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我的灯塔
1956年9月8日,沈阳飞机厂试制成功中国第一架喷气式歼击机歼-5,并获准批量生产。
1992年1月16日,国产直-9型直升机首飞成功。
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发生特大地震,空军共出动兵力5.39万人,车辆2500余台,飞机94架参加抗震救灾,圆满完成各项救灾任务。5月14日,在无地面指挥引导、无地面标识、无气象资料的条件下,15名空降兵从茂县上空近5000米的高度跳下,“创造了一个军事史上的奇迹”。
2011年2月16日,利比亚安全局出现动荡,中国侨民安全受到巨大威胁,中国驻利比亚使馆全力部署将我国公民撤离到安全地带的工作。于北京时间3月5日23时15分,最后一批撤出人员149人抵达上海,至此,中国撤离在利比亚人员行动圆满结束,共撤出35860人,安全回国。
……
十年以前,难以想象的军事航空发展均已超前实现全目标。
十年以后,剩下的只有难以想象。唯有奔跑起来,才能追得上风筝。
沈岐出国那一天,没有人去送她。在机场大厅看到恋恋不舍分别的情侣,她很难想象有一个人和她起腻的样子,但不知忽然想起谁,她走得不怎么潇洒干脆。
飞机登上三万英尺的高空,身边的乘客由于气流颠簸,抓住她的手。同样是不知想起谁,对方竟和她讲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真事,关于一位恐飞的先生如何战胜恐惧、如何谈笑风生,又是如何装腔作势的。末了,乘客对沈岐说,那位先生是她见过最特别的人。
特别真实。
后来飞行的整个下半程,沈岐的心情一直很复杂。她无意去确认什么,但已经确信,身边这位微胖的中年女士提到的男人就是周清野。因为世上很难再出现相同的巧合,一个人会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说“我在爱一个女人,她是我长久的惊惧,以及长久的未惊惧”。
他恐惧飞行,却爱上飞行员。他说,“我不是在乘坐飞机,我是在乘坐希望”,“我不是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寻找家的方向”。他颠三倒四、浑浑噩噩,可又条理清晰,眼孔清亮。
对了,他还在高亢时念诗,在惊惧时高声念诗:
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他对自己说。
他对沈岐说。
沈岐对自己说。
一年半的分离和尚未平衡的亲情、友情及各种烦琐的人际关系,他们都忍受得很好。周清野尤其会忍受“孤独”,大约是时间和地域的限制缩小,相应的发挥空间变大,周清野在跨越太平洋8000多公里的地理和生理距离上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潜能,玩出了550天不同的花样,到最后却被告知沈岐的交流学习时间将会被延长,归期未定。
周清野的日子没了盼头,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任人踢来踢去。没风没雨天气晴朗的时候,偶尔他也会去郊区看望老赖和一直让他头痛的徐舒,像是例行公务,和医生聊半个小时没营养的口水话聊以慰藉内心的空虚,然后便去守着徐舒,你来我往地斗上几个回合,彼此心里都舒坦。
日子过成这样,他隐约觉得自己丧失了激情。然而没等到平静的生活就此淡成水花,第二天激情就找上了门。
里恩0908号沉船中的精密仪器被一个潜水队意外地打捞上来,让人惊喜万分的是,由于密封性良好,仪器仍可使用。
契机是什么?
周清野一直都在追索他人生的每一个契机,他感到生命常有惊喜,但与此同时生命也常有意外。得知此事他本该欣喜若狂,可不幸的是,随同精密仪器一同打捞上来的还有部分直升机的残骸。看腐蚀程度应该已经在海下十几年了,目前还不能断定是否属于当年失事坠海的直升机,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测。
更不幸的是,徐舒也得知了此事。
她看到电视台的实时新闻,救助局正联合多家组织在进行深一步的探测计划,十几年前的科学技术不能实现的打捞作业,目前已经具备十分充足的条件去完成。
徐舒知道周清野一定会去作业现场,要求同行。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我告诉你,你休想。”周清野对徐舒说。
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
不,他赌不起。
避无可避的一场争吵,一场混乱,将周清野淡而无味的平静生活搅出了千层浪,而他却没有感受到一丝趣味。
走出徐舒的病房,沿着走廊一直往前,一直往前……他不停地徘徊,最终还是回到了房门前。老赖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每当此时,老赖总会适时地出现。
“让她去。”老赖说。
“你也发神经?”周清野说。
“你和她一起去。”
“……”
老赖倚着墙闭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粗糙的嗓音说道:“小野,我要走了。这些年你从未问过我的过去,我也从没和你提过我的故事,但你我都知道,我们在过着一样的日子。水深火热,痛并快乐,我们追索的爱一直离我们很远,但我们仍一直追索,用尽全力,用尽一生。现在,我终于可以对自己说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我想要的爱已经悄然到来。”
“恭喜你,我感到欣慰,但我和你不一样。”
“你还记得两年前除夕我念的诗吗?”
