超然地位。
在苏忌的前世记忆中,南疆大大小小的村寨,大多均具有极强的凝聚力。不管是村寨内部做事,又或是整个村寨一致对外传达某个信号,真个是团结得不行。
这个或许就叫做基因延续吧,毕竟这也是数千年的古老传承。
所有的准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这个位于大山深处的古老侗寨,此刻已掩盖不住地溢出漫天杀气。
以有心算无心,此次该是能打王拓一个措手不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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