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6日清晨,T城大大小小的媒体再次见证了“风华时代”的一次大事,旧城改造项目工地上,数百名工人罢工,并在已经起至十几层的灰色水泥楼栋间扯起无数白色条幅,上书“无良开发商,还我血汗钱”等血红字样,于是已经申请购楼并交了定金的客户也跟风而动,纷纷聚集过来要求退房还钱。还有专门而来的房闹带来了高音喇叭,奸商还钱的口号此起彼伏,有的工人爬到了楼顶,有的客户带着农药躺在了售楼处大厅,集团总部、售楼处、办事处都被砸的一片狼藉,时近中午事态继续发酵,一干人等又浩浩荡荡包围了市政府,拦截过往车辆,并有情绪过激者试图冲击市府办公楼——最终只得出动武警,调节,劝解,高压,才没酿出人命关天的大事。当日,T城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自然就被“风华时代”占据。

  整个事件的缘起是刘晨光携三千万工程款潜逃出境。早在三天前,吴静华就接到了李翔的电话。说实话,吴静华并不觉意外,刘晨光的嗜赌成性早已是T城公开的秘密,吴静华只是没想到他会为了区区三千万潜逃。报警之后,这拖欠的这三千万工资就不再是“风华集团”的事情,“风华集团”自然而然成了受害者,政府自然会出面追回。而集团内部,实际掌权人也就只剩下李翔和吴静华两个人。承建商可以另寻——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现在唯一难办的就是处理大批客户乘机退房的事情,吴静华相信,只要在房价上给点优惠,这些人自然就不会再说退房了。ωWW.chuanyue1.coΜ

  “MC”打电话施压,吴静华坚信他们的资金已经注入就不可能轻易撤出,可集团内部资金想要再度流转,势必要动项目开始时抵押在政府那两个亿了。于是联系了梅林深和李翔,三个人必须亲自到市府走一趟了,借口请罪,实则想趁着工人闹得热闹,也正好可以给李市长些压力。

  打着电话走出来,打开车门,吴静华便闻到一股奇异的馨香,她知道,他刚刚在车里吸过毒品了。

  “Kiven,戒掉吧。”她把心头抑制不住的厌恶使劲往下压了压,沉声说。

  坐在驾驶室中的陆文凯却没听到一般,沉浸在自己的幻境中,满脸都是平和宁静的笑容。

  “陆文凯,我花钱雇你来当司机的。我不是雇你来当大爷养着的。”她终于抑制不住怒火,走过去,把陆文凯从座位上拉出去,推在一边,然后自己坐上来,嘭的关上车门。

  陆文凯踉跄了几步便站稳,依旧带着沉迷的笑容,慢慢朝前走去。对面的车子迎面驶来,他也不知躲避。幸亏是停车场,车速很低,车子尖叫着停住,司机摇开玻璃恶狠狠咒骂着,他也听不到。

  眼见这一幕的吴静华轻轻舒了一口气,发动了车,快速开到陆文凯身边,下车,把他推到后座,出了地下停车场,又停下,把他从车上拉下来,看他沿着马路摇摇晃晃慢慢走,狠狠心,转身上车。心想:“这个人,无论如何是留不得了。”

  可惜,毒草已经种下。蓝黑的毒液已经浸润陆文凯的全身,并且,丝丝缕缕蔓延至吴静华身上。只是吴静华还不知道而已。

  李市长依旧打着官腔,说是办公会时研究一下,毕竟这不是什么小事情,省委已经安排专人下来处理,具体还要看看上边的意思。

  从李市长的办公室出来,三人又找了一家僻静的餐馆,草草吃了午饭。市府这边看样子是指望不上了,“风华”只好把最大希望寄托在梅林深的前妻朱美霖身上,希望她可以争取到MC更多的注资,但朱美霖这次很显然想借此机会帮自己的女儿追到男朋友,所以促成擎宇和梅可欣的婚姻倒成了拯救风华的关键。聊到这些李翔自然是心不在焉的状态,看着吴静华和梅林深不停举杯,只得在心中不断骂刘晨光这个狗娘养的,把自己拉上了贼船,却又自己跑了,现在只剩下自己给这对狗男女捧臭脚。可钱已经投进去了,自己拉家带口所有产业全在T城,只好陪他们玩下去了。

  席间,吴静华便越来越觉困倦不堪,浑身乏力,最后竟然哈欠连天,骨头缝也酸楚起来。口中更是乏味,便向李翔讨了一支烟,吸到口中也是酸涩无味。只好强撑着,到饭局结束,回到车里。浑身的酸楚却越来越清晰,最后身体就像被掏空了一般,没着没落的难受,身体里似乎有无数只细蚁在轻轻咬噬,越抓越痒,胳膊腿上被抓出淋淋的血痕也不管用——猛然看到座位上陆文凯丢在那里的一支烟,吴静华的眼神便被钩住。她已经嗅到那乳白色烟纸包裹下沁人心脾的馨香——这到底是什么?毒品?这个念头猛然冒出来,她便被自己吓了一跳——难道自己被陆文凯下过毒了?皮肉里的咬噬再次清晰,她颤抖着手,捡起那支烟,颤抖着,点燃,把那馨香深深吸入身体里——终于安静下来,不再疼痛,不再酸楚,放松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漂浮起来。理智却是清晰的,眼泪安静的淌到嘴角,她确定,自己真的被陆文凯这个畜生设计了。

  凤翔国际,半空中的1103室,陆文凯仰面躺在米白的真皮沙发上,眯着眼睛。半醉半醒。吴静华气急败坏的声音夹杂着急促的的敲门声,变成恶狠狠地捶打和高声咒骂,之后才是钥匙孔转动的声音。蓬头散发的吴静华狠命的把门摔在墙壁上,闯了进来。

  半支烟还被她紧紧攥在手中,她站在那儿,浑身还是止不住的战栗:“这,到底是什么?陆文凯,你告诉我,这是不是香烟?”

  陆文凯动都没动,眼睛依旧眯着,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声音很轻,却足以把吴静华击成粉末:“大麻。”

  吴静华在原地晃了几晃,突然上前,狠狠地甩了陆文凯两记耳光。

  看他依旧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嘴角慢慢渗出血来,不由浑身一软,瘫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又猛然站起来,高声咒骂:“陆文凯!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给你工作,给你住的地方,给你钱买毒品,你为什么把我拉下水!”