沉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那晚我丢了一本诗集,后来怎么都找不着,你猜在哪?”老赖睁开眼,对着周清野笑,满脸皱纹,“在老太太的枕头芯里。有一次小护工给她洗床套的时候,我偷看到的,你要不信,推开这扇门,走进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周清野张了张嘴,哑然。
“小野,一个人想死很容易,想要活着才艰难。老太太到如今还活着,你还看不出来吗?这已经是对你最大的宽容了吧?”老赖拍拍他的肩,踮起脚从门窗户往里看,徐舒坐在沙发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电视机。
仍是实时新闻栏目。
“你看啊……”
周清野循着老赖的视线往里看,眼眶隐约泛出水花。他屏住鼻息,声线平稳地问道:“看什么?”
“老太太和我们是一类人啊。”
周清野一瞬泪如雨下。
原来在两年前的除夕夜,在老赖吟诵《沉重的时刻》的现场,至少有三人对此诗感同身受。周清野一直不敢去揣度徐舒的内心世界,生怕多一分就会引出他不敢面对的真相,以至于动摇他的爱,所以这些年他一直不让自己去想,徐舒为什么一直没杀他?
他们之间难以平衡的二取其一,为什么至今都还双全?
他的爱是如此脆弱又迷茫,为什么能支撑到今天?
……
周清野走进那扇门,飘摇的一生里有了另一次盛大的豪赌。
“你要疯是吗?好,我陪你疯,你要死我也陪你一起死。徐舒,我带你去作业现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但是你记住,只有这一次,不管你想做什么,想表达什么,都只有这一次,最后一次了。”
天气不是很好,阴天,伴有多云,晚间可能有雨。周清野安排人带着他和徐舒出海,到了打捞点附近海域,却没有碰见工作人员,只看到留下作业的仪器。之后才知道由于天气转变,海上可能会降暴雨,再兼打捞作业旷日持久,暂时无法再深入,他们在十分钟前已经撤离。
海上风云变幻,同样的海,也不再是十几年前的海,但对于徐舒而言,这片海依旧存在着不可磨灭的意义。她推开护工,转动轮椅往前,及至甲板栏杆处停住,扶着把手想要站立起来,但身体已经不允许。
她忽然痛哭失声。
丈夫、儿子、家庭和曾经和谐美好的生活都在眼前这片大海里了,暌违十七年的重逢,她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实现,也再也想不出其他任何一种更好的方式,能让她重回曾经梦魇丛生的战场,让她亲见那一幕惨剧的重现。
可以结束了吗?
过去了吗?
老周、里恩,能安息了吗?
周清野让所有人回到船舱里,取出雨伞撑在徐舒头顶。暴雨来得很快,天霎时黑透,船身在海浪间起起伏伏,将他们一次又一次往前推。依靠栏杆和掌间的力度根本站不稳,但他们都没有离开甲板。
也不知过去多久,伞柄忽然被狂风吹得折断,周清野拿不住伞,被气流往前一带,整个人险些翻出海面,徐舒下意识地抓住他衣角。
她抓得紧,指关节青筋暴露,除了嘴唇是红的,脸颊和皮肤都十分苍白。头发贴着双颊,雨水不断往下落,周清野松开手,雨伞随风而去。他转过身看着徐舒的手,声音发颤:“怕我掉下去呀?”
徐舒像是还在惊吓中,尚未反应过来,周清野问:“怕我死了没人给你送终吗?”
“滚,滚远点!”徐舒甫一收回手便大骂道,“畜生,你去死了我不知道有多高兴!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
周清野眯着眼睛轻笑,声音被糊在狂风暴雨中,听得不甚分明。
“徐舒啊,你真的一点儿也没有爱过周清野吗?”未防她听不见,周清野大声喊道,“妈,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
“我不是你妈!”
“你是!”
徐舒推开他,慌不择路地转动轮椅,却被船的颠簸弄得方向错乱,一个不察从轮椅上翻下,摔倒在甲板上。周清野来扶她,她依稀还是那句话。
“我不是你妈。”
周清野满心疲惫,哭得嗓子几乎哑了,不管不顾地抱着她。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够让他这样笃定和铭记,徐舒是爱他的,否则一步之外的栏杆就是她轻而易举能够实现的报复,可她却始终没有这么做。
“妈,你知道吗?”
周清野抬头望向大海,不知何时远方的天空飞来一架直升机,灰霾色的视野里跃然出现一抹蓝,多少年没敢说出口的话就这样往外蹦了出去。
“不管您是不是,您爱不爱,我都没有变过。以前不变,以后也不会变,这一生到死的那一刻我都会爱您,用我周清野的方式,不走任何捷径地,不带一丝怯懦地爱您。”
螺旋桨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真的……特别爱您。”
周清野熟悉的老朋友S76系列直升机盘旋在头顶,熟悉的老朋友许心宜通过扩音器提醒他们必须马上撤离海域,3月倒春寒的一波强降冷空气很快就到海上,届时将会有一场罕见大风暴。
海域巡警已经开始全线布防,若不是周清野走之前给江石玉发过消息,他们还不能这么快地定位到他们所在位置,但周清野丝毫不为所动。他拧眉思索着什么,连徐舒也不免疑惑地转向他。
直到扩音器里出现一个让他更为熟悉的声音,他才醒过神似的望向天空。
“周清野,马上撤离。”沈岐说。
“你、你……”
“轮097号,现在由救援58为你们护航,请你们马上撤离近海。”顿了顿,沈岐放低声音说,“周清野,我回来了。”
“沈岐,你……你们一个个都……”
周清野大概猜到她隐瞒归期,应该是许心宜出的馊主意,旨在给他一个惊喜,但没想到他们之间的命运总是意外高于惊喜,一个不察就成惊吓。好在惊吓只有片刻,他很快找回了魂。
他撑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终于还是知道刚才在思索什么。
是的,周清野的人生还是缺少了一个契机,精密仪器的失去和失而复得,他和徐舒的开始和结束,两年前沈岐救了里恩0908货轮上的他,以及两年后沈岐再一次出现在他飘摇的生命里,打破一切虚假平衡的同时,终于,契机获得完美一击。
周清野定定地看着徐舒,说道:“如果您想活下去了,我会给您两个选择,一是成为周清野的母亲,二是让周清野成为您的儿子。”
徐舒咬牙,低下头不再看他。
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最终还是低头。
“你给的选择,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有!有区别。”周清野语速极快,“区别在于一个是你走向我,另外一个是我走向你。徐舒,你和我都清楚我们的结局只有两个,要么同归于尽,要么都活着。要活着只有这个办法,不是你,就是我。如果你不能走向我,那就请你打开门,让我走向你。如果你能,那么,我早已做好准备。”m.chuanyue1.com
“周清野,你……”
“妈,我是小野。”周清野目不转睛地看着徐舒,眼眶里蓄满泪水,“妈,我是小野,你还记得小时候追着你要买玩具,吃比萨的小野吗?”
徐舒被迫陷入回忆,也不知过去多久,她说:“你小时候不爱吃比萨。”
“可是您喜欢,里恩也喜欢。”
雨水拍进眼眶,周清野将徐舒抱起,大步往船舱走去。螺旋桨的声音被隔断在外的一瞬,风雨都从耳边淡去,周清野听见徐舒叹了口气。
有点无奈,有点妥协。
“你的脾气简直和老周一模一样,死倔死犟,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头。”
“是吗?”