  陆文凯这才睁开眼睛,慢慢坐起来,微笑着看着她:“不把你拉下水,我迟早会被你甩开,到时候谁给我钱?”

  “你为什么要毁我!你个混蛋,王八蛋,禽兽,魔鬼,畜生!我,我要报警!”吴静华掏出手机,哆哆嗦嗦按键,拨出去。

  陆文凯依旧笑着看着她,放松的靠在沙发背上:“随便,吴董。只是,把我抓走了,你也跑不了。从我给你的第一支烟开始,到现在——你已经吸了两个多月了。怕是咱俩得一块儿进戒毒所了。”

  吴静华怔在那里。周身的酸楚再度蔓延,扩展,蚂蚁又开始在身体里蠕动,轻嗫,咬噬——痛,痒,撕裂,纠缠——她蜷缩在那里,战栗、挣扎,与身体的欲望抗拒,与精神的渴求抗拒,挣扎,撕扯着衣服、头发,尖利的指甲划破皮肤,她低声嚎叫——

  陆文凯的笑容更浓,慢慢蹲在她面前,手掌轻轻抚摸她的满是抓痕血泪斑斑的脸颊,声音温柔地像是来自天堂:“亲爱的,不要在挣扎,不要再抗拒,活着很痛,只有这淡淡的香可以化解,它会让你成为新的自己,快乐,幸福——来吧,来吧,你会愉悦起来的——”

  他把她扔在地上的半支香烟捡起来,放进她哆嗦半张的唇间,点燃,然后,把她拥在怀中,轻轻剥除的衣服,以及全部的武装。

  她拒绝不了,她真的中了他的蛊,顺从地贪婪地吸食,深深地,一口,一口——战栗不再,痛楚不再,身体平静下来,心情放松下来,在那个年轻有力的怀抱中,在他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指的抚慰下,慢慢上升,步入云端——

  喉咙中,却又一声长嚎,压抑不住地奔涌出来。

  “儿子,救救我——救救妈妈吧——”她在他的身下低低呻吟。

  “四月,真有你的!不愧是吴静华带出来的兵!”刘经理仰面靠在椅子上,惬意的翘起二郎腿,四下打量着,“我这破烂办公室,让你一收拾,咋就这有派儿了——啧啧——这才有当经理的感觉啊!”

  四月把墙边文件柜里原本杂冗不堪胡堆乱放的账目资料数据报表分门归类登统造册整理,把总账目录捧到刘经理面前。

  刘经理粗略一扫便又竖起大拇指:“两天时间,你就把我三年的账目收支捋了个一清二楚,一年的计划,一月的目标,一周的行程,全都安排得清清楚楚——四月,别在外边跟那些娘们干力气活了,就专门给我做个助理吧。”

  四月笑着:“刘经理,您就别夸我了,这些事还不都在你心里装着,我也只不过帮您归归类,简单梳理一下。我还是更喜欢跟胖嫂她们在一块儿——反正就在外头,您这边有什么事随时招呼一声,我进来给您帮忙就行了呗。”

  “也对,我这点事儿你捎带着就能弄的四平八稳的,”刘经理摸着发亮的脑门哈哈笑起来,“这鬼丫头,是嫌我这摊铺的小,不够你忙活。跟‘恒通’比起来,我这的确不算个啥。连个芝麻也算不上。”

  “看你说的,我哪有这意思!”四月不觉有些尴尬。

  “四月,你这姑娘确实有些怪脾气,齐沐风请你去‘恒通’做助理你都不去,自然是看不上我这小地方。”

  “刘经理,我真没什么本事,也就您看得起我,把我夸得什么似的,就让我踏踏实实跟你干吧。跟着您干,我心里踏实。”

  “好,那就踏踏实实跟着我干。的确,跟人家‘恒通’、‘风华’比起来,我这小破公司算个啥!但是——”刘经理大手一挥,颇有气度,“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老刘虽然年近五十,也依然坚信能把我这没名没姓的小工程队折腾大——他‘恒通’、‘风华’再牛,不也都是小工程队起家嘛!”

  四月不禁被他的情绪感染:“刘经理,作为领头人,您既体恤下属,又能吃苦在先,还有这份雄心壮志,我也坚信,咱这工程队,肯定能做大做强!”

  “对,做大做强!我的名字就叫刘大强么,咱肯定能做大做强!到时候,你可真得忙不过来了!”刘经理的笑声更响亮了,“那就先麻烦丁助理去门口帮我把快餐取来吧,中午饭还没吃呢。”

  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已经四点半了,四月连忙转身出去。

  端着快餐盒,等着找零钱的功夫,四月打量着站在自己对面的一身橘黄工作服的快递小哥,目瞪口呆。

  “天啊!你怎么,怎么,你——”一句话却怎么也没说利落。

  宋擎宇把零钱递到四月手中,摘下同样橘黄颜色并用白漆画着M字样的头盔,故作潇洒的甩甩头,晒得黑红的的脸上笑容绽放。

  “请您对本次服务做出评价,满意,请按1,基本满意,还请按1,不满意,请继续按1。”他故意模仿机器播报的声音。

  “按你个头啊!”四月嗔怪,“这几天打你电话也不接,还以为你——”

  擎宇依旧笑嘻嘻的,抓住四月的一只手按在自己头上:“按我个头,那就是灰常灰常灰常满意啦!”

  “一边去!”四月抽回手来,“灰常灰常不满意,我们经理的中午饭,你四点半才送过来——我要投诉你。”

  擎宇故作惊讶:“可是,他十几分钟前才下的单,我从别人那儿截来——只为能与佳人见上一面,从市中心到这儿,十几里的路,骑上电动车我就飞奔而来,经历千难万险,穿越滚滚车流——”

  “宋擎宇,你疯啦,骑个电动车比汽车还快!拜托你小心点儿——”

  他继续油嘴滑舌:“怎么,担心了?老实说,这么些天不见,是不是想我了?”

  “没工夫想你。”四月拎着饭盒扭头就走。

  “怎么,见异思迁了?我们的情侣秀还没结束呢?”他推起电动车跟在旁边。

  “结束了结束了。擎宇,姐很忙,没工夫陪你玩了啊。”四月打发他,“快回去吧,老在这磨叽耽误多少活。”

  他有些垂头丧气:“真结束了?我还没玩够呢!”