周清野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最后还是没有去翻徐舒的枕头,也不知道老赖丢失的诗集是否属实,已经没必要再去求索真相,他只是屈从了内心。
很多年以后,约莫是徐舒的身体每况愈下,所有人事已尽,只待天命的时机,周清野终于还是没忍住求了一句实话。
徐舒只给了他五个字:小野,往前看。
周清野是听话的孩子,他的下半生一直顶天立地地活着,往前看,没有再回头。唯独隐瞒了沈岐两件事,一直担心会东窗事发,所以时常不安。
一是她的父亲蒋中的死的实情,二是她母亲的病。
他后来调查过,林申的失误引起的周边蝴蝶效应也殃及蒋中,小渔船就这样翻覆,但林申不知,沈岐亦不知。他仍旧是她年少时期灯塔一般的存在,她也是他赎罪的下半生里微末的希望。
至于沈扬,值得庆幸的是沈岐在恰当的时机离开,给了沈扬圆谎的时间。他和沈扬约定,如果她的病情可以得到控制,能够活下来,这件事就不要告诉沈岐,不要告诉任何人。
结果已经无法改变,那么何必让多一个人来承受痛苦?
不知这件事,沈岐只会痛恨母亲绝情又势利,但这些恨总能伴随着时间淡化。倘若知道母亲也有难言之隐,那么她的离开、她的犹豫,她的选择和梦想都会变得复杂,而沈扬不想再让她的心更复杂了。ωWW.chuanyue1.coΜ
身处一线,迎难而上,沈岐所承受的压力已经无人可及,庆幸的是她有一个始终爱她的母亲,以及一个永远会替她披荆斩棘的爱人。
其他的,都交给时间来解决。
沈岐在一线待了很多年,许多次都危在旦夕,差点没了性命。回国后不久就遇见的一次惊险意外,遇鸟群撞击,尾旋翼着火,直升机在海上迫降。
机组成员均在她之前跳机,沈岐留到最后,坠落海底消失不见。整个搜救过程持续了两天,到第二天傍晚才发现她的踪迹,但当时她已经出现低温症和并发症,并且搜救直升机面临燃油耗尽必须返回基地加油的情况,时间就是生命,真正迫在眉睫的时候,还是周清野忽然乘专机到达,救了她。
他总是有很多鲜为人知的幸运。
只是那些人不知,为了这份幸运他付出了多少努力。他尝试克服飞行恐惧,一次次登上直升机又仓皇而逃;为了不让精密仪器作废,在飞行制造业投入大量资金,卑躬屈膝去求当年被他以“契机不对”拒绝的大客户……
在通海救助飞行队管辖海域设定专机停靠点,为了每一个以防万一的将来,他每天睁开眼,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但他仍旧期待着未来,一个有沈岐的未来。
求婚现场是怎么样的?
没有花,在医院,很平静。
沈岐获救醒来后,医生检查完她的身体,前脚刚走,后脚周清野倒了杯水给她,便说道:“跟我在一起,我会让你永远幸福。不是假的,是真的幸福,我可以给你。”
沈岐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求婚,但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说道:“好。”
周清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万分感慨:“早知道你这么好打发,我就买小一点了。”
“……”
“省下来的钱可以给你买十几架模型了。”
沈岐这下是真的嫌弃鸽子蛋了。
不过机智的周清野早有准备,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带钻18K玫瑰金定制款武直-19小挂坠,沈岐一看就爱不释手。
周清野说:“出任务不方便戴戒指,还是戴项链吧。沈岐,以后就把这个当成我,这样我就可以每次陪你一起执行任务了。”
“……那我以后还要出入报平安吗?”
周清野眉头一皱:“你连短信都懒得发了?沈岐,我发现你现在对我很敷衍。不行,把你脖子上那个拿下来还给我,刚刚那些都不算数,我要重新考虑一次。”
“不是……”沈岐解释道,“你话很多,误事。”
每回报平安都像是在诀别。
沈岐捏捏他的耳垂,安抚炸毛的周某人:“我……我没什么好送给你的,也送你一个小挂坠吧。”
她拿出衣服内侧口袋里用牛皮纸袋包好的挂饰,递到周清野面前。周清野一看,眼眶顿时通红。
“回来之前去了趟江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给你。”
“江城那么大,你……”
“我想让你高兴。”
“哦,我很高兴。”周清野抱住沈岐,贴着她的脸颊轻轻磨蹭,“我收回刚刚的话,你还是嫁给我吧,我觉得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不会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了。你看,我们都喜欢这些丑丑的不值钱的东西。”
“除了你的人。”
“啊?”
“你好看,又值钱,我喜欢你。”
周清野摸摸鼻头,想矜持一回,但没忍住,很是受用地笑了起来:“虽然你很肤浅,但我就喜欢你这么肤浅,我不止皮囊好看,身材也很有看头。沈岐,你要不要进一步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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