  “擎宇!”四月站住,看着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纠缠于过去只能不开心,让我们都好好开始新的生活吧。”

  “可是——”他也小声说,“姐,我今晚想回家吃饭,天天吃快餐,我都快吃吐了。”

  四月忍不住笑了,眼圈却红红的,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行。那就天天回家吃饭。省的爸妈跟我念叨。今天晚上,姐给你包饺子,三鲜的。”

  “好。”擎宇抬起头来,眼圈也是红红,笑容却越发灿烂,“天天回家吃饭。”说着推着电动车飞跑几步,飞身跨上,疾驰而去。

  “你慢点儿,注意安全——”四月对着他的背影大喊。

  他背对着她,高高举起右手,挥舞几下。

  “这就是爱——爱——爱——这就是爱——爱-——爱——啊——啊——啊——这就是爱——”顶着风,他像赛车手一样弓起背一晃一晃地蹬着车子,不着调地狂吼。

  四月听着他凌乱飘散在风中的声音,忍不住揉揉发酸的鼻子,慢慢转身。

  10

  淡紫色的帷帘低垂,风和阳光都轻手轻脚蹑进来,生怕惊扰了宽大阳台上的那一对人似的。

  浅粉色的按摩床上,思齐趴在那里,昏昏欲睡,手中拿着的书垂到地上,近看,竟然是蒙格玛丽的儿童小说《绿山墙的安妮》。

  大力弯腰把书捡起来放到一边的藤椅上,继续帮她进行穴位按摩。风市、悬钟、足窍阴、环跳、殷门、足三里,各大穴位早已了然于胸,按、摩、推、拿、揉、搓、掐、点、叩各种手法精熟。

  李轶天从楼下走下来,轻手轻脚穿过客厅。半年多时间里,他已经带着女儿去过北京、上海,去过美国、英国——医院跑了上百家,西药、手术、激光、各种理疗——思齐被折腾得疲惫不堪,一双腿却丝毫不见起效。多亏了丁大力,总是一声不吭的跟在身边,照顾思齐,照顾自己,更难能可贵的是,从他和思齐举行婚礼那天开始,就没有间断的每天为思齐按摩治疗。医生说按摩可以活血防止肌肉萎缩,他就更加不遗余力。李轶天也就不再制止,由着他去了。换好鞋子,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中默默叹息,吴静华坚决反对,擎宇避而不见,也许这个憨头憨脑的傻小子,真的就是她命!

  可是,眼前的一幕,却让他不得不奔了过去——

  已经仰面躺在那里的思齐在梦中轻声呢喃:“擎宇——不要闹——痒——”

  大力依旧俯身,手却已经停下,他分明看到,她的左脚脚趾,轻轻动了一下。

  思齐不再出声,他就再次轻按她的太溪穴,她的脚趾又轻轻回勾了一下。手上加力,思齐呻吟一声醒来,轻声说:“疼。”

  李轶天也已经听到这一声,不管不顾的握住思齐的脚,两个手指用力拧下去。

  “疼。”思齐已经睁开眼,“爸,你拧我脚背了。”

  “这里呢?”李轶天换到腿上拧下去,“这里呢?疼吗?”

  思齐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咬住嘴唇,默默点头,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来。

  “有救了!有感觉了!可以恢复了!”李轶天喜极而泣,一把把思齐揽在怀里,“思齐,好孩子!老天没有放弃我们!有感觉就没问题,可以走路!可以恢复!”

  大力已经站直身子,抬起袖子抹抹潮乎乎的眼睛,笑着看着抱在一起的父女二人。

  李轶天忽然转过身来问:“左腿有感觉了?右腿呢?你接着按摩呀!右腿是不是也有感觉了?”

  大力笑着说:“您别急,会恢复的,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去医院找她的主治医生,双管齐下,思齐才能更好的恢复。”

  “好,去医院,我们现在去医院!张嫂!张嫂!”李轶天高喊着奔去厨房,像个兴奋的孩子一般催促着,“快点给思齐收拾一下,马上去医院!快点——”手也不闲着,不停拨打电话:

  “沐风,思齐的腿有知觉了,左腿,她能感觉到疼——嗯,会诊的事你来安排——”

  “吴医生,思齐的腿有知觉了——好,我们这就带她去医院复查。”

  思齐泪光闪闪的眼眸看着大力,轻声说:“哥,谢谢你!”

  “走吧。”大力弯腰把她抱在怀里,“我也迫不及待的想看你走路,奔跑的样子了!”

  思齐环抱住他的头,盯住他的眼,忽然问:“如果我好了,你会走吗?”

  大力一愣。

  她把头埋在她的胸口,说:“如果我好了你却要离开我,那我宁愿一直做个瘫痪——”

  “不,思齐——”大力说,“不要这么说,不能这么说自己,你还有更好的生活,你这么好的姑娘,一定会过的幸福快乐。”

  “谢谢你。”她说,“谢谢你让我知道,我到底需要什么。”

  在张嫂的帮助下思齐换好衣服,却执意不肯再坐轮椅,依旧由大力抱着,三人兴冲冲从房中走出来,刚好看见苏熙停了车,一脸落寞地走进来。

  “苏熙,苏熙——”李轶天的兴奋劲儿还没过,“思齐的腿恢复知觉了,已经给医生打过电话,说治疗以后应该可以康复——”

  “是吗?”她的眼神扫过面前的三人,淡淡地说,“那太好了,祝贺你们。”

  李轶天继续说:“我们现在去医院复查。”

  “好。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忙,就不陪你们去了——”苏熙说着进了门厅。

  李轶天皱了一下眉,却没再说什么,而是跟在大力身后,上了车。

  思齐坐在车里,看着苏熙瘦削的身影闪在玻璃门后,脸上的笑容也淡了:“爸,她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是不是公司有什么事?”

  “没事,你苏姐只是累了。”李轶天扭头看着思齐,“只要我闺女的身体能恢复,什么事老爸也不在乎了!”

  李轶天又转头对大力说:“给四月打个电话吧,真正关心思齐的,除了我和沐风,就是你妹妹了,告诉她,思齐很快就好了,也好让她放心。”

  “等到了医院,停下车我就给四月打电话。”大力说。

  “爸,看把你兴奋的,急急忙忙昭告天下,我怕万一——”思齐说。

  “没有万一,肯定能恢复!”李轶天斩钉截铁,“擎宇很快就会知道了,他很快就能看到那个活蹦乱跳的思齐了!”

  车里的气氛一下子阴郁下来,三个人又都沉默了。

  圆滚滚的饺子,冒着腾腾热气,安静躺在青绿藤叶纹饰装点的瓷盘里,像汉白玉,又比汉白玉透亮,像水晶,又比水晶温暖,像珍珠,又比珍珠细腻柔软,再加上几个随意搭配的小拌菜,这简单的家常便饭,对于一个胡乱糊弄自己的胃二十多年的人,却如同饕餮盛宴一般诱人。深吸一口气,憋住,不忍把这浓郁的香气在吐出去——擎宇沉醉着,一张已渐菜色的脸,在四月家有些昏暗的小餐厅里泛起红润的光泽。

  “这孩子,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老丁爱怜的唠叨着,就像唠叨儿时的大力,筷子却不停的把饺子夹到他面前的碟子里,“凉会儿——凉会儿再吃,别烫了——”

  “天天慢点儿,慢点儿——”丁婶也轻声细语地念叨。

  四月端来一碗饺子汤,放在他手边,然后轻轻坐在他身旁。

  擎宇把头埋在碗上,不抬头。好一会儿,才说:“真好吃!丁叔,翠姨,你们一块吃——我姐这手艺,比铂尔曼的大厨厉害多了!”

  老丁满脸不屑,夹起一只饺子放进自己碗中:“铂尔曼是个啥?有本事过来跟我四月比划比划!轩儿,老实跟你说,我们家人从不下馆子——不是怕花钱,而是我们的胃都被四月月给养刁了,任他几星儿的大厨,也赶不上我们四月做出来的饭——”

  “爸,你就别夸了,你把我夸成花,把咱家夸成星级大饭店,他还不得天天到咱家蹭吃喝了。”

  “来就来呗——”老丁眯着眼睛咂着饺子,“反正你哥这兔崽子也是娶了媳妇忘了爹娘,成天不着家——过几天我这病也就好的差不离儿了,还能有个人陪我喝两盅,要不然咱这好酒好菜多白搭。”

  “叔,你真有福——儿子孝顺,闺女体贴。来,我敬您一个——”说着,端起手边的饺子汤,吸溜一口,“等您好利索了,我天天过来陪你喝。咱爷俩,革命的小酒天天醉——”

  “美得你们——还天天醉,你忘了医生怎么跟你说的,酒,必须戒掉!我哥让我看住你,一滴不许喝!”四月说。

  “你哥!别提大力那个白眼狼——我烦他!整天见不着影,管得着我吗!现在就闺女好——可,好是好——毕竟是人家的人——”老丁叹息着。

  “爸!我不是人家的人,”四月怕他又跟擎宇提那天晚上的话,赶忙说,“我姓丁,就是丁家的人。”

  “你早晚不得嫁人啊——”老丁嘿嘿乐着看着擎宇。

  “不嫁!谁也不嫁,哪也不去——守着你们。”四月赌气地说。

  “那——要不然——”老丁看着擎宇,试探着问,“你嫁到我们家来,做个倒插门,怎么样?”

  擎宇猛然被口中的食物呛了一下,吭吭咳了一会儿,又喝了半碗饺子汤,才抬起头,看着四月也涨得满脸通红的坐在那儿,老丁还盯着自己,等着回答,就说:“这事——我倒是愿意嫁到你们家,天天有饺子吃,倒插门也行——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把我娶回来呢?”

  “你们,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四月一扭身离开饭桌。

  “月儿害羞了。”丁婶看着女儿闪身进屋,忽然轻声说。

  老丁和擎宇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吃过饭,擎宇和老丁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四月收拾完厨房,就和妈妈在一边绕毛线,绕好了,托着腮,看妈妈织毛活。

  擎宇也靠过来,凑在丁婶另一侧,看着那枯瘦修长双手在一团暗红色的云中飞快地缠绕穿梭,不由得感慨:“翠姨,没想到你还有这手,太厉害了——”

  “那是。”四月说,“我妈虽然脑子有时候糊涂,可心灵手巧,缝缝补补、做饭炒菜,我都是跟我妈学的——小时候的衣服,都是我妈踩着缝纫机缝出来的,到现在,我们一家人穿的毛衣,也是我妈亲手织的。”

  “嗯。这年头,会织毛活的,还真没几个了——”擎宇的头垂下去,“思齐那丫头,也会——就是太慢了——捧着竹针,一点儿一点儿慢慢绕,就是手笨的像个——像个——”

  他忽然哽住说不下去了。

  “轩轩,不难过,”丁婶把织到一半的毛衣举到擎宇眼前,“这个给你。”

  “嗯。谢谢阿姨。”擎宇站起来,“姐,我回去了。”

  “回去?回哪?木林吗?”

  “回宿舍——我们美团外卖管吃还管住。”擎宇故作轻松。

  “四月,送送小轩儿——”老丁示意。

  四月犹豫了一下,跟着他出了家门。

  路灯下,两个人默默走着。

  “姐!”

  “擎宇——”

  两人又不约而同开口。不由相视一笑,所有的尴尬瞬间冰消雪融。

  “你先说。”四月说。

  “这么有默契,It'sapitythatyouarn'tbemylover。”擎宇又恢复了他的贫嘴。

  “什么拉我不拉我的,再胡说,看我不揍你——”四月故意打岔。

  “揍我!舍得?”看四月抬起胳膊,猛然撒欢奔跑起来,“想揍我,那得看你能不能追上我了!”

  “你站住!”四月紧随其后,“想当初,姐可是运动健将——”

  十几分钟后,两人都气喘吁吁,靠在肯德基外边的长椅上。

  擎宇忽然泪流满面:“姐,我想好了,过几天就走。回加拿大,把书念完。然后,就在那儿找份工作,不回来了——”

  四月看着他:“不回来了?真能舍得?毕竟你家在T城。”

  “没回来的时候,是真想家——姐,你不知道,我刚被我妈送出去那会儿,在一群陌生的金发碧眼的白鬼中间,天天就跟做梦似的,真的很难熬,什么也不想干,就是想回来,想无拘无束的跟朋友说说笑笑,想学校门口的鸡蛋煎饼,想马路上不断地汽车喇叭声,想听我们唠叨着骂我——想思齐,想她挎着我的胳膊坠在我身上,或者坐在我摩托车上搂着我的腰拿头发缠住我,一想到这些,我就什么也干不下去——我妈说,想回来,就把书念完——于是我拼了命的读书,把别人四年的课程我两年学完。我终于得了她的特赦,可以回来,却要成为她的一个工具,姐,你说,这里还算是我家吗?除了你——还有丁叔,翠姨——”擎宇依旧泪光闪闪,扫过眼前的车流,霓彩,万家灯火,路灯下稀稀疏疏的人影,“这个T城,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

  “擎宇,”四月犹豫着,却还是开口,“你跟思齐呢?她的腿,很快就能恢复——你们,并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其实都彼此深爱着,应该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姐,你真觉得,我和思齐,还有可能在一起?”擎宇看着四月,“那,我怎么面对那个人,最简单的,我该怎么称呼他——她又怎么面对我妈?还有你哥,他怎么办?他们已经结婚了。”

  “我哥——其实,我哥只是为了赎罪——为了能照顾思齐才跟她结婚——思齐好了,我觉得,他就会离开的。”

  “他照顾思齐已经一年了,你应该看得比我明白,他不单只为了赎罪。姐,如果有机会,请你转告丁大力,其实我很感激他。就请他一直陪在思齐身边吧。”

  “擎宇,你真能放得下?”

  “没什么什么放得下,也没什么放不下的。走到这步上了,就只能这么走下去。姐,你,大力哥,你们都是善良的人——这些天我一直想,这场车祸,也许就是上天的安排。否则,没有大力照顾思齐,没有你陪在我身边——我们该怎么渡过这场劫难!也许我该感谢这场劫难,它让我和思齐明白,我们真正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我们,都不是彼此最好的选择,就像你和陆文凯——”

  “擎宇,你怎么一下这么深刻起来!你说的,我都听不太懂了。”

  “姐,我想问一个你肯定不愿意提及的问题。”

  “我不想提他。”四月转过头去,“他的一切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跟我有关系。吴静华是我妈,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擎宇接着说,“姐,你现在是不是也特别厌恶她。”

  四月默然。

  “我也厌恶。甚至恨她。可是,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她太固执了,我觉得她在一步一步沉沦,滑向无底的深渊,却无能为力。”

  “擎宇,我对你妈妈,不是厌恶。她曾经给我的帮助和指导,我永远不会忘。我只是觉得不理解——甚至有些可怜她。但仔细想想,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可怜她?她功成名就,高高在上,拥有我羡慕却终其一生也不能达到的高度——至于她和陆文凯,他们的一切,都跟我没任何关系。你可以一走了之,我没地方去,但我可以不去想——”

  “回去帮她吧——你在她身边,我才放心。姐,我可以让那个陆文凯滚出T城,滚得远远的——”

  “不可能!”四月猛然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擎宇说,“你刚才那些话,自私冷酷,让我觉得可怕。”

  “姐——我,只是希望你能回去帮帮她——我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那个陆文凯,会坑死她的。”

  “不是陆文凯。现在她的状况,你肯定比我清楚。但你竟然希望我回去帮她?”四月没听懂一般,“那你呢?刘晨光外逃,工人罢工,当局卡压——你这个亲儿子都不曾伸手帮她一把,凭什么让我回去帮她!她是你妈,对我而言,却只不过是曾经的老板——”

  “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我不相信你对‘天一’没有感情,除了你,没有谁是真心实意地对她——”

  “擎宇,你不用再说了。”四月断然转身,“我不是一个有什么大志向的人,我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轻松、快乐——我能感觉自己有能力而且被重视——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去了。”

  “可是,你真的会安于这个临时工程队吗?”擎宇看着她的背影,语气也冷起来。“还是要帮着‘恒通’的齐沐风把她彻底击垮!”

  四月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停留。

  11

  其实,宋擎宇高估自己的能力了。此时中毒已深的吴静华与陆文凯,已经是他完全不能掌控的。

  短短一周之内,吴静华形容槁枯。毒品击垮的不止吴静华的身体,更是她的精神。她甚至问自己,四十几年,那么痛苦的活着,挣扎,越挣扎越痛苦——值吗?就这么快乐的死去吧。【穿】 【书】 【吧】

  梅林深和李翔都已觉察吴静华的反常。各自找了人稍作跟踪调查,便掌握了吴静华与陆文凯吸毒并鬼混的证据!可他们都只是冷笑着,不动声色,然后暗中悄悄为自己做了打算。不几日风言风语便从集团总部传出,沸沸扬扬,大有席卷T城之势。

  蒙在鼓里的宋擎宇没想到给自己打电话说吴静华极有可能跟司机混在一起吸毒的竟然是自己最看不上的梅可欣。她一惯玩世不恭的语调里竟然隐隐露出一丝担忧。可宋擎宇没时间考虑这个女人到底为什么给自己打电话,不管真假,他不能不管自己的亲妈。来不及挂掉电话,宋擎宇便扔了电动车,打了出租直奔“风华”总部,扑空。打吴静华的电话竟然不接听——无奈只好掉头回木林别墅——

  头顶是明静的阳光,脚下新修剪过的草坪散发着馥郁的清香,四月穿着胶鞋拖拽着一根长长的塑胶管给一片新植的月季浇水时,接到了韩梦洁的电话。直到韩梦洁出现在面前,四月还在考虑到底有没有必要和她见面。耳边一直回响着老丁常跟大力和自己说的一句话:“咱不怕事,但也绝不惹事。争强好胜有啥用,啥也比不过安安稳稳,开开心心过日子。”小时候一直觉得老爸胆小怕事,每次受人欺负时也只能偷偷去找大力给自己撑腰,现在忽然觉得老丁的话其实是至理名言——自己只想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又何必招惹韩梦洁。可麻烦总是要来的。

  韩梦洁把白色本田crv停在路边,也不顾脚下的泥泞,径直走到四月面前。

  “在这谈?还是换个地方?”韩梦洁的话依然简单明了。

  “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吗?”四月并不停下手中的活,水管中的水汩汩有声,向着周围喷洒蔓延,韩梦洁一双皮粉的细高跟鞋,在绿莹莹的草地上分外醒目。

  “按理说,我得谢谢你。”话虽这么说,韩梦洁的语气却没有什么谢意,“其实你早清楚把‘天一’合股的详细资料给‘恒通’的人是我吧。”

  “一开始只是猜测,但我不确定。”四月说,“后来我查看了监控视频,那个时间段,除了我去过吴静华的办公室,还有你——一个人,在她离开的时候进去过。”

  “是吗?她竟然在自己的办公室安装了监控!那她肯定早就知道答案!”韩梦洁的脸色忽然发白,“那你为什么没有告发我!你为什么替我背了出卖公司这个罪名!难道你们早就串通好了!我拿到的资料也是假的?”

  “‘天一’或者现在的‘风华’都早已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四月瞟了她一眼,“资料是真是假我就不清楚了。我离开那里,不是要替你背黑锅。我不想自己成为任何人的棋子。”

  “这个局还真是高明,丁四月!”韩梦洁气急败坏地吼叫起来,“你说得倒轻巧!你不想成为她的棋子,却跟她配合的天衣无缝!可你知道最后中招的人到底是谁吗!是齐沐风!已经家破人亡的齐沐风,现在又要被你们搞的倾家荡产,身无分文!丁四月,你就要把他逼到死路了!”

  四月猛然停下手中的活,站直身体,看她的脸色确实不像说谎:“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去问齐沐风吧——丁四月,你可真够阴险的,我真是奇怪,你怎么可以装得这么纯洁!”韩梦洁猛然转身,脸上却现出一丝冷笑,狠狠地说,“齐沐风,看上这么个女人,真不知道你是眼瞎了,还是心瞎了!”

  四月看着她上了车,知道她肯定不会给自己什么答案,真的要问齐沐风吗?齐沐风会给自己答案吗?其实韩梦洁的话已经很清楚,无论自己是无意还是故意,自己都在帮吴静华设这个局。如果齐沐风真的因为自己当初并没有说出真相而走上绝路,那么自己就是吴静华的帮凶。商场真的如此凶险狡诈吗!还能补救吗!怎么补救?掏出手机,给沫子打了电话,约好见面的地点,只把满是泥水的靴子扒下来,连衣服也来不及换,急急忙忙跟胖嫂说了声,就到路边拦了出租车去找沫子。

  为宋擎宇打开自己家门的就是陆文凯。

  宋擎宇话都不说,只是对准那张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的脸狠狠挥出拳头。这次陆文凯还手了,两个年轻男人都不出声,只是扭打在一起。茶几被撞翻,两只插着蓝绿管子的细瓶滚落地上,怦然而碎。

  陆文凯的身体早已被毒物侵蚀的孱弱不堪,宋擎宇对他又是满腔的愤恨,不一会,陆文凯便只顾抱着头瘫软在沙发旁,宋擎宇又狠狠照着他那蜷成一团干瘦的脊背狠狠踢了几脚,才抬起头,呼呼喘着粗气,还是没看到吴静华。赶忙拔脚去她的卧室,没人,下意识的冲上阳台,四下往下张望,楼下只有空荡荡的绿草坪。宋擎宇的心却再次被狠狠提到了半空。“妈!妈!妈!我回来了!妈,你在哪!”高声喊着,楼上楼下每个房间都闯进去找一遍,却都没有。

  冲回客厅,把陆文凯从地上拎起来扔在沙发上:“我妈在哪?快说,我妈呢!”宋擎宇的眼睛血红,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陆文凯眼睛紧闭,渗着血的嘴角却微笑抽搐着。看他这幅德行,擎宇又忍不住狠狠挥拳过去,却停在半空。陆文凯的抽搐已经蔓延到全身,颤抖越来越厉害,一会儿竟像筛糠一般剧烈抖动起来。挣扎着从沙发上滚落下来,蛆虫一样蠕动,哆哆嗦嗦,去舔舐地面上碎玻璃间的残液。擎宇猜他肯定是毒瘾发作,便更加担心吴静华,心乱的不知如何是好,掏出手机拨打电话,依然无法接通。

  起身跑出去,却又不知去哪,忍不住像小时候一样对着宽阔空荡的马路大哭起来:“妈,你上哪去了!妈,你回来呀。”

  手机恰恰响起铃声,慌忙接听,却是四月:“擎宇,你在哪?”

  “姐!我妈不见了,你来帮帮我!”擎宇依旧号哭着,“她不见了。不在公司,也不在家里。”

  四月一惊,她刚刚在沫子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吴静华的风言风语,本不相信,可沫子说的却是凿凿,更有陆文凯牵连在内,心想不管信不信,也要打电话问一问。打陆文凯的手机,关机状态,她又不敢打吴静华的电话,猛然想起擎宇,便打电话过来。

  “擎宇,你先别急。告诉我,你在哪,我去找你。”

  “我在家里。陆文凯也在这。”擎宇听到四月的声音,似乎有了主心骨,声音依然沙哑,心绪却稳定了些,“他们吸毒。陆文凯好像发作了,可是我找不到我妈。”

  “你都去哪里找过了?还有陆文凯现在状况怎样?”四月也不放手机,边说边急急地拉着沫子往外走。

  “公司。家里。除了这两个地方,我不知道她会去哪。打她电话,就是不接。姐,你说,她会去哪?”宋擎宇此时根本无暇去想陆文凯。

  “那你看看,她的车在不在家。如果她开车出去,我们就马上联系交警大队,让他们帮忙查找位置。”

  猛然惊醒一般,擎宇掉头跑向车库,输入密码,电动帘缓缓拉开。白色雷克萨斯SUV稳稳停在中央。

  “姐,车在家里,姐,她没开车。她能去哪?”擎宇的方寸似乎又有些乱,“她肯定刚吸过毒品了,我进门时看到茶几上还有几个瓶子,吸毒用的。怎么办?姐!”

  “报警。我还有几分钟就能到。擎宇,如果你听我的,就马上报警。”四月说的斩钉截铁。

  “报警?”擎宇迟疑了,“如果警察介入,我妈妈一定会被送进戒毒所——”

  “可是如果不去戒毒,他们也许会丢了性命!”四月其实也有些犹豫,“擎宇,现在,对他们而言,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吧。”

  “姐,让我再找找吧。我妈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她不会同意让我报警的。姐,你了解她的脾气,现在这些情况,你也一定不要告诉任何人。”擎宇忽然瞬间冷静下来。

  “好。那我们再找找看吧。可是,陆文凯,必须要送进戒毒所。”四月说。

  “陆文凯!陆文凯!不要跟我提他!”宋擎宇吼叫起来,“我妈都是被他害的!我要送他进监狱!我妈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杀了他!”

  “擎宇,我们还是先想办法找到吴董吧。”四月已经举着手机匆匆忙忙从沫子的车上跳下来。

  “姐,你可来了!”见到四月,宋擎宇好不容易冷静的下来的心绪又翻腾起来,一把搂住四月,哽咽着。

  “好了,大男人,怎么遇到事就哭天抹泪。”四月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安慰着,“你给公司的人打过电话了吗?她也许跟公司的人联系过。”

  “没有,除了你,我不认识公司的别人。”擎宇慢慢从四月怀中缩回来,“对了,我刚才去时,梅林深在她的办公室,说她已经三天没去公司了。”

  “那我给公司其他同事打电话,问问她们这两天有没有和吴董联系过——”说着,四月猛然发现陆文凯正从门里往外晃荡着干瘦的身体,一下子僵硬在那里。等他踉踉跄跄走到身边,四月才缓缓地说,“文凯,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吴董,你,知道吗,这是在犯罪!”

  文凯停在那里,青肿的眼睛慢慢从他们身上扫过,嘴角依旧挂着血丝,脸上竟又浮起一层笑容:“犯罪!这本就是一个罪恶的世界!活着就是罪恶!我,你,还有他!”他的苍白的手指猛然指向宋擎宇,“都是罪人!”

  宋擎宇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停好车过来的沫子抓过他的手指,甩开,“够了!陆文凯,不要这个样子,都是毒品把你害成这个样子!我们马上送你去戒毒所!那个在梧桐树下拉小提琴的陆文凯呢,那个在捧着诗歌的陆文凯呢,那个温文尔雅的陆文凯呢,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毒品?戒毒所?看来你们都知道了?哈哈——小提琴?诗歌!”文凯的笑容越发狰狞,“那个温文尔雅的陆文凯呢!是啊,那个陆文凯呢!”他又挪到四月面前,两只手紧紧抓住四月的肩膀,“四月,你知道吗,不是毒品,是因为你,傻瓜,你无怨无悔的爱,才让我变成这个样子!我当初想要出国也只不过是随口说说,可你非要把它变成现实,兼职、打工,节衣缩食,东拼西凑,给我凑够了学费,六万块钱哪,却把我送上了一条不归路!傻瓜,如果没有这些钱,如果我当初不去美国,就留下来找份工作,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我们两个现在一定安安稳稳过着日子,买了房,说不定连孩子都生下来了!”

  四月的肩膀被他抓的生痛,他的话更像利刺,把周身刺的血肉模糊,这个理由真的让四月震惊,他说,是自己的爱害了他。四月不知道自己现在还爱不爱这个人,当初,自己的确可以为了这个人可以付出一切。为他付出一切,是爱吗?四月问自己,不知道。现在呢?还爱他吗?不知道。那个面目狰狞的人,是一个陌生人。心却痛,想擦掉他嘴角的血,拂去他脸上的伤。却动不了,被他的手狠狠钳住,被他的话冻住,动不了。

  “不要碰她!”擎宇过来把文凯甩到一边,护住四月,“不要把责任推给别人,你利用了她对你的爱,还口口声声说她害了你,你是个疯子,不许你伤害她!”

  文凯猛然扑倒,久久没能起来。

  四月过去,把他扶起来。他却挣扎着甩开四月的手,慢慢向前走:“对不起。我不值得你爱。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他小声嗫嚅。

  四月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上前轻声说:“文凯,听话,去戒毒所,戒掉吧!”

  文凯猛然停住,转身,盯住四月:“不去”

  四月接着说:“文凯,戒掉吧,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现在就去戒毒所——”

  “重新开始?不!”陆文凯的眼睛已经发直,边说边转身,“不去,只有它才是我的最爱,只有它给我快乐,让我享受!你让我戒掉,我就杀了你!”

  “文凯!”四月还要拦他,擎宇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脸色惨白,急急地说:“你别碰他,他已经失去理智,真会伤害你!求你,先帮我找找我妈。他现在这样,我妈呢,她现在怎么样!她在哪,会不会也像他一样——”

  沫子放下电话过来:“警察马上就到,这里交给我,你先和他先去找吴董吧,人命关天的事儿。”

  四月擦掉脸上的泪:“你要小心,不要让他伤害到你,沫子,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帮他,在T城,他只有我们。”

  2016年10月26日下午5点,“风华时代”公司的人先擎宇一步发现了他们已经失踪三天的董事长吴静华。

  旧城改造项目的施工现场,几十栋高低错落的灰色楼栋林立着,大部分内部装修都已结束,几栋楼正在进行外墙粉刷,小区绿化正在进行,预计再用六个月即可竣工,最东面三十层高的楼栋,是准备作为商业中心的太阳大厦,正楼顶巨大的太阳造型已经设计完毕,此刻,骨瘦如柴的吴静华就站在这大大的太阳旁边,从外部看,白天,它是一个巨大的透明水晶球,折射阳光,夜晚,它就变成璀璨的太阳,光芒四射;而内部,它被设计成一个小型的旋转餐厅,配以顶级的功能设置,乘电梯可直达这里,坐在餐台上,随着球体的旋转,便可鸟瞰整个T城。吴静华知道,这个位于整个城市最东方出入口的太阳会成为T城新的坐标性建筑,吴静华的名字,必将载入T城发展史。这里风很大,把肥大的衣服吹得呼呼响,找个背风的地方,慢慢坐下来,靠着冰凉的钢筋支架,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然看到自己的脚,一双赤的脚,脚底黑黑的粘了一层土,心中不禁有些懊恼。可是,来不及洗干净了。

  终于看到下面的人越聚越多,她脸上又浮现出淡淡的笑容。真的好久没有这么轻松了。是好久,从二十四年前自己走出T大校园的那一天开始,就从没这么轻松过。真的太累了,去休息一下吧,底下那个死鬼老韩十多年没人陪着,说不定已经开始拈花惹草了。不一会儿,她看到擎宇踉踉跄跄地来了,小蚂蚁一样,可她明明能看得清楚,因为那是她的血,她的肉。他正拼命的冲到太阳大厦下边,冲进来,往上爬——跟在他旁边的,是四月那丫头。傻孩子,来不及了,电梯还没安装,升降机已经撤走,楼体还没扶手,太危险了——所以,她已经着人把入口用钢筋堵死了,只有一个小小的豁洞可以进来,除了已经打发走的那个建筑工,只有吴静华自己知道。是的,这一切,她早就设计好了。把手机从睡衣的口袋里掏出来,这孩子,打了四十多个电话了。她微笑着,拨通了视频电话。

  擎宇的脸立刻出现在眼前,傻孩子,跟小时候一点区别也没有,一哭就咧嘴,左边的嘴角使劲往下抽,忍不住伸出手,指尖抚摸着屏幕,就像摸着儿子的脸,“傻儿子,别哭了。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帮你安排,可是,我也只能这么做了。妈妈太累了,不能再等你长大了。”

  “妈,你下来。妈,你下来啊——”擎宇却只会说这一句。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幼狼,盲目地在昏暗的钢筋水泥间冲撞,却找不到往上的入口。

  “儿子,你停下来,妈妈告诉你。”看着他跌跌撞撞,几次被绊倒在地,吴静华爱怜地说,“到外面去,妈妈有话跟你说。”

  “不,我要上去找你。不然你现在下来。”擎宇说。

  “儿子——”吴静华的声音高了一些,“还要妈妈生气吗,到外面去——不然,我现在就从这跳下去!”

  从镜头里看着她已经站起身,慢慢走向楼顶边缘。擎宇彻底崩溃了,猛然把手机甩出去,撕心裂肺地朝着楼顶喊叫:“这个时候,你还在逼我!你死吧,我跟你一块儿去死!一块去死!”

  四月猛的拉住他,和进来的几个工人把擎宇拉出去。警察和消防同时赶到,迅速封锁现场,开始找上去的通道。

  看着手机屏幕一下子黑了,吴静华不由叹了口气,迅速拨通了四月的电话,依旧是视频。

  “四月,麻烦你替我照顾擎宇吧。”吴静华平静地说,“我已经在你户头存了五十万,一部分,给你,算我对你的补偿,一部分给陆文凯,帮他戒毒吧。告诉擎宇,别怨他,我这辈子,只有他在最近这段时间,给过我那么点儿——算是快乐吧。”她用手指轻轻抚摸屏幕上四月的脸,“四月,对不起——那天,我不是故意要打你,我只是跟自己较劲——不要怨我。”

  “不,我不怨你。可你现在不能这样——”四月也泣不成声,回头看已经无力挣扎瘫在那里没有任何生息的擎宇,“你这样,擎宇怎么办?你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从楼上跳下来,他要怎么承受!今后的日子,他要怎么办?我求你了,你为擎宇想想,你不能这样——”

  “只有我死,他才能活——没有办法了。四月,你帮我告诉擎宇,真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就是我的命——”

  黑色奔驰车带着烟尘飞驰过来,嘎的一声死死刹住。李轶天从车上滚落,踉跄着跑过来,额角沁着汗珠,盯住楼顶那个白色的影子不敢眨眼,苍白的嘴角哆嗦,嘶哑着嗓子,想喊却喊不出来,四月把手机递过来,他却也只会语无伦次的哀求:“静华,下来——你不能这么任性,你这是胡来,你下来。”

  她听到了他的声音,继而看到了那张惊慌失措的脸,看到了他满脸的泪,也听到了下边隐隐约约传来的脚步声,她知道时候到了,脸上的笑容更浓:“没办法,回不去了。轶天,我累了,细想想,我这一辈子,除了对你,从来不敢对任何人任性——这二十多年,每天都像奴才一样,真累啊——就让我再任性一次吧,最后一次。好好照顾儿子,他是你的亲骨肉。来生,我们,就再也不要相遇了。”

  她关掉手机视频,看看时间,5点18分,西边的太阳正在化成一汪血,殷红的浸润着这座城市的每一处纹理。转身,背对着太阳,选择了一个不可能铺设逃生气垫的方向,她知道,这次绝对万无一失,因为她是这个太阳、这个小区、这座城市未来发展的总设计师——吴静华这个名字,会永远留在T城——只是爬上来的时候把鞋子留在了下面,脚底有些脏了,有人会帮自己洗干净吗?她想着,慢慢走上高台。

  下面所有的人都清晰地看到,她黑色的长发白色的衣服在风中飘荡,在未完工的楼顶边缘弯下腰,把手机轻轻放在一边,然后轻轻向前探出身躯,像一只在黄昏时分归巢的白鸟轻轻张开翅膀,却倏然坠地。

  对四月而言,那一刻,只有血红的天幕下擎宇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其他,都成为空白。

  “风华集团”董事长办公室,硕大而空旷。一份胃癌晚期的诊断证明,安安静静躺在黄木暗纹的办公桌上。

  几乎同时,省、市纪检监察部门以及李市长收到了吴静华电子邮件,非常简短的一封信,却列出了详实的数据,对副市长梅林深等人在旧城改造等项目中贪污、受贿的行为进行实名举报。

  当晚,T城晚报便增刊,头版头条《民企董事以命举报,T城首位贪官落马》,提名道姓、长篇累牍详实报道了副市长梅林深伙同省基建处的一位副处长,在T城城市建设过程中以各种方式巧取豪夺,对某民营企业敲诈勒索,以致逼出人命的新闻。那个隐去真实姓名的吴某,自然是吴静华。

  市委连夜召开会议。

  省市监察部门当即联合立案侦查。

  不日,梅林深等人锒铛入狱。拔出萝卜带出泥,香港、美国及北京等处的房产被查封,更让人震惊的是与他有染的年轻女子竟有几十个,被作为情妇曝光出来的,就有七八个;T城政要商贾,更是受到诸多牵连。

  吴静华生前的私人律师把一份股权让渡书摆在李轶天面前,她已经签了字,把自己在“风华时代”的所有股份无条件全部赠与李轶天。颤抖着在让渡书上签了字,李轶天仰面大哭:“静华,你真的非让我生不如死吗!”

  一个月后,四月送宋擎宇上了飞往加拿大的飞机。

  很快,T城的轩然大波,平静下来。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原来,我们依然相信爱情(全2册)更新,9